坟包凸起,晨光分开阴阳两界(图片由出版社提供)
葬礼
阎海军
没有清晰的场景,没有具体的人像,没有连贯的故事,是马赛克一样的模糊隐晦不彰地占据着大脑、占据着思维意识。我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被突然惊醒。是父亲的声音。天还没亮。
头脑混沌,不清楚到底睡着了没有。
掀开被子,五月的夜气依然薄凉。筋骨从被窝到衣服的转移,抗拒从头掠过脚。
院内一片漆黑,父亲早已穿戴整齐。
"走吧!"
父亲说着,走出大门,径直走到庄院外围,打开了总门。我发动汽车,仪表显示5∶12。父亲看我开出了总门,重又关好了总门。
"现在过去应该刚好,再迟一点去可能拍不到有些场景。"
父亲上车,强调起这么早的原因。
赶早不赶晚,是父亲一贯的作风。不论在村里参与重大活动,还是过去送我们子女进城赶车,他都是天不亮就要起床。处在迷糊状态,我懒得和他理论。
村道上,已有行人。从父亲的村庄到远房三叔的村庄,总共只有四公里路程,但山梁阻隔,山路盘绕。
村里人都在赶往远房三叔的家,作最后的送别。
昨天回家,得知远房三叔去世了。出殡就在今天,而且是清晨。
走近远房三叔的村子,唢呐呜咽,断续飘扬。村道,远房三叔的家门口、院内,都聚集着三三五五的人。小院上空绷着棚布,灯光昏暗,空气稀薄。从大门到堂屋,低沉压抑。
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直接来到堂屋。父亲从棺材前方的供桌上拿起三支香,行作揖礼,点燃,再行作揖礼,插入香炉;父亲又从桌上拿下两页黄表(用于祭祀的黄色纸张),行作揖礼,一页分给我,一页拿到煤油灯上点燃,引过火,我也凑近黄表,两页同时焚化;父亲行磕头礼,一次性磕三下。父亲在前面做,我跟在后面顺应完成。远房三叔的直系亲属作为孝家赔礼。这一系列行礼,是陇中乡间最高的礼仪,只给庙里的神和死去的人。
远房三叔和父亲平辈,他们之间可以相互不行礼。但是,远房三叔死了,逝者为大。
父亲在向远房三叔磕下三个头之前,他们已有20多年不曾见面不曾对话不曾交往。他们的仇恨在磕头礼之后,该彻底结束了!
逝者为大,死亡可以了却人世间的一切纷争。
晨曦微露,远房三叔在亲友的护送下走向墓地。(图片由出版社提供)
行完礼,给远房堂哥和侄子打了个招呼,我就忙着拍照了。陇中葬礼,粗略说,最大的议程有三项:停尸报丧、祭奠吊丧、出殡发丧。这三个议程的具体执行时间,均由阴阳根据逝者的生辰八字确立,"总理"(司仪)根据阴阳确定的时间,组织"伙子里"(乡村生活共同体,一般由一个自然村或两三个自然村的村民组成,参与"伙子里"的成员开展合作互助,应对大型生产劳动或者宗教仪式)逐项落实。
三大议程中,祭奠吊丧的仪式最为隆重。一般在出殡前一天进行,俗称"烧纸"。"烧纸"当日清晨,在吹匠吹奏的哀乐伴奏和爆竹声中"出纸",出"告牌"(讣告,写亡人生卒年月时日,出殡时辰,葬地,孝子名字)。这一天,逝者的亲戚朋友、伙子里都要前来祭奠,向逝者烧香化表、磕头拜祭;孝子要成服(披麻戴孝);"总理"全盘料理,接待来宾坐席用餐。当日还要举行"三献礼"(初献,亚献,终献)。每献一次,孝子哭丧,礼宾喊礼(没有请宾先生,可由"总理"代喊),同时,礼宾还要诵读祭文(没有请宾先生的可由阴阳念诵)。
在举行祭奠后的当晚,孝子、亲友、邻里等要守灵,将亡人正式入殓。用酒净面,包好衾布,铺盖好铺寒,为遗体正身,盖棺。
丧事办得是否盛大,主要在祭奠日体现。待客的餐饮、向亡人祭献的纸火,都是硬指标。有吹匠曾给我说,三五万能埋一个人,一万元也能埋一个人。远房三叔的葬礼应该属于中间水平。
前两项仪式已经完成。我见证的只是出殡发丧一项。
为了做民间手艺的调查项目,拍摄一场葬礼能记录很多手艺的应用过程。平时走村串乡也很难遇见,远房三叔的葬礼正好是个机会。但陇中民间信仰一贯讲究多,突然一台照相机闯入葬礼晃来晃去,会引发前所未有的猜疑。对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物事,陇中农民天然排斥,更何况出现在农民一生最庄严的葬礼上,他们难免联想多多。
反复讨论吊唁的时候到底该不该拍照,一直到凌晨。最后,我想到了求助远房三叔的孙子。他正在读大学,学习美术专业。拍摄葬礼得到他的同意,就能得到他父亲的同意。微博私信沟通,他是明白人,满口应诺,我决定放心大胆地拍摄。
村里人半夜起床,是为了不耽误阴阳确定的送丧时间。唢呐时断时续,阴阳和"总理"在堂屋里筹备最后的事项。"伙子里"进进出出,忙忙乱乱。暗夜的浓墨逐渐淡开,"总理"催促大家开始吃发丧饭。后厨除了大师,其余的人都是亲房、邻居义务帮工。成百人连续三五天的饭菜都由他们紧锣密鼓地赶制出来。
阴阳指挥的"迁柩纸"一烧,吹匠心领神会,唢呐的调子开始变得悲怆,节奏也明显加快。起丧时间到了。孝子按亲远依次排好,堂哥头顶"孝子盆"跪于灵前。化纸后,孝子们倒退出大门,棺椁在"伙子里"青年人合力抬举下紧随其后。孝子们退到庄院外,停下,再次焚香化表。
逝者用过的遗物,开展葬礼产生的文告、纸片、垃圾一并被焚烧。
天光放亮,黎明的晨阳掠过刚刚冒芽的柳树稍、掠过屋顶,斜着洒向村外的空地。送葬队伍在阴影里正式启程。刚才倒退行进的孝子们调头,除长子长孙一人肩扛引魂幡、一人手提长明灯步行于棺椁前,其余一律跟在后面,与"伙子里"一同前往墓地。唢呐节奏稍稍放缓了一些,不再催促。
"伙子里"每家每户都来人了,有的人家甚至来了多人。我的邻居婶子自从老伴去世后,一个人独居,她也来了,她帮忙拎着一对"童男童女"的纸火;邻居孙二叔也来了,他的老伴2014年去世后,他也一个人独居,他举着挽幛。
"伙子里"带来的温暖,消弭了死亡产生的恐惧。村庄几百年来一直如此,不论谁去世,大家都要用这最隆重的仪式将他安葬。每个人生来彷徨,每个人走时匆忙。有生必有死。活着,村庄共同见证他的生活。死了,村庄共同体将他安葬。村庄最伟大的价值,就在共同体对每个生命同等的护佑和尊崇。生在村庄里,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拒绝共同体。但年轻人一个个进城了,共同体像支撑它的独居老人们一样,正步向岌岌可危。
挽幛上"劳苦功高"的大字是对远房三叔最后的总结。从家到墓地,短短的距离,是他最后的行走。乡亲们注视着他慢慢离开。
远房三叔和我的家族还不出五服,按理,我也应该是孝子。但是早在22年前,我们就分裂了。我只能以"伙子里"身份出现。
清官难断家务事,老一辈人的谁是谁非,早已不再重要,也难以评判。好在后来人有面向未来的眼光。我的堂哥们和远房三叔的儿子早在2000年代初期就已修复了关系。最近几年,听说远房三叔的儿子还有重新修好、重回亲房阵营的愿望。我叔父们走的走了,老的老了,无人再做主此事。合伙亲房的议案一直在搁置。
远房堂哥与我的众堂哥们这些年相互来往,内心都以亲房相认。只是我健在的叔父们和远房三叔一直坚持着各自的原则:老死不相往来。
送葬当天,几个堂哥坐在一起念叨:"咱们应该多掏几个份子钱,不能像'伙子里'一个水平。"他们无非觉得远房三叔是自己人。他们最终商量了什么样的结果,我不得而知。
父亲没有去墓地,他在堂屋里陪着不必去墓地的尊客。直到葬礼结束,所有的人都回到家里,他又陪阴阳和吹匠们用餐。
但愿父亲的一跪能泯前仇。
两年前,我和二哥回家,半道上看到远房三叔在散步。我停下车,二哥向远房三叔发了一支"黑兰州"香烟。他微笑着接过去:"今天不逢集,要不然坐你的车,我还可以上趟街。"叔父们和他的裂隙,一直在我心里埋有阴影。人所产生的所有分歧,都在伤害各自的感情。爱,只有用包容去浇灌。恨,在时间的长河里终究会枯萎。
送葬队伍缓缓行至墓地,早有"伙子里"已经挖好了墓穴。又是一大堆礼仪。阴阳忙得不亦乐乎。念完了祭文,棺材徐徐降入墓穴,阴阳用罗盘反复调整方位,直到孝家满意为止。据说棺材的方位调不好,等于老人没埋稳。没埋稳,预示着不吉利,或许得重新埋。
阴阳一声令下,"伙子里"齐动员,挖墓穴翻出来的湿土再被翻进去,棺材很快被埋没。远房三叔再也看不见了。
埋好了坟包,大家张罗着点燃纸火。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远房三叔的坟头还留在暗影里,他的亲人和埋他的乡亲们刚好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笼罩。
火光冲天,阴阳两界成为永别。
(本文选自《官墙里:一个人的乡村与都市》阎海军 / 时代华文书局 /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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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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