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邱亦涵
出品 | 网易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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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问一个人:“您是哪里人”,来自黑吉辽三省的,大多回答“东北”,其他省份的,也多以省份、市名指代。
轮到江苏人,你往往听到的是一大串区县镇的名字,“昆山”、“江阴”、“海安”、“靖江”、“沭阳”……一个省份的个人归属划分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大内斗省”的名声可见一斑。
在江苏,内斗从县与县、县与市、市与市逐层拓展,而其中最根本的矛盾,就是苏南苏北之争。那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江苏省内如此根深蒂固的地域冲突?
苏南苏北两个省会
要弄清内斗的原因,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何处是苏北?很尴尬,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似乎谁也说不清楚鄙视链末端的苏北到底是哪里。
在近年的江苏省政府工作报告中,全省划为苏南(南京、苏州、无锡、常州、镇江)、苏中(南通、扬州、泰州)、苏北(徐州、淮安、盐城、连云港)三块。而在17年前,只有苏锡常三市是正统苏南,省会南京连同镇江一起被打入了苏中这一尴尬地带,徐淮盐连四地则一直稳居苏北。
官方解释不明,民间说法就更加扑朔迷离。最大的争议在于,是按照长江还是淮河分南北。
若是按长江分,苏北就是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南通、扬州、泰州人不服了,他们跟江南人一样,吃的是稻米,住的是瓦房。正由于此,处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江苏人才纷纷发声,力图撇清自己和苏北的关系,硬掰出了“苏中”。
江苏苏中地区的海安县,县城西南城郊结合部伫立的“土豪金”大楼 / 视觉中国
回到内斗的强势方,苏南人的视角。其实,除开苏锡常,一切皆苏北,连横跨南北的省会南京都算不得苏南的一部分。毕竟扬州再说自己是“小江南”,市中心依然有座苏北人民医院。
面对“苏北侉子”和“苏南蛮子”的互相攻讦,也许我们不得不首先认清一个事实,江苏人,本身就是一个伪概念。
元代之前,苏南苏北两地大多都属于不同行政区管辖,分据长江和淮河,各自为政。到了明代,明太祖朱元璋以他称帝时经营了十多年的大本营南京和老家凤阳为中心,划了很大的一个区域叫做“直隶”,到了他的儿子成祖朱棣改称“南直隶”。
直至清朝,才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大了,分为南北的话,贫富太悬殊了,那就东西吧,东边就是江苏,西边就是安徽。直到此时,江苏省才被完全“人为”地建立了,既不符合自然的规划,也不符合经济文化的划分,完全是为了封建统治的便利。
然而,翻阅清朝行政规划史料,很容易发现,江苏省并没有就此统一起来,而是出现了“一个江苏,两个省会”的奇妙现象。根据《钦定大清一统志》、郭沫若《中国史稿地图集》等资料,江苏有两个省会,一为苏州、二为江宁。
江苏省域清时期政区图
从清朝顺治开始,清廷开始调整原先的督抚建制。一省设置一巡抚,一总督管理多省或一省,而管辖多省的总督往往选择驻扎一个城市,跟当地的巡抚一起治理,也就是“督抚同城”,这一城往往就是省会。
清朝所设的十八个省中,十七个都可以根据督抚驻地推导出省会在何处。但出现了一个特例,就是江苏省。
统管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两江总督驻守在江宁,也就是今天的南京,而江苏巡抚驻守在苏州,统管今日的江南地区。当时的江苏省省会到底是南京还是苏州,不得而知。
清廷划江而治,将苏南苏北视为两地,这是江苏省内行政划区分裂的起点。
其次,两江总督名义上统管多省,但实际上主要关注的是驻地事务,往往轻视其他管辖区域。而驻守在其它管辖区域的巡抚,不再选择集中于一地办公,而是分别驻扎于江苏的各个府县,多以府县名字冠以官职。对他们来说,苏州府或者江宁府的归属感远大于江苏省。
横贯于无锡市的古运河段,远处能看到新城区高楼鳞次栉比 / 视觉中国
也正是由于这一历史原因,苏南人更喜欢以“江南人”自居,苏南的地方志、碑文都倾向于以“江南”属地自称,而不以“江苏”署名。在清朝末期,随着江苏南北经济差距的拉大,彻底分开江苏南北的提议也不断出现。
1905年,慈禧太后提出将江苏长江以北的地区完全单独建省,名曰“江淮”。1909年,江苏省又回归到两个单独行政区,苏南苏北各自为政。40年代,中国共产党在江苏建立组织时,也是在江南江北建立了完全相互独立的根据地。直到1949年,苏南苏北依然是以行署区形式独立存在,没有合并为省。
真正以南京为中心的江苏省到1952年才正式建立,分分合合近千年的苏南人和苏北人,一夜之间,统统成了江苏人。
错位的行政区与文化区
从行政区划分的历史不难发现,江苏省的建立完全是人为的。行政区域与文化区域发生分裂,带来江苏省内的文化隔膜也就不足为奇了。
以方言为例,以苏锡常为代表的狭义苏南是核心吴语区,讲的是吴侬软语,地缘上与上海、浙江更显亲近。扬州、南京、淮安等地的方言则是江淮官话。古时河道众多,地处长江、淮河的广大区域,尽管融合多地特色,方言特色上倒是更倾向于安徽地区。
至于最北部的徐州、连云港等地,则讲的是北方方言,受到楚汉文化的影响深远,与齐鲁文化、中原文化都有交集,比起苏南地区,反倒是鲁南、豫东、皖北地区与其气脉相通,徐州话甚至可以和山东方言无缝衔接。
2008年3月,苏州小学生学做青团 / 视觉中国
从饮食上看,苏南地区偏爱糯米,各式面食糕团在一年四季中各时令季节大量出现。例如清明时节要吃青团,重阳节要做重阳糕等等。相比之下,苏北地区则以面点为主,偏向于北方的饮食习惯,面点、饺子、包子、煎饼作为主食的较多。
在菜系方面,除开南京、徐州、连云港地区演化出了重口味的金陵饮食圈、徐海饮食圈外,苏南苏北饮食上鲜明的分为了苏锡菜系与淮扬菜系,前者讲究用料,制作精细、口味鲜甜;后者原料多以水产为主,注重鲜活,口味平和清鲜。南北口味分化,光是甜和咸程度就能分个四五种。
凭着方言和饮食的分野,不少学者以文化区为界,重新划分了江苏省:
  • 徐海文化区:徐宿亚区、赣榆亚区
  • 淮海文化区:淮扬亚区、通泰亚区、连云港亚区
  • 吴文化区:苏锡亚区、常州亚区
  • 金陵文化区:南京
对比江苏省官方行政区,可以明显发现,很多地级市在所属行政区和文化区上发生了严重的错位,如果把他们称为“问题县市”,则这样的地级市有:
江苏省13个地级市中竟然有9个存在“问题县市”,而这其中最尴尬的就是靖江、海门、启东三个县级市。三者都是地处江北地带而隶属于苏南吴文化地带。三地不仅都说着苏南地区的吴方言,在文化习俗方面更向苏南地区靠拢,在历史上更是长期不属于苏北。
以靖江为例,虽地处江北,但一直按照江南习俗过春节,例如清明节和冬至前祭祖十天,与江北人的习惯相反(江北只在节日当天过节)。而在民国时期也有记载,为了证明自己地处吴语区的身份,这三地的人一直选择过长江到南岸买货经商,文化的差异使得他们陷入了地处江北,心向江南的尴尬境地。
分道扬镳的江苏人
行文至此,整个江苏省的内斗格局已经基本清晰,一江一河分划三段,苏南人兀自骄傲,视上海为灵魂归属;苏中人位置尴尬,争做精神苏南人;苏北人,在省内失去核心话语权,处在鄙视链底端无能为力。而这一切的一切,无非是一个字:“钱”。
前文我们一直在试图理清苏北的定义,事实上,在江苏内斗的逻辑里,“苏北”其实不再是一个客观的地域,而是一个整体富裕的片区里的另类,更确切地说,是富裕苏南的遗忘之地。
清朝中期之前的历史长河中,苏北这个概念并不常出现。在那时,苏北是可以与苏南相媲美的繁荣之地。
2009年9月,淮安市境内的乡间平原上驶过的高速火车 / 视觉中国
两汉时期,苏北甚至比苏南更富,人口密度是苏南的2.6倍,而且由北到南递减,农作物产量、手工业发展都远超苏南地区。而此时的苏南,按照《史记·货殖列传》的记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螺蛤”,苏南基本还处于未开化、自给自足的阶段。
费孝通先生曾有言:“大运河、黄河与由两河分流形成的分支水道一起,一度形成一个运河网,很像今日长江以南所见到的河渠纵横一样。”苏北的淮阴市正是清代漕运总督府的中心,而大运河上的枢纽扬州更一度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被称作是“一个真正的威尼斯”,在唐代是全中国著名的贸易口岸,在元代是马可波罗赞叹不已的对象,在清代,是江苏盐商巨富的私家花园。
转折点发生在清朝中期之后,“苏北”一词开始大规模的使用,原因其实是苏北经济的衰落。
1855年黄河改道,海运取代大运河。黄河不再流入洪泽湖后,横穿苏北,而苏北一直以来都是靠盐场和基础农耕,原先富庶的对外港口成为了洪灾饥荒频发的贫瘠之地。
相反,此时的江南,不仅没有连年洪灾的噩梦,还迎来了历史性的机遇。1872年,上海“轮船招商局”成立,开始了中国航运业的历史。机械动力的大轮船在大部分内河难以通行,临近上海的长江航运成为了主要通道,苏南的纺织商品又有了一条得天独厚的运输渠道。
1898年至1912年,淞沪、沪宁、沪杭甬、津浦线相继建成。除津浦线经过徐州外,其余都是集中在江南地区,成为沟通苏南与上海的重要通道,广大苏北腹地更加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2002年上海开建国际航运中心,对苏南地区的经济效益辐射非常可观 / 视觉中国
若将历史的镜头定格于此,就在此时,苏南经济超越了苏北,并从此一骑绝尘,让苏北再无翻身机会。到了20世纪,苏南更是以富闻名,一如苏北以穷闻名。商业化、工业化两者都在拉大差距。
富者为南,穷者为北
苏南到底发达到了什么程度?
1915年,苏北号称拥有的本地银行比苏南多,但其实四分之三的资本都掌握在苏南银行手里。商会的格局也同样,1911年,苏南有着39家商会,11981个成员,收入68676元,而苏北只有25家商会,5471个成员,收入35439元,只有苏南一半。
而近代工厂,几乎都集中在苏南的城市里。从源头上看,1842年,上海被辟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外国资本大量入侵。辟租界、开海关、设银行、办工厂,倒逼民族工业发展,上海成为了辐射江苏近代工业的核心城市。
在这段时间,民族企业家开设的一百余家工厂,基本都是从上海核心圈沿交通干线向苏南延伸。徐州因居于省内大运河末端,仅有徐跃玻璃一家近代企业,而南通由于处在上海辐射圈内,成为了苏北地区工业最为发达的地区,建设了以大生纱厂为代表的一批近代工业。
2007年4月1日,江苏南通一纺织企业工人在进行碎棉处理 / 视觉中国
苏南在现代工业上的绝对优势,毋庸置疑。1931年,江苏403152个产业工人中约有95%受雇于苏南城市,长江北边,除开南通,其他苏北城市,如徐州、盐城等,每个城市的产业工人都少于100人,依然是农业为主。
即便是以农业生产进行对比,苏南依然强于苏北。20年代30年代中期,苏南诸地水田平均每亩售价为100至140元,而苏北只有30到50元。而建国后,由于苏北地处江淮平原,人均耕地面积达到1.2亩,远超江苏省平均水平0.9亩,不得不担当江苏省“粮仓”的重任。
在苏南地区大量将耕地改造成为建设用地之时,苏北只能在政策的限制下努力迈开步子。农田比不上工厂的道理谁都知道,但苏北人也只能默默忍受这份苦涩。如此看来,苏北的确被苏南在经济上全面碾压了,毫无话语权。
“富者为南,穷者为北”这一观念集中体现在位居苏北的南通上。30年代,南通棉纺业规模仅次于上海和无锡,南通赚到的财富也成为其努力脱北的理由。
在上海的苏北同乡会中,从来看不到南通人的身影,来自南通各县的同乡彼此抱团,包括南通、如皋、崇明、海门、启东等县在内。南通实业家最有名的张謇也否认自己的苏北人身份,认为苏北只包括紧贴淮河以南的地区。
江苏内斗的局面,在经济的巨大差距下,一直延续到现在。从GDP总量来看,苏州、南京、无锡3市就占据了江苏GDP的几乎一半,其余10个地级市贡献率达到了53.92%,其中宿迁、连云港贡献率最低,仅有2.89%和2.94%。在人均GDP上,苏州第一,达到了130081.11元,比江苏省平均水平高出了45925.7元。
苏州领头,其余苏南城市紧随其后,无锡、南京、常州,都高出平均水平。而徐州、盐城、淮安、宿迁等苏北城市均低于平均水平。
2014年6月8日,苏北洪泽双沟农民正开着拖拉机在耕地作业,引来一群白鹭觅食飞舞 / 视觉中国
而在城市化程度上,综合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结构优化、城市生产条件和生活质量各个方面,苏南的城市化水平是苏中的1.5倍,苏北的2倍,无论是城镇数量还是规模均遥遥领先。
苏北的贫穷带来了城市发展的滞后,发展的滞后又恰好迎合了苏南人对苏北长期以来的偏见,苏南嫌弃苏北落后,苏北嫌弃苏南小气,长此以往构成了江苏省内最大的内斗两方。
而这一切说到底,都是财富掌握话语权。毕竟骄傲的苏南,面对着旁边的上海,也只能抬头仰望这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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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邱小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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