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影迷圈,有一个越传越玄乎的谣言——
《霸王别姬》是陈凯歌之父,陈怀恺“代拍”的。
这个谣言的依据是——要不然,怎么解释《霸王别姬》后,陈凯歌的水准断崖式下跌。
对于这个谣言,Sir是嗤之以鼻的。
比无知更可怕的,是对传播无知的不自觉。
且不说在《霸王别姬》之前,陈凯歌已有《黄土地》这样位居中国电影高峰的作品,即使是陈怀恺老先生去世后(1994年),陈凯歌也不是没拍过伟大的电影。
某种程度,甚至不逊《霸王》。
今天,《毒舌》就想谈谈这部陈凯歌生涯被低估的杰作——

《荆轲刺秦王》
文 / 孔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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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电影自有下马威。
第一眼,《荆轲刺秦王》就不同寻常。
故事的开篇是这样的:
战国末年,七国争雄
秦王嬴政,野心最大
意图吞并六国,一统天下
然后,出片名。
看背景,看字体,感觉出什么?
是的,肃杀之气。
全片的字体都是这种强烈的金戈铁马,昭示着这是战火纷纷的战国,这是冷兵器为王的天下。
《刺秦》,不仅刺向秦始皇,也刺向那个时代。

在我们的印象中,秦始皇是这样子的。
但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秦王为人,峰准,长目,挚鸟膺,挚,豺声
不正是李雪健老师这个样子吗?
纵观之前有关秦始皇的影视,只有陈凯歌的《刺秦》,敢于“颠覆”过去人们对秦始皇的印象。
我们现在谈嬴政,往往直接称呼其为“秦始皇”,但这是历史加在他身上的符号,他本身是什么?是一个人。
这个人当过人质,也承载着祖辈的压力,他当然是强者,但他的强悍不是天生的。

所以,当李雪健饰演的秦始皇露脸时,他一点不霸气。
他满脸猥琐且严肃,被人询问——
你忘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了吗?
是要做嬴政还是要做秦王,这是全片最大的主题之一。
然后我们看到嬴政的回答,一刻也不敢忘啊!
嗯,不敢。
这是他的选择,但这种选择,更像是顺从。
同样是拍秦国电影,张艺谋凸显的是秩序,是国家意志对个人自由的阉割,而《刺秦》,恰恰站在它的反面。
它始终关注人。
比如嬴政
电影没有直接去表现嬴政的人物形象,而是通过他身边最重要的三个人来侧面呈现。
他们分别是赵太后、嫪毐和吕不韦。

这个画面不言而喻——
嫪毐的附属是赵太后,秦王只要不动赵太后,嫪毐就不会有事,所以他会说“我是只知有母后,不知有天下”;


吕不韦则需要发动对六国的战争来稳定自己的相位,可是又不能全灭,全灭了自己就没有价值了,所以嫪毐说“六国都灭了,相国让谁”,吕不韦迅速和他结为同盟。
短短几句话,就看出他们的关系和恐惧。
一个是自己的母后,一个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电影里是这么设置的),都是至亲,却时时刻刻算计自己。


为什么帝王自称寡人?因为到处是
以亲情为名的陷阱
尤其是李雪健独特的嗓音、那种让人不适的腔调,喧嚣着整个朝堂,从一本正经到疯疯癫癫到面露凶光,像是怪物在嚎。
我们来分析一下嬴政的想法,一方面,不能公开父亲身份,手握重权的相国(吕不韦);一方面,又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两边都得罪不了,如何化解?突破口,就在嫪毐。
这一场戏仅三十多个字,却在这一问一答中迅速让观众感受到嬴政终于使用起了王权的威严。


他让嫪毐意识到,“大王说几就是几”。

嬴政变了。


为了对抗自己身边人,为了防止他们用权力来对付自己,他把自己,变成最大的权力。
压倒嬴政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吕不韦。


很多影视作品编排吕不韦是秦始皇的父亲,是洒狗血。


《刺秦》不是。


一方面,当嬴政为了权力的合法性,必须杀死亲生父亲。


而弑父,也彻底让他变成一架冷酷的机器。


意味深长的是,片中的吕不韦,正是陈凯歌自己演的,他说:“……因为儿子,是不会杀自己父亲的……”

陈凯歌在表演这一段时,饱含热泪。

显然,他想到了自己——


父亲(陈怀皑)和一排人弯着腰,在会场上接受批斗。父亲的“黑帽子”是“国民党分子、历史反革命、漏网右派”。当人群中响起“打倒”的口号时,陈凯歌也跟着喊了起来。

当时,戴红袖章的人让陈凯歌上台揭发自己的父亲。14岁的孩子并没有真正明白需要揭发什么,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站在父亲面前,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后来,父亲抬头看陈凯歌的时候,陈凯歌伸手在父亲的肩上推了一下。父亲似乎想躲,但没有躲开,腰越发弯了下去。推过之后,不知为什么,陈凯歌忽然特别想哭,强忍着的泪水一直流到了喉咙里……
如果动手了,他就是秦王。如果不动手,他就是嬴政。


在嬴政犹豫时,本片开头那句话又出现了,“你忘记了秦国世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了吗?”
最终,吕不韦自尽了,嬴政封闭了内心最后的一扇门,成了秦王。
如果说嬴政是从人变成机器,那荆轲,则是从机器,变成人。
开篇简洁明了,让你去杀一个人。没有任何对荆轲的描写,也没有任何对荆轲的怜悯,此时的荆轲,只是一个“刺客”,不是一个“人”。
是不是看不懂这一帧?
如果没有看过电影,你决计想象不出这是什么,这是一堵墙,是荆轲被捉住后,有人拿着他的头往墙上撞的画面中的一帧。
荆轲和樊於期席地而坐,樊於期说:“你说我的门是朝哪边的?”
荆轲:“秦国。”
樊於期点头:“对了。”
一声巨雷传来,樊於期出画。
荆轲站在雨中,身后传来樊於期拔剑自刎的声音,荆轲接水洗脸。雨是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从天而降,拔剑声在大雨声中近在咫尺般清晰。
史书记载,荆轲经此,“驰往伏尸而哭,极哀。”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燕太子在逼他,樊於期也在逼他。能让他成为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
《刺秦》的第三个人,是嫪毐
嫪毐是什么?
是一个奸戾吗?是一个混账吗?
嫪毐首先是一个人。
这是《刺》的核心之一,只有塑造出人,你才能去理解他。
嫪毐想的是什么呢?
《刺秦》大大淡化了嫪毐政治阴谋家的形象,侧重于写他和太后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情感上的欲望和需求。
“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那两个儿子。现在事情败了,人都会以为我是贪恋富贵,才惹杀身之祸。其实只不过是你想做我的女人,我想做你的男人,夫妻一样过日子。要在民间,有何不可?偏你是母后,就难了。”
“不哭,一哭,倒像是咱们错了。”
说白了,嫪毐一直寻找一个普通人的情感,但这种情感于权力漩涡,不值一提。
他对秦王嬴政说:
你好一个孝子,哪里知道做母亲的寂寞
但也恰恰在此之后,嬴政不再为孝,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整个故事的结构很有意思。嫪毐的证道、嬴政的证道、荆轲的证道,一咏三叹,直到最后一章奏起合乐。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荆轲刺秦。
很多影视作品会着重描写这一段,但本片却在这迅速轻描淡写过去了。


故事的最终,刺客变成了荆轲,嬴政变成了秦王,个体意志终于和国家意志对抗。荆轲输了,他“倚柱而笑”(《史记》语),他输了,为什么还会倚柱而笑?


因为对他自己而言,他成功了。


他不是燕太子、樊於期所要的杀人机器。


荆轲的目的不是刺秦,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结束生命。
从人变成机器,是嬴政到秦王;
从机器变成人,是刺客到荆轲。
《荆轲刺秦王》,说的其实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一个理想主义覆灭了,一个理想主义也以死重生了。
多年以后,陈凯歌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
我拍过《荆轲刺秦王》,荆轲以一己之力面对秦始皇,愿望美好,并不代表你有权利去为一个崇高目标让万千人去牺牲。我讲过,动机的高尚并不赋予你行为卑鄙的权利,统一天下的美好愿望,并不应使万千人丧失生命。
更不能说,为了一个大的目标,你应该死。
所以,陈凯歌不喜欢张艺谋的《英雄》。

这是一出充满道德焦虑的寓言,陈凯歌本身就是一个摆脱不了道德焦虑的人。
你看他的作品,不论是早期的《黄土地》,中期《霸王别姬》,乃至《刺秦》,都是在书写大时代里人性的沉浮,痛心自我的堕落,而他始终迷恋,那些顽固的,坚决不弯腰的个体。
某种程度,陈凯歌是一个知识愤青。
讽刺的是,大张旗鼓的《刺秦》失利后,陈凯歌也向市场,低下他的头颅。
可以说,自《刺秦》后的陈凯歌作品,都在自我表达和大众需求之间,游移不定。
陈凯歌再也没有如此热烈,近乎宣泄的呐喊。
愤怒在他身上褪去,变成左右为难的妥协。
是陈凯歌不适应新时代,还是时代不再需要陈凯歌?
我不知道。
我只是可惜,今天中国,再难找到《荆轲刺秦王》这样勇敢而坦诚的作者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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