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镁光灯竟是为她准备的。

粉刷从她脸上轻轻扫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正跪着为她整理裙边,那边摄影师殷勤唤她:May姐,可以过来拍了。
她对着镜头,表情怎么也不自在,摄影师引导她:别紧张,想想你做过的最自豪的事。找一找当时那种感觉——
她立即想起了与子君的最后一次争执。那时子君狰狞着一张艳脸,的确像是她惯常扮演的蛇蝎毒妇,把难听的话说尽了:哼,要不是跟着我,以你的学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洗脚城给人洗脚呢。不是打着我的招牌,谁要跟你谈合作?好心好意给你机会学习,如今还人模狗样地来要求经纪人提成,香妹,你真是不知感恩啊!
她完全没被激怒,不紧不慢地说:子君姐,跟着您是工作,给人洗脚也是工作,我并不觉得有高下之分。既然是工作,就应当有报酬。这个化妆品代言确实是我独立一个人为您谈下来的,您之前也许诺了提成,我一直感您的恩,可我也得吃饭坐车交房租。
子君更生气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提成?钱的事都是要白纸黑字签合同的。合同呢?!我那天是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就允许你去跟品牌见面聊聊。品牌早就想和我合作了,私下找过我好多次,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换了任何一个人包括司机老吴代表我去谈,都能把这个合同签下来。
她依然面带微笑:子君姐,您心里清楚,不是这么回事儿。
子君俨然有些恼羞成怒:陈祥梅,别跟我阴阳怪气的!你不想干可以走!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呀,子君姐,那么我就走吧。从此您多保重呀。
子君恶狠狠地盯着她,感觉她不像在开玩笑,便有些服软:还来劲了是不是?——毕竟身边已无可用之人。
真不是。她几乎要展现出喜上眉梢:按理说,辞职要交接一个月,但您那时也只是口头把我提成了执行经纪,工作的事也是要黑纸白字签合同的吧?既然没合同,我这说走就走了。
子君恢复了刻薄,说:随便你。你之后去了哪家洗脚城或者餐厅记得说一声,我去捧你的场。
她只是笑,郑重地对子君鞠了一躬,轻轻把门带上,离了去。
房间里刹那迸发出呼天抢地般的叫骂,在她听起来,却是祝福的咏叹调。于是脸上有了一种欣喜而坚定的神情——
“对!就是这样!”,摄影师找到了她最好的角度。
几周后,她的朋友们纷纷转发了这样一篇采访:《小鲜肉经济——新生代男艺人背后的操盘手们》。她名列其中,个人照片拍得颇有风范。据报道,她经纪的那枚小鲜肉一年营收近半亿。微信联系人们转发朋友圈之余不忘单独向她道贺,这样的锦上添花又不费成本。稍微知根知底一些的,忍不住背地议论:啧啧。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五、六年前,她能想到最远、最宏大的事,不过是在北京买一套房子。哪怕远一点,通州、旧宫、天通苑……都没关系。
可怎么买得起?
子君开给她的工资一个月是4500块,再无更多。她既当助理又要干一部分宣传的工作,白天陪子君神气活现四处转场,晚上一个人灰头土脸写通稿。穷、累、严重缺觉还是其次,每每下笔营造动情乃至声泪俱下为子君歌功颂德才是最力不从心的。她很羡慕那些发自内心崇拜自家艺人的企宣,张口闭口“我家姐姐”,既真诚又亲热。她努力尝试过,却无法与子君建立仿若紫薇与金锁那样亦主仆亦姐妹的情感,子君只当她是老家来的保姆。别的艺人时不常会把赞助商送的礼物、甚至自掏腰包买些小件奢侈品分发给团队,子君从不,即使一枚毫不值钱的钥匙扣、一套色调略显廉价的眼影盘,子君都要亲自收起来囤着——仿佛她自己才是那个苦日子永远过不完的人。子君随手转赠给她的,全是食物。在荒郊野地的摄影棚、或者剧组等下一场戏的间隙,子君会没来由地嘴馋,指使她去买生煎包、买酸辣粉、买鸭翅膀。等她千里迢迢、使命必达地买回来,子君把包子掰开闻了两下,或者拣出汤里的花生米、榨菜丁吃了两粒,便嫌弃地推开:油腻腻的,不想吃了。你吃了吧,别浪费。她不仅不能拂意,还得当面吃得干干净净。跟着子君那些年,她着实长胖了不少,变成又一个胖乎乎、背着MCM双肩包的女企宣。
但还是不后悔来北京啊。
八年前的春节,回老家过年的师姐约她出来喝奶茶,问她想不想去北京闯闯。她问:能做什么?师姐说自己在给某个导演做助理,年后要开一部戏,女二号也是广西人,很有名的,想找个同乡做跟组助理。师姐想到了她,她们一起在桂林旅游学院上的大专,知道她会写文章,还在学生会做过外联,是能做事的。不像一条街上长大的其他姑娘,中学毕业便不读了,也不离开家乡,就留在阳朔继续做舒舒服服的旅游生意。
她有些犹豫,师姐问:怎么?舍不得这边的工作?
她说:是舍不得我妈。
她憋了两天,才对母亲说,想跟着师姐出去看看。
母亲熟练地熨着床单,自说自话似的:家里的活儿这么多。再说,单位上的工作你也要丢?
既然开了口,许多事情她是想清楚了的。她说:那个工作有什么意思?就是卖票,帮忙拍照,什么都学不到。现在家里旅馆的生意还可以,花钱请两个小女娃来做杂活,你自己也不用那么累。
母亲叹了口气,放下手上的活,说:你看,这西街,人好多!外地人挤都要挤到阳朔来,哪个本地人还肯往外面走?
她不服,说:外地人来,又不是因为这里多好,就是来找个感觉、看个热闹。我都25了,广西还没出去过,我也想去外地人住的地方找找感觉,看看热闹!
母亲再不言语,继续专心致志地熨床单,她不好再多说,也拿起一个熨斗熨枕套。母女俩静默无言,直到母亲看了看时间,说:你该去上班了。
她骑着自行车往印象刘三姐景区走,走到一半,突然不想去了。从桂旅毕业后,她去了景区上班,因为有文凭,她被安排在景区做行政工作,而不是像其他从各级乡里招上来的小伙子小姑娘一样,白天忙家里的农活儿,晚上来景区参加歌舞表演。说是说行政工作,实际上不过是今天卖卖票、明天做做讲解、后天帮忙拍演出照发宣传稿。在景区这两年,游客乌泱泱地来了又走了,印象中她从未见过回头客,天南地北的口音走进来,又天南地北地哼着山歌离开,他们不会再来,但他们会介绍身边的朋友来,说,去看看吧,那里还有原生态!倒是园区里的歌舞演员们基本还是当初那一茬,十几岁招上来的少男少女,跳了七八年,在团里谈恋爱、结婚,生完孩子两口子照常每晚划着竹排来参加演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农活儿。不出意外,他们的孩子长大后也会进入团里,生生不息地为全世界游客表演他们想象中的刀耕火种。
她坐在遇龙河岸边发呆,想着怎么再和母亲说一下。迎面过来一对穿冲锋衣的中年夫妻,男的举着单反,戴眼镜的女人笑眯眯走过来,问她:大姐,和你合张影多少钱?她身上是景区女员工统一穿着的刘三姐戏服,盘着刘三姐的圆髻,斜插着一朵红花。还来不及拒绝,眼镜女人已经挽上了她的胳膊,对单反男人喊:老公,快点!给我和刘三姐拍张照!她面红耳赤地挣脱了眼镜女人的手,跳上自行车飞也似的往家里骑。身后传来眼镜女人咳痰般的狂笑:哟~刘三姐还不好意思呢!山里人就是淳朴!
刚到家,远远就看见二婶又来哭闹。这才大年初三,已是不管不顾了。
房子是爷爷奶奶的祖产,当初她父亲四兄弟签了协议,谁照顾寡居的奶奶,房子最后就归谁,再由拿到房子的给其他三兄弟分别补偿现金两万。奶奶跟了父亲,直至安详去世。房产按协议被父亲继承,补偿款也分文不差地付给了三个叔伯。她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因结肠癌撒手人寰,母亲便把祖宅改建成了三层小旅馆,含辛茹苦供她继续念书。最难的时候三个叔伯无人过问,父亲一死母女自然成了外人,这两年旅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二伯嗜赌把家里败光了,穷极生恶盯上了母亲这盘营生,三不五时就来撒泼打滚说分家产时被父亲坑了,要挟母亲再拿钱做补偿。
二婶坐在大门口干嚎,母亲劝她:二嫂,回去吧,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
二婶对着母亲叫骂:三八婆,你不把欠我们的钱拿出来,我让你做不成生意!
她气得火冒三丈,冲过去打开二婶的手,说:欠你们什么钱?!你再来闹,我是不怕打老人家的!
二婶趁势跑到内街上哭喊:打人啦!打人啦!
一条街的底商全出来看,卖啤酒鱼的谢大哥偏要接嘴,问二婶:谁打你?
二婶哭:谢大哥,我的亲大哥,一条街的街坊,都看到了,我们陈家老祖宗的房子,被这个三八婆一个人占了,不肯还,又不肯拿钱。
母亲脸色惨白,说:二嫂,协议上、收条上全按着二哥的手印。说好的两万早就给你们了。
二嫂才不收拾嘴脸,说:我们被你们骗了!你在我们的宅基地上加盖了三层,一层楼至少要管十万!你把差价补给我!
母亲说:二嫂,我不和你吵,我们上法院吧。
谢大哥看热闹嫌不够,拿起别人家里的人情随便慷慨:四姐,一家人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二嫂说得也有道理,你看她们家现在也困难,拿得出多少就拿多少嘛,反正钱都被你赚了。
她听不下去,对谢大哥吼起来:关你什么事?!做你自家的生意去!
谢大哥转过头调侃母亲:哼,你看你养出来的妹仔。
派出所来人了,把二婶劝走。她牵着母亲的手回家,本想对母亲说的话,全咽了回去。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走了进来,坐在床沿,轻声问:你睡了么?
月亮照在母亲的脸上,显现出两条蜿蜒的荧光,母亲刚才偷偷哭过。
妈,你怎么了?
香妹,你要去北京,那就去吧。好好干,留在那儿,别回这里了。
别回这里了——每每想到这一句,她觉得这是母亲对她的期待与寄托。这让她又能打起精神写完通稿,再披星戴月地坐第一趟公车去子君郊区的别墅接她出通告。
她被师姐领去见子君的时候,子君正在化妆,眼皮也不太抬,问:你怎么称呼?
她怯怯地说:子君姐好,我叫陈祥梅,我妈叫我香妹,您也可以这么叫我。
子君这才扭脸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看起来倒确实不臭。
师姐打圆场,说:她怎么能臭?她们家开旅馆的。收拾得可干净!
是,她此后能迅速得到子君的认可,全是因为母亲的教养——母亲年轻时在桂林宾馆做服务员,接待过无数贵宾。她把从宾馆学到的那一套标准,一丝不苟地带回了阳朔。别家旅馆都用花里胡哨的土被罩土床单,母亲用纯白的床品,并坚持每天浆洗;母亲像个尽责的女主人,她家的早餐有咖啡、牛奶,客房有欢迎水果,前台有双语服务指南,客人来住过一次以上母亲便记得住名字,所以很多外国背包客来阳朔住过她家以后,回去都会极力推荐。也是母亲坚持要她考大学、学商务英语,母亲告诉她:心细也是本事。你只要能察觉一个人最微小的习惯、照顾到他最私密的需要、并让他感觉于你而言他是重要的,你对于这个人来说,就有价值。
母亲这样的女人啊,总是用她们有限的见识和无限的精力,隐忍、坚强地维持一个家,并把子女塑造出她们并不具备的模样。
而在许多这样的家庭里,如果父亲还能稍微尽到些做父亲的责任,那简直可以说是圆满幸福了。
开工前,她问师姐:助理需要做什么?
师姐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回答她:助理就是给明星当保姆,但香妹,你不要习惯只是当保姆。
她大概用了两周,就掌握了子君的生活规律——从她喜欢的水温到她的经期。
她比了解做得更好:子君咳嗽了几声,隔天她递给子君的保温杯里便泡上了罗汉果;子君喜欢吃水果,她会耐心把每一种水果收拾干净、去皮去核、切成大小合适的块,子君上完妆吃,也不会弄脏唇膏;她的背包里随时放着创口贴、卫生棉、消毒水、一次性马桶垫…乃至避孕套,她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把私密用品大剌剌地掏出来递给子君,而是算好了时间或场合,悄悄放在子君的酒店房间里,第二天帮她收拾时,再静静补充或收走,一切都是心照不宣。
她把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心细用到了极致,跟着子君在剧组拍了两个月的戏,她大致摸清了剧组的权力体系和社交规则,子君从来不是剧组的核心人物,这一点,从灯光师给她打光的用心程度、以及统筹给她安排的候场频率与时长,即可知一二。子君偶尔也想搞搞关系,打发她去买几箱凉茶或矿泉水发给工作人员们。不像其他助理把饮料生硬地往别人面前一丢:“XX姐请你喝东西”,她会拿一根马克笔,一一问过每个人的名字,帮人家把名字写在瓶身上。一来可以正式认识,二来片场人多,又都是一样的饮料,帮人把名字写上就不会搞混。子君接的也不是大戏,多是资金很紧张的剧组,没有茶水工。她跟剧组混熟后,趁子君候场时,会自发担当起茶水、给现场工作人员派茶。一来二去,从导演到场记,人人都说香妹不错。子君想溜出剧组参加商业活动,她去给统筹一说,基本就准假了。
真正令子君对她刮目相看的,是一篇通稿。子君接的是古装戏,某次剧组开放探班,那天的戏是子君山中戏水,实景拍摄。四月一场倒春寒,早上又下了点雨,气温陡然下降。可记者们全来了,机位也架好了,不拍不行。子君穿着轻薄的纱衣哆哆嗦嗦走进池塘,还要表现无比欢快,拍了好几条导演都不满意,子君在池塘里铁青着脸,当着记者们完全无法发作,只得一遍一遍配合。最可气的是,记者们实际上是奔着当红男一号来的,结果到了现场才知道当天没有安排男一的戏,记者们立即兴味索然,拍摄结束后愿意留下来采访子君的寥寥无几。有个网媒记者以为她是子君的宣传,塞给她一张名片,问:你们有通稿的吧?发我邮箱。我有别的事,今天就不采了。
子君坐车回酒店的路上止不住地骂骂咧咧:他们丫就是存心的!我在那冰水里泡得要血崩了!我明天不拍了,我要去医院体检,出了问题我要告他们!
她悄声问:子君姐,刚才有个媒体要通稿,咱们有么?
子君大骂:通什么通?!还嫌我不够丢脸?!
回到房间,伺候子君睡下,她决定写一条通稿。虽然子君气急败坏,但拍摄时她看起来还是很敬业的。她想了想,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当明星有多苦?XXX被吊打,姚子君泡冰水连拍六小时导致妇科病》,发到记者邮箱。这个标题集合了猎奇、八卦、秘辛、还捆绑了同剧当红男一号,即使放到现在看,亦堪称完美。那网站记者连一个字都没改,直接推到了隔天频道头条,迅速就在网络转爆,各家都市报也纷纷登载。
子君确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夜之间能成为各大门户网站的焦点图,访谈节目的邀约电话也纷至沓来,这个些许虚构的故事成为她至今还在用的梗,一接受采访就苦大仇深地说:当演员真的挺苦的,还记得我有一年冬天拍一场戏,冰水里一泡就是十好几个小时,导演说可以了,我自己觉得还能更好,又让他继续拍。等我被捞起来,下半身都失去知觉了,落下一身病。回北京看中医、做理疗,现在还没完全好。但片子一播,那场戏效果特别好,又觉得很值……
那是子君第一次给她好脸儿,子君从身后抱住她,娇俏地说:香妹,跟着我好好干,前途无量。
干得再好,也改变不了姚子君的吝啬。
到后来她相当于既是助理又是企宣,姚子君始终只付她每月4500块,五年没变过。她原本和另外两个艺人的助理在炫特区合租,住到后来别人都陆续转成企宣、执行经纪,搬出去单独住了,她只得跟一茬一茬新来的北漂助理们继续拼房。到了年底,企宣们聚在一起,晒年终奖。这个说老板发了六位数红包、那个说老板不但发了红包还奖励一家三口迪拜游。大家问她,子君给你发了什么?她指了指墙角六个名牌纸袋。大家说:发大牌包儿也行啊!她苦笑,说:什么啊!里面是子君代言的牙膏,整整六大袋,还有一个888元的红包,这些就是我今年的年终奖。牙膏我是死都用不完,带过来给大家分一分。众人面面相觑,说:你不是开玩笑?她说:真的不开玩笑,就是这么惨。
每次一提加薪,子君就拿这话来堵她:香妹,你格局要大一些。你现在这么年轻,挣经验是最重要的,有了经验,钱之后可以慢慢挣。
她不知道自己的格局还要怎么大?子君出席不上档次的商业活动,没有品牌肯借衣服,子君又舍不得花钱请造型师,她被逼得借朋友的信用卡去连卡佛现买一条裙子让子君不拆吊牌穿出去,回头再拿回连卡佛退钱——这格局还不够大?何况,子君不但穿她借钱买的名牌衣服,第二天通常还会获得报道版面。毕竟,时尚娱乐媒体都喜欢用标明艺人穿了什么时装品牌的通稿。
许久以后,她遇见姚子君之前的企宣,根本无须刻意引导、煽风点火,对方便懂她的难处。
她不是穷,前企宣说,她是发自内心觉得我们是她身上的寄生虫,我们依附于她,没有任何价值,她的名气和收入全是她一个人挣到的,或者自然而然就有的,跟我们的付出一点关系没有。能赏我们口饭吃,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她深表认同。
最终毁掉合作的,是子君对于过气的歇斯底里。
一年一年,随着子君从接近变成超过四十岁,做人又丝毫没有长进、片约自然越来越少。子君愈加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子君先是没有节制地微整形、做面部填充,把本来颇有个性的小方脸硬生生捏出一个流行的尖下巴,抬头纹、泪沟、法令纹、颈纹消得过于彻底,导致长期没有面部表情。有一次她填苹果肌、丰额头过狠,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是寿星。钱又舍不得不挣,顶着一张滑稽的脸出席活动,被媒体拍下来遭到网友大肆吐槽。尽管她帮子君发了通稿托辞说是海外归来时差严重导致水肿,子君还是拿她发了许久的脾气。
每个月新的时尚杂志一出,子君又会摔到她桌上,责问:你看,冰冰又上封面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努力?!她答:我经常都在问相关的编辑,暂时没有机会。子君生气,说:你找编辑有什么用,直接联系主编!
我……我不认识晓雪、也不认识苏芒。
子君把杂志翻到版权页,指给她:你看!她们都留了主编信箱,你不会写信去争取啊?!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子君,仿佛从未认识此人。
前些年,子君签约的经纪公司面临改组,变成大经纪人制,正好她的合约即将到期,在公司询了一圈,几个大经纪人面露难色不愿接手,老板只好亲自约子君谈,委婉建议说,资历也够了、地位也到了,是该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了。公司愿意放开对子君的约束,让子君独立运作、独立核算,这样分成更少、路子更宽。
深夜回郊区别墅的路上,她与子君对第二天的行程。而子君只反复想着饭桌上老板的暗示,觉得万念惧灰。车下了高速,路过别墅区附近的一片人工湖时,子君突然叫司机停下,对她说:你下去,我不舒服,想自己回家。
她很惊恐,好声好气地求子君:姐,在这里下我打不到车……
子君冷冰冰的、并不心软:你下去。等一等会有车来的。
她看着保姆车绝尘而去,感觉子君对她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那时候还没有叫车软件,她在野地里等了等,连货车都鲜有路过。没有力气感受委屈、害怕、愤怒,她只想赶紧回家。沿着湖边往大路走的那一段,她倒是想起了曾经每天沿着走过的遇龙河,只是在阳朔,许多个晚上抬头会看见浩瀚星空;而在北京,抬头却是漆黑一片。
在北京看不见星星。可又有什么关系?
在北京,你看得见明星。看得见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机缘、做过如何的牺牲,最终才得以走到镁光灯下,熠熠生辉;
在北京,你看得见高楼大厦、琼楼玉宇。足够努力,你就能走入其中一间,与华府的主人谈笑风生、饮酒作乐。乃至,亲自成为某间华府的主人。
在北京,你看得见生活的趣味。以颜色、气息、味道、声音、动作、语言……各种形式,无所不在,日新月异。
在北京,你看得见自己的梦。看得见它如何从一个不可名状的念头,渐渐被这城市滋养、发出芽、长出脉络、深深扎根,最终结成果。
她越走越快越轻松,一点不再害怕。穿越了这片黑暗,前面的灯火并不是西街。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她不会看见那些吃相难看的亲戚、无事生非的邻居,也不会听见母亲关切又无奈地问她:怎么回来了?
她知道,她不会离开北京,但一定会离开子君。
决定离开子君后,她首先想到了安东,在上一个剧组认识的刚入行小男孩。
当时她在片场,透过监视器一看,立即知道那是一张很有灵性的脸,才给了一点点光,已是精致。能够想象,再稍加修饰,整整牙、调整一下眉型,他将多么耀眼。
她还注意到,候场的时候,别的演员刷微博聊微信,唯独他捧着一本英语四六级词汇书在背。她借了个送饮料的时机,搭上话,问他:表演系新生吧?学校允许你出来拍戏么?
小男孩很不好意思,讪讪说:原则上不同意,但班主任知道我们家条件比较差,就靠我妈一个人的工资,所以允许我趁暑假接戏给自己挣学费。
她的心揪了一下,主动介绍自己:我是子君姐团队的,你可以叫我香妹,在组里有任何不懂、或者需要任何沟通,你都可以找我。
小男孩甜甜一笑,说:我还是叫你May姐吧。
她打电话给安东,问他,签经纪人了没有。安东说,几家大公司的人都来学校挑过了,但他还没有决定。她鼓足勇气,对安东说:我知道自己没有名气,也没有跟过大牌艺人,但,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签给我,我真的很有信心把你做好。
安东沉吟了一下,说:May姐,我愿意和你合作。
她大喜过望,竟有点不敢相信,连问安东:真的么?
安东说:真的。May姐,我了解你,你和我一样,都是不想让妈妈失望的人。
签下安东后,她立即找机会去对子君辞职,而机会实在太好找了。本着帮子君做最后一件事的打算,她努力为子君谈下了一个国产化妆品代言,结果顺口一提提成的事,子君果然又翻脸抵赖,她顺势激怒子君,令子君一气之下当场让她滚——情绪上干干脆脆、情义上不拖不欠,多好!若是平白无故提辞职,天知道子君要拉拉扯扯、反反复复多久才肯放她走。
她去找安东谈,其实也是准备好礼物的。这些年,跟着子君混了那么多剧组,曾经关系好的统筹成了制片、摄像成了导演、场记成了监制……大家各自进步,关系却都还在。正好非常铁的制片要在某卫视开一档以小鲜肉为主的旅行真人秀,她把安东推荐上去,和制片定得八九不离十了,才拿着合约去找安东谈的经纪约。
这么一想,子君当年说得也没错:先挣经验,有了经验,再慢慢挣钱。
安东一上真人秀就火了,他骨子里的真诚、善良、脚踏实地为他圈粉无数,一年不到便红透大江南北。这就是当下的娱乐时代——无论优点缺点,只要是特点,便会被消费社会无限放大、并被社交网络迅猛传播。
紧接着,安东接了一套大IP剧的男主角,子君出演女四。制片人私下给她说:本来原定子君出演女三,男主角的妈妈,戏份重,人物也很出彩,子君死活不同意。女二是男主角备胎她演不上,索性接了女四——女二的坏姐姐。她一听就乐了——这实在太像子君干出来的事,为着除了她自己、并没人在意的鸡毛蒜皮,丢了西瓜捡芝麻。
她是再没时间跟组了,她为安东成立了个人工作室,自己做大经纪,招了几个得力的执行经纪、企宣和助理,个个都能拿提成,且项目一到帐立即先给团队分钱,她不怕培养出见钱眼开的员工,毕竟,说一千道一万,谈钱才是最大的诚意。
拍戏期间,从剧组传出几条绯闻,诸如“安东夜会姚子君,搂腰贴面关系非常”、“安东与姚子君片场亲亲热热,把女主角XXX 冷落一旁”……她一读,嗅出来是姚子君团队暗戳戳发的通稿,跟了姚子君六年,太知道姚子君屁股一撅是打算放什么屁。
她打电话问安东是怎么回事,安东说:子君姐说我和她都是你带过的人,算起来,她是我师姐。所以下了戏,她老约我吃饭、聊聊行业里的事,倒没有什么过分的行为,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她说:下次千万别去了,前脚约了你,后脚她就会通知记者去跟拍。
通完电话,她直接飞去四川接上安东的妈妈,带去横店一起探班,又通知了不少媒体,说这是安东的妈妈第一次公开露面。
进片场前,她一个字一个字和安东妈妈对好词,说:阿姨,一会儿千万记得这么说。这么说了,以后那女的就不会缠着你儿子炒绯闻了。
安东妈妈进了片场,安东高兴得一把抱起妈妈,所有媒体都拍到了那温馨感人的画面。正采访着,安东妈妈左顾右盼,终于看到了在片场另一角候场的子君,安东妈妈一声尖叫:子君!我是你的粉丝!
这下更热闹了,媒体记者们把子君请过来,三人同框一起采访。安东妈妈兴奋得语无伦次,对媒体频频说:我和安东,都是子君老师的忠实粉丝啊!尤其安东,小时候再淘气,只要电视台一放子君演的那个神话剧,他就能老老实实坐下来又看一遍。
子君有些尴尬,对着媒体只好夸安东:安东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年轻、敬业,特别会照顾她。
安东妈妈把话接过来:安东确实特别会照顾人,我这个亲妈也是他在照顾。子君老师干脆把安东认过去当个干儿子吧!
媒体哄堂大笑,只当这个朴实的四川小城妇女说话没轻没重,唯独子君明白:这下完了。
都不用隔天,两小时后,各种通稿、鬼畜视频、表情包便刷屏了微博、微信,昨天还能以“小鲜肉杀手”自居的子君,顷刻成了网友口中的“怪阿姨”、“老干妈”。
离开横店前,子君托人带话,要见她一面。才两年没见,她觉得子君垮得更厉害了,注射再多肉毒也没用,子君的整张脸,像挂在墙上的一张旧画,三只角都脱落了,只剩最后一根钉子撑着,摇摇坠坠的。
香妹,满意了吧?你终于把我毁了。子君抽着烟,幽怨忿恨地说。
她笑,说:这怎么能是毁呢?成了国民干妈,您的戏路只会更广。以前只能潘虹老师接的戏,以后您也可以接了。
子君眼里蹿出了火苗,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资源?把一个小屁孩捧得这么红?你是什么时候做好了这些准备?你跟我那六年,怎么完全看不出有现在的能耐?!
她有些难过,说:子君姐,我的资源和能耐,全是跟着你的六年,用我端过的茶、叫过的“老师”、跑过的腿、受过的骂,一杯一杯、一声一声、一趟一趟、一句一句地挨“操你妈”,慢慢攒出来的。
子君苦笑,说:你出息了。
她也苦笑,说:子君姐,我们俩都是不愿认命的人。只是,我不认命,我会去做;而你不认命,却还在等着别人为你做。
从桂林飞来的航班晚点了,她坐在机场的咖啡厅百无聊赖开始刷微信。
新城国际买的二手房一个月前就装修好了,两室一厅百平米出头,她执意要把妈妈接过来同住。
旅馆的生意怎么办?妈妈问。
转租出去,收点租金够你自己开销。
朋友圈里这几天正刷屏一篇文章,为北京难过什么的。她点开看完觉得扯,想想自己就在前两年还和别人合租,也没觉得在北京过不下去。
你是成功了,是既得利益者,当然觉得扯——和转发文章给她的朋友讨论读后感,对方却这么说她。
她有些生气,回:什么既得利益者?就算得了利,也是我苦自己、累自己、逼自己,正大光明挣来的,那几年过年,我连火车票都买不起,一个人在合租房里吃着速冻饺子边看春晚边哭,还不敢打电话告诉我妈,我也只是自己难受,没时间为北京难过。
朋友依旧不知轻重地调侃她:这些话你不要对我说,你应该留着对采访你的媒体说。
她正要发作,突然叮咚一声,大屏幕上显示航班已经降落。她仿佛听见悦耳的机场广播——
请收拾好您的情绪,您的生活即将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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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预告
“哪怕只能看着你,和你做姐妹,也比跟那些脑满肠肥的直男生活在一起幸福多了。”
女,35岁。未婚。研究生学历。来京七年。某金融投资机构总经理助理
敬请期待:《北京女子图鉴第四话|她决定去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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