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作者:加拿大雁王
当电梯终于在六楼停稳、自动门徐徐打开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扶着那辆助步的小推车,站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等我。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矮小,背微微有点驼,雪白、稀疏的头发显得几分凌乱。看见我她先是一怔,脸上随即绽开一大朵笑容。她张开双臂迎接我,使劲儿地拍着我的后背,然后又仰起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嘴里念叨着“回来了,回来了……”
屋里的陈设还都是老样子,只是沙发旁多了一把折叠了一半的轮椅。电视的声音挺大,正放着古装剧,茶几上几张晚报摊开着,老花镜、放大镜和电视遥控器就压在上面;一团毛线和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随意地丢在沙发上,旁边是一条掀乱了的薄线毯;还有好多花——这和以前一样——就摆放在一面落地窗前的一张玻璃面小茶桌上、地板上,茉莉、米兰、紫罗兰…….仙人掌嫁接的蟹爪莲缀满了红色的花蕾。我想母亲再也不用象以前那样担心花蕾掉下来了,那时候烧煤取暖,屋里总不是很热,白天光线也不足……
“中午小时工来了,帮我搞了卫生,做完晚饭才回去。”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我领到一早给我准备好的房间里,每次回来我都睡这儿。房间很整洁,玻璃书柜一尘不染,新换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头的小台灯亮着,她知道我每晚睡前都要看会儿书。
“小梁挺好的,每周来两次,在这儿好几年了。”
母亲喜欢用小时工而不是保姆,这是家里的老话题。姐姐也总在电话里抱怨,说老太太脾气犟,就是不肯听别人的。
“我能走能动,要个人整天看着我干什么呀?”她自有她的道理。
很多时候母亲真像一只老猫,在自己的老宅里自由徜徉,困了就在太阳底下打个盹,自己做主,从不喜欢有外人在里头。这就苦了姐姐,她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不能每天都来,可心里总担心妈妈一个人,万一出点儿事儿可怎么办?尤其是她上了八十岁以后,膝关节愈发不行了,别说下楼,就是在屋里都得推个小车。每天晚上给母亲打电话,要是她睡着了,没带助听器,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没听见电话铃响,姐姐就会在心里焦急半天,恨不能插翅飞过来。
这也难怪,谁让母亲一向都是这么独立呢?父亲在的时候还不明显,她只是默默地躲在身后,有事自有能人张罗。可姐姐却常说,别看爸整天咋咋唬唬的,大事儿还得妈拍板儿。大姐是家里的老大,参与过不少“重要”的家庭决议,自有发言权。
父亲的老朋友以前和我们同住在一栋楼里,没事过来串门聊天,总给我们讲父母当年的故事。说妈妈年轻时如何端庄美丽,话不多行事却如何干脆果决,当时与父亲一见钟情,认识才几天,就敢跟着他走,十足让他捡了个大便宜……母亲祖上是满清大家,到她父辈这一代家道虽已中落,但依然殷实。东北解放过程中,和大多数热血青年一样,两个人都充满激情地投入到革命的大潮当中,母亲走出家门,报名到新式护士学校学习;而还是军医大在校生的父亲随大军抵达沈阳后,先是毕业留校,不久就和邻居叔叔一起作为最早的一批干部奉调到中央政府工作。以前整理家里老照片的时候,见过一张父母的结婚照,黑白两寸,两人都才二十来岁。父亲着中山装,清瘦的面庞上虽稚气未脱却意气风发;母亲则显得很洋气,深色的西服上装,头发烫过,鹅蛋脸,面部轮廓清秀、柔和,眼睛黑黑的大大的,里面全是水、是笑。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父母亲合影,出国前特意翻拍了带在身上。后来儿子在学校制作“Family Tree” 的时候,还用到了这张照片。我从没有机会见过那个时候的父母,可透过他们年轻、纯净的眼神,我似乎能感觉到那段时光的绚烂和美丽,那份与年轻的共和国同在的、《青春万岁》和《让我们荡起双桨》里处处洋溢着的朝气和动人。
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俩人的很多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比如母亲骑一辆红色的女式飞鸽牌自行车,父亲的则是黑色的28寸凤凰;母亲有一双白色的花漾滑冰鞋,父亲的是球刀,棕色的;两个人一人一块欧米伽手表,款式相同,好像情侣装,只是看起来很老气,小时候在我眼里还没大白表盘子的“北京”牌儿好看。后来大姐、二姐上大学的时候,一人接过来一块,尽管已经不太准……每个人都有过自己的美好时光,即使稍纵即逝。
大姐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赶上了50年代那段相对宽松的日子,这从她小时候照片里洋气的打扮上看得出来,有些照片还是国庆节和父母一起在人民大会堂游园时拍的。而作为文革前夜出生的、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二姐更惨,出生在困难时期,牛奶都喝不上)。每张照片上的形象都像个土蛋,父母亲也是一身干部服,比起当年显得老成、呆板甚至疲惫了许多。究竟是人还是时代变了?我几乎没有和父母一起上公园的印象,姐姐说当然没有,不是母亲随医疗队下煤矿,就是父亲上干校,饭都没人管哪还有闲心逛公园!姐姐还笑话我说妈妈下医疗队一走几个月,回来我都不认识她。那时我才两岁,跟着一个老保姆。据说她待我极好,每天开小灶给我弄好吃的,晚上早早就熄灯睡了,留下大姐二姐趴在窗户上,眼巴巴等父亲开完会回来。
其实打小起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而且支离破碎:坐在他自行车大梁上去幼儿园、他从干校回来时黝黑的面庞、坚硬的胡茬……或者秋天湿漉漉的早晨,父亲跟我一起在院子里捡杨树叶 ——专拣杆儿粗的,叫做“老根儿”,带到幼儿园和小朋友玩儿“拔根儿”比赛……然而即使这些零散的记忆有一天也毫无征兆地中断了,好像戏正演在半中间,场子的灯却突然亮了,拥进来一伙匪兵……那年我五岁,父亲被从干校直接带走了。家里也来了很多人,凌乱的房间,窃窃私语的人们,姐姐哭红的眼睛、母亲目光里逼人的寒气……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天起,我就敏感地意识到“爸爸”是个危险的称谓,是一个不祥之兆,提起来就谁也不会高兴,就只有眼泪和悲伤。和小伙伴儿打架,怎么打都成,可人家一提“你爸爸……”我就立刻傻了,拔腿就往家跑,心里的那份压抑,即使在那个年龄,也会让人透不过气来。不想、不说,不问、不议…..对父亲的选择性遗忘其实是逃避,孩子心里最简单的、下意识的、本能的对苦难的逃避。
父亲不在,母亲一个人支撑起这个家,没别的选择,她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尽力让生活沿着原来的轨迹继续往前走。每天照常上班,努力把我们都穿戴得干净整齐。过年了,人家的孩子有新衣服,我们也当然有;也要做一桌子饭菜,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像样的年夜饭,虽然有一个位子空着,虽然饭菜香气依然无法让饭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什么,每个人又都怕别人提起。盼过年,更怕过年,过年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借口,再也不能逃避了。好伙伴儿的爸爸每年都问我,“爸爸回来了吗?”我每次都回答,“他不回,他忙。”这时他就会盯着我老半天,不再问什么。
母亲很少打扮自己,平时一身灰色的衣裤,在大街上很快就淹没在千千万万的人们当中。但我注意她上班前总要把那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皮鞋擦干净,夏天那件绸布衫每次洗完了也都要烫平整。最喜欢看妈妈烫衣服,生铁烫斗,就在煤炉上烧热,熨烫前她总要在嘴里含一大口水,然后鼓起气轻轻一吹,细密的水雾就在空气中均匀地弥散开来,然后一时间好像悬在那儿了、不动了,千军万马般细小的水珠晶莹透亮,在太阳光里呈现出一道绚烂的彩虹。那景象美极了,那一刻我会开心地笑起来,真觉得我们家与别人家没有什么不同。
母亲还喜欢养小金鱼。每次她下夜班回来,我都会赖着不肯去幼儿园,跟她保证不折腾、不打搅她休息。这时母亲就不再坚持。有时下午起来的早,她就骑车带着我去护国寺的金鱼店转转。不知为什么,坐在她车后座上,有时我心里会突然生出一丝担忧,这是去哪儿?妈妈会不会不要我了? 她喜欢热带鱼,买一两条回来就搁广口的罐头瓶里养,放窗台上,温暖的阳光里,美丽的、五彩斑斓的鱼儿在水草间自由地穿梭游荡,看着让人心醉,更从心底里感受到那一份自由和欢畅。不过妈妈每次都对我说,要是别人问起,别说是买的,就说是同事送的。
她总是小心翼翼,小心驶得万年船,尤其在那个特殊年代 ——活下去,活得尽量好些。即使在最压抑的时候,我也很少见她哭过。有时候晚上没事我缠着她下军棋,或者讲故事、讲笑话,她都会满足我;偶尔邻里几个阿姨过来坐,也看见她有说有笑。但回想起来,那笑容里似乎总夹杂着几分落寞。有时侯她突然半天不出声,目光一下子飘得很远。冬天窗外下大雪,妈妈经常一个人站在窗前老半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雪让世界变得简单、纯净,我猜雪也一定让妈妈的心得到慰籍。也有几次我夜里惊醒,发现床头的灯依然亮着,母亲还没睡,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发呆。我叫她,她不做声,半天才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很快把灯关掉……
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然而时代的疾风暴雨中,又是多么庆幸还有母亲的坚强,还有她努力支撑、悉心呵护的一座小窝,一堆篝火,带给我们一份安宁和温暖。现在远远地回头望去,那份带着感伤的宁静和温暖又是如此的美丽。其实很多时候,温暖总是与感伤相伴。
在我的记忆里,看见妈妈哭还有过两次。一次是在我上大学前。考取了南方的学校,就要第一次离家,远走高飞了,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向往。和同学、老师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别,每天风风火火的,整个人忙得像个陀螺。母亲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我做着准备,缝新被子,各季的衣服一件件挑捡好、叠好,发现缺什么,就拿笔记在纸上。还抽空赶织一件毛衣给我。那是在盛夏天里,人不动都热,母亲却经常是一坐老半天,额上浸着汗,双手走针如飞。那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脱去套头衫拿在手里扇,看见母亲抱着毛线忙着就心不在焉地对她说,“大热天还织毛衣干什么?到了南方用不着的。”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望着我,“那就甭回来了!”哪一刻,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粗心,一下子抱住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另外一次看见妈妈流泪,是在多年后父亲病重的时候。那一年,刚刚出国的我先后跑回来三次。每次回来母亲都要掐着指头算日子,算我能呆到哪一天。我也在算,真希望日子能变得更长些,哪怕只一点点。我知道父亲需要我,母亲更是。
“走吧,需要你的时候就回来。”临别的时候母亲总这么说。
那是痛苦的分别,我的心在挣扎。 在最后一次,我就要出门了准备再拥抱她一回,她眼睛看着我还没等说什么就赶快把头扭了过去。霎那间我深深地感受到她内心的巨大痛苦和无助,她不愿说,又是多么期望我能留在身旁。那儿以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非常镇静地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父亲最后的日子。告别仪式上,大家都怕她挺不住,两个人扶着她站在父亲灵前。母亲却是出奇的平静,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不肯离去…..
那一幕犹如昨天!久久地站立在玻璃书柜前,父亲好像正从镜框里向我微笑。好多年了,母亲也老了。时间从来都是这么不等人,不知疲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即便是月上柳梢、更深人静的时候也不忘在你的眼角、额前留下行行脚印…….人这一生!书柜里还摆放了其他很多照片,父母亲的、我们每个人、每家的—— 从光着屁股玩儿沙子的到结婚旅行的、戴着博士帽的…….当然还有孩子们的,比起来他们这一代可洋气多了,多得以至于母亲经常抱怨,“都不会说中国话了!”母亲说的也许不错,只是,他们还有根,这根移不走。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肉,你不吃不给你留……”
浏览着这些熟悉的、久违了的身影、场景,我仿佛在看一部记录电影 ,仿佛又重新置身于那些逝去的、洒满阳光的岁月……
“吃饭喽!不然该凉了。”母亲在厨房催了。母亲从来都把吃饭看成一个重要仪式,只有饭吃饱了、吃好了,人才踏实、放心,别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酸菜,有好多白肉,看你还嫌不肥。”
我猜她准是用那只最大的碗给我盛的饭,她每次都是。
20163 月于多伦多,首发于“世界日报”副刊201658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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