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青春,
因他而闪闪发亮。
但他一无所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
只知道有一天做梦,毫无预兆地,他就出现了。
依然是那个模样——
穿着垮塌塌的白球服,额发长长的,蘸着汗水,右手捞一个篮球。
一边走,一边扭转手腕往下一摁,偶尔旋上一圈。
醒来以后,再没睡着。
那一年,她15岁。
念高一。
当然不好看。
除了功课好,其他不值一提。
因为家里穷,她一直很卑怯。朋友也少。但心事来得匆匆,它不由分说,将她推入黑甜之境。
宋其。
那个总是像比萨尔斜塔一样歪立着的少年,
那个在篮球场赚尽关注的少年,
那个从教室后门猫着腰溜到自己座位上的少年,

那个喜欢吃煮河粉的少年……
他就像一小簇磷火,在暗夜的某个地方,燃着。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之前和之后的时间,全都失去意义。

那时候,宋其坐在她后桌。
爱用笔戳她。
“陈思予,你看这题怎么做?”
她瞟了一下,接着白个眼,“这也不会,你猪啊?!”
这是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
她被他称为“灭绝师太”。
说她生性狠辣,无情无义。
她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少年需要一点武装,遮住呼之欲出的心事。
也像一种召唤。

召唤他来,与她对呛几句,哪怕激烈,也有连接。好过什么都没发生。
那段时间,她开始学跑步。
同学惊讶,“陈思予,为什么忽然晨跑?”
为什么呢?
原因只有一个人。

宋其爱运动,每天都会晨跑。冬天下雪时,也会在校园里,踩出第一圈脚印。

她要想尽办法,出现在他面前,要他看她一眼。
就一眼,
就能抚慰那些年少的不安。
跑了两圈后,太阳出来了。校园沾上蜜一般的光晕。
空气柔软。
花朵燎烈。
植株直向天空窜,绿得不可收拾。
她站在夹竹桃下,喘着气。
宋其抱着球,径直走到篮架下,运球、传球、三步上篮。
她走过去,心惊胆颤地叫他。
“宋其!”
他回过头,额发长长的,蘸着汗水,和她梦里一模一样。
“有事吗?”一边扑着球,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
她说:“没事,就是来看打球。”
他笑笑。转过身,继续腾挪,跳跃,再没有回应。
她顽强地站了一会儿。
1分钟过去了,2分钟过去了,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还是没等到他回头。
她终于灰了心,离开。
陈思予明白,某些情感一开始,就注定是单向线的。
宋其从没回应以她想象的热情。
他是那么耀眼。
在学校的每场篮球赛上,他就是明星。
长臂如猿。
奔跑起来如风如电,跳跃能力同样惊人。
扣篮时,能引得所有女生尖叫。
他是篮球队前锋,也是足球队前锋。运动会上,接力赛跑,他不是第一棒,就是最后一棒。

他会打扮。
家境好。
人也幽默,一说话,总能引起笑声。

除了成绩差,简直完美。

可也正因为成绩差,更加吸引人。
在陈思予的高中,举目四望,都是死磕书本的人。包括陈思予本人,在念书上,也是又轴又倔,每天做题到很晚,因为要争第一。
而宋其,他的吊儿郎当,不由分说地吸引着她。

他骑着单车,在校园的长坡上,双手撒开车把,白色衬衣敞开,如白色飞鸟一掠而过。
到了男生宿舍楼下,一脚点地,另只手抄在裤兜,高声唤楼上人。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下来了,打着尖利的唿哨,在暮色里,骑着单车,飞快地离开。
午夜方才折回来,一路扬着歌。
剧烈的、嚣张的、荷尔蒙到处流淌的歌声。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生再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样无畏而璀璨,将余生的其他日子,映衬得如同黯淡的荒野。
这可是杀红了眼睛的高中。
这样闲鹤逍遥,这样“混”,在老师眼中,太过不懂事。
可在她眼中,这是多奢侈豪爽的举动呀!
那时候,半个班的女生,都在暗恋他。
别的班,别的年级,据说也有。只是她不知道。
陈思予呢,太平凡了。
平凡如学校的一支粉笔。留下的痕迹,轻轻一抹,就能消失。
她生得不美。
黑,矮,瘦。因家贫,气质里有哆哆嗦嗦的慌张感,一遇不安就会退却。
与别的女孩相比,她实在乏善可陈。
可是——
她耽溺于这个独角戏,不由自主。
她看过太多故事。
所有感人的情节里,都含有牺牲的成分。
她也愿意。
愿意等。
愿意为宋其张望、痛苦,哪怕没有结局。
“宋其来了吗?宋其走了吗?宋其在干什么?宋其啊宋其......”
往后的时光里,她化身为勤奋的雷达,全力搜寻他的身影。
无论是课堂、课间或周末。
还是在教室、操场或食堂。
遇上他不在,她的心便虚了,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罅隙,无底的,一直伸到虚空深处。
风来风往,寂静荒凉。
倘若他在,目力所及的一切,又有了流光溢彩的意思。
有一回晚自习,英语老太坐在讲台,改着作业。
教室里一片肃静。
宋其忽然站起身,走到讲台,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写下了四个大字:
我爱思考。
满教室一片哗然。
英语老太气得嘴唇发抖,把他叫到办公室,叫上众老师,盘点了宋其所有陈年旧事。
围训了他3小时30分零56秒钟;
另外罚抄课文50遍;
外加早操时在主席台上向老师公开道歉等等。
等等等等。
后来大家才明白,这是宋其和另一个男生的赌约:
如果宋其敢到黑板上去写“我爱XX”,那个男生就帮他打一周的饭。反之亦然。
宋其去了。
但他给这句暧昧的、惹人浮想连翩的话,加了一个端庄的宾语:思考。
尽管知道真相,陈思予还是止不住翻腾:
这一定是宋其的一种暗示!
他说爱思考。
而自己叫思予,都是思,所以,他可能是借机表达对自己的爱慕。
但一转念,她又嘲笑自己的多情:你真是傻透了,宋其性格这么直,才不会做这么迂回曲折的事。
那时候,五月的玉兰花已经开了,大碗大碗的花朵,映着天上流云。
有鸽子低低飞过。
霞光万里,长风像耳语一样撩人。
她洗过澡,散着长发,换上白裙,抱着书从操场旁边经过。
一个球滚过来。
有人扬着声音叫她:“嗨,把球踢过来!”
她抬起头,看见宋其正站在球场中央。白桦树一样卓尔不群。
斜阳从他的白衬衣上滑下来。
她想:天底下最美的少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嗨,别发呆呀,把球踢过来!”宋其又喊。
她小跑步靠近那个球,用她所能做到的最好看的姿势,抬起脚,把球踢了回去。
球在空中划出一个橙色的弧,落在篮架下。
宋其仰起下巴,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后来,为了等待下一个突如其来的篮球,下一声悠长清脆的口哨,她变成守株待兔的农夫。
带着一本书,终日坐在球场旁边的双杠上,一边晃着腿,一边含着话梅,间或从书页间抬起眼睛,偷窥宋其在球场上的模样。
然而,书读了一本又一本,话梅吃了一包又一包,捡球的事情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周末的时候,她上街买日用品,满街熙攘,人群像鱼一样游过她的身边。
她买了一碗红豆冰,坐在广场中央默默地吃,不远处有一个音像店在放着歌,一个乐队的主唱,说,最后一首歌,献给所有悲伤的孩子……
那时,天是阴的。
有风把布幔子,柳树条,行人的衣袂裙裾吹起来。
她忽然泪流满面,长发在脸上结成潮湿的一团。
说到底,她是一个羞怯的孩子。
她没有勇气去问他,宋其,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每当她鼓起勇气,站在他面前,就像忽然得了失语症,什么话也说不了,只是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
她只有用别的方式来验证。
摘一朵野菊花,暗暗设定规则:如果花瓣是单数,就表示宋其也喜欢她,如果是偶数,就表示不喜欢。
然后心惊胆战地撕。
撕到最后,要么心情飘到云端,要么跌到谷底。
她还玩过许多类似的游戏。
上课铃响之后,老师还没来,她就对自己说:如果今天老师左脚先进门,就表示宋其喜欢她,如果右脚先进门,就表示不喜欢;
入睡前又冒出一个新念头:明天食堂的饭菜里如果没虫子,就表示宋其喜欢她,如果有虫子,就表示不喜欢。
她把这个游戏和自己玩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一切,都是她的秘密。
宋其,那个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宋其,一直都在这个秘密之外,和这一切毫无关系。
从城市的中央广场回去以后,暮色已经降临了。
皓大一轮月,米黄的,光晕温存。
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对着满地月光,点着红蜡烛,铺开信纸,写一封封永远寄不出去的长信。
在信的末尾,她用红色圆珠笔,画满了红心。
一晃,暑假到来了。
考完最后一场试时,她赶回宿舍,到处是七零八落的行李。她忽然揪紧了心。
两个月,两个月不能见到他。她该怎么熬过去。
回家的日子,她在无数个空隙里,看见宋其。
在英语单词里碰到宋其;
在几何里遇见宋其......
窗外,石榴花沸腾地开。大树在田野上跑得披头散发。
她走很长的路,去镇上的公用电话亭,向他问好。
打的是他家里的座机。
号码熟记于心的。
有时候,他接了,无话可聊。
只是说,你作业写得怎么样了?还有一个月开学呢,好无聊哦……
阳光撞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像夏天的爆米花一样炸开,噗噜噜滚滚而下。
走回家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一抬头,暝色四合,太阳在枞树林的边缘落了下去。
返校后,她发现,班里流行起听一种耳机,迷你型,用电池的,可以播放卡带。
也可以录音,虽然效果有点糊。
她省了一个月的早餐钱,买了一个耳机。
在暗夜里,她用一个个的卡带,录下关于宋其的点点滴滴。
她想,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宋其会看到她。
看到她的存在。
看到她那么卑微又那么炽热地爱过。
“1998年,3月,21日,有风,春寒料峭。
宋其,现在已经是第二节课了,数学老师在讲函数,我没有听。
我把操场上每一个人都看过了。
没有你。
天空忽然下雨了,你会和雨水一起来吗?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你还没有来。宋其,你是病了吗?”
“4月29日,夜越来越浓。
校园静下来了,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我。
我故意走得很晚,因为想完成一个想了很久的心愿:去坐一下你的座位。
我的位置到你的位置,只有几步之遥。
但这几步,真的走得漫长又艰辛,仿佛千山万水,沧海桑田,都走尽了一样。
宋其,你一定不会知道,当我坐下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意料中的幸福,和激动。
我只是……
只是不自觉地满脸泪水。”
“5月3日,阴雨连绵,内心忧伤。
今天,做什么事都无法凝神,你的身影纷至沓来,让我很烦心。
谁能告诉我,该如何忘了你!”
那些年夏天很隆重。
天空结着几团奶油冰激凌一般的白云。蝉鸣激烈,蔷薇盛放,一切都美好得让人迷醉。
陈思予的青春,就在这样的絮叨中,沉默又热闹地绽放着。
她确信自己没有错过宋其的每一个重要细节。
她像集邮一样,收集着他的点点滴滴。
她珍藏着他喝过的矿泉水瓶;
她借阅他看过的每一部小说;
她学习他爱唱的歌;
她一日三餐都吃煮河粉,因为他爱吃;
她不管在哪儿遇到“宋”字,或者“其”字,都能怦然一惊,不自觉伸出手指在上面摩挲一会儿;
她偷走他的作业本,用薄薄的白纸覆着,描摹他的字迹……
对了,她还喜欢模仿宋其的小动作,比如加速冲刺的时候,嘴巴高高地撅起,臂膀甩得飞快,又滑稽又迷人。
所有细节,她一一记录,藏在笔记本和录音带里。
到毕业那天,她已经写完了五个笔记本,录好了28个卡带,塞了满满一抽屉。
“6月16日,雨丝纷纷,像密集的水线,把天地都缝合了。
宋其,你在做什么呢?
我刚读完《简爱》,这真是一本好书。
她让我想到我自己。
奇怪,今天晚上我忘记了悲伤,就像有些东西,把因为想你而空出的洞,默默地填上了……”
“9月16日,晴,夜晚有凉风。
宋其,今天在学校后门的小巷里,我看到了你。
你站在树影里,倚着一辆自行车,路灯从稀疏的叶缝间撒下来,淋在你身上。
你像个明星。
那时候,你在和别人说什么呢?那么尽情尽意的样子。
我从你身边走开,你也没有注意。宋其,倘若有一天我光彩照人,你会看到我吗?
在那些艰涩的时光里,没有人教她。也没人鼓励她。
她跌跌撞撞长大。

凡事凭本能,去摸索,去成长,去学习。
后来,她不再买衣服。将生活费攒着,去学舞蹈。
上课地点在舞蹈老师的家里。那是凤凰山脚下的一个院子,离学校有几公里远。
她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跳舞。归来时也是一个人。
山下一片疏朗的灯。
灯很暗。
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
路边有一家饼店在卖桂花茶饼。她没钱,只能闻闻香。
有一天,舞蹈老师也返校,陪她一起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拼的孩子。”
路过点心铺,见陈思予一直看着,给她买了一包,说,我请你吃。
那一包茶饼,一直香到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潜能自此开启。
舞蹈跳得越来越好。
节奏准。
有风情。
新年马上来了。
学校例行开新年联欢会,全校级的。
她上报了一个古典舞独舞。定了之后,没日没夜地练,又向舞蹈老师借了舞服,准备正式上场。
上场前,她化了妆。头发绾上去,簪了头饰,染了唇,整个人都发亮了。
候场的时候,宋其也在。
他盯着她的脸,起码3秒没离开。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1999年1月2日,天气,多云,雪花纷飞。
昨天晚上是学校的元旦晚会。我表演独舞。
在教室里等待演出的时候,感觉到了你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你第一次看我那么久,1秒,2秒,3秒……我本想继续装作若无其事,但到底脸红了,于是抬起眼睛。
你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逃窜。
宋其,你一定不会知道,那一刻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幸福。
仿佛有人对我说:陈思予,这个世界全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但之后,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宋其依然混。言行里也没有旁逸斜出的意思。
陈思予却缓慢地变了。
她在晚会上一舞成名。
此后又多次参加演讲和辨论,最后,学校里的联欢会、迎新会、诗词大赛,竟都交由她来主持。
她像某一种化学元素。
看似不活跃。
但只要某种催化剂,一加入,就能发生剧烈反应,变成磁极。
宋其,就是那个催化剂。
许多男孩开始打听她的名字和班级。
有一天,宋其在门口叫:“陈思予,有人找你。”
一看,是同级的另一男生
她应声站起来,走出去。
出去后,男生在走廊的另一端,僵僵地站着。
那是个寂静的夜晚。
天上一片零碎的星,远处一片零碎的灯。穿堂风来来往往,教学楼像一个肺气肿病人。
他们靠着栏杆,谁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但那时候,少年们都太羞涩了。
不谙情事。
不懂如何表达。
连寒喧,都说不出口。
他们忤在那里。不声,不响,不动弹。
两个尴尬的人。
不是欲语还休,也不是“嘘,你听,万物静默如谜”。只是掏空心窝子,也无话可说。
每一寸空气都在纠结。
陈思予心里想,这是什么事儿啊?不要再站这了。不要再来了。
果然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无疾而终。
丢死人了。
次日,宋其走过来,嘻皮笑脸地问:“他找你做什么?”
陈思予白了一眼,“关你什么事?”
但心里是高兴的。
他到底看见了。
她也在他面前证明了,她不是黯淡的。
后来,学校组织去看《泰坦尼克号》。
宋其坐在她前面,板寸粒粒分明。
整个过程里,一直动荡不安,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
退场时已近黄昏。
一簇一簇的人,挽着挤着,热烈地反刍剧情。
一回头,在密密匝匝的人里,看到了他的眼睛,闪烁的,欲语还休的,一直锁在她身上。
那一瞬间,鼎沸人声,车水马龙,都和她再也没有关系。
一生遇过多少目光。
唯有那一眼,令她至今想起,依然心动。
再后来,他们依然没有故事。

高考将近了。
她的生活里,只是读书,只是考试。
偶尔闲下来,就用幻想给平庸生活做人工呼吸,让一花一树一晨一昏,都重新幽幽地闪烁。
有人给她写情书。
她从未答应。

有人请她去看电影。
也没去。
青春是不懂得将就的。
必须要有一道闪电,欻地一下,将她击中,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不行,正好那时那地,看见那个人,轰地一声,完了。
此后的岁月里,都在甜蜜的后遗症中,将那一刻的晕眩拉得很长,无限长。这才配在一起。
这些年,她所有的努力,只为一个人。
所有的等待,也只为一个人。
从前的时候,她是一只蹑手蹑脚的猫。
现在,她想像一只豹,优雅又强大地穿过生命最好的岁月,穿过宋其最柔软的情感。
高考倒计时,只剩个位数了。
女孩子都在写留言。
她也买了软皮抄,扉页写着:歌本。
全班一个一个互相抄歌词。递给宋其,眼睛低着,但身上长了无数只眼睛。
“帮我抄首歌吧!”这句话,准备了几天,依然说得惊心动魄。
宋其接过去,随手扔在桌面上。
他就有这样的不当回事儿。
后来她差不多忘了这一茬儿。全副身心,都被高考压着、挤着、推着。
七月,兵荒马乱的日子。
她像一个士兵。马不停蹄,全力以赴。父母对她说,必须考上一本。否则家里不会出钱交学费。
不能怪他们。
她是赤贫之家,家中还有几个孩子要念书。她如果没啥希望,必须为弟弟妹妹让路。
填志愿时,她曾问过宋其。
“你填哪里的大学?”
宋其撇撇嘴,“我瞎填的。”
她的心一沉,知道他的未来,与她没有关系。
之后就是硝烟弥漫的高考。
多年以后,她几乎想不起来,那几天是怎么扛过去的。
昏昏然,懵懵然。
像机器一样做题,像电脑一样计算。近乎机械。走出考场的时候,她看了看天。
天色一如以往,没有任何不同。风景依然,落日苍茫。
她以为自己会欢呼雀跃。
但没有。
只是空。
空荡荡的,怅然若失的。仿佛所有的意义已经抽光,剩下一个疲惫的皮囊,不知该何去何从。
回到宿舍,有些人开始撕书,白纸翻飞。
满楼都是尖叫。
都是纸屑。
陈思予想回家。但当天已经没有返村的公共汽车,只有等明天早上回。
班长对剩下来的20几号人说,去野炊吧。
学校附近的河滩上,夜幕四合,大家就着篝火唱歌,一首又一首的歌,唱得夏夜像黑巧克力一样融化……
许多男生开始表白。
女生也是。
宋其不在。
陈思予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在毕业聚餐那天,给这三年的柔肠百结、欲语还休画一个句号。
无论这个句号,是尘埃落定的泪点,还是云开见日的太阳。
她都要告诉他,她一直都在喜欢他。
她要交给他所有的日记,所有的卡带。
告诉他自己曾为他做过那么多幽甜又绝望的事情。
她还想,如果可以,她要在他面前大哭一场,让他拭去脸上的泪,赎罪似地,说:“别哭,以后有我在!”
但,陈思予没有等到那个时刻。
“1999年7月10日,天气晴。
考完后,有人陆续离开。
“再见”声不绝于耳。
走的人和送的人,比赛似地流着泪。
宋其,我也很伤心,但不是因为离别。
昨天晚上,毕业聚餐,大家都喝多了。我也是。我是故意的,我想利用酒意的怂恿,去告诉你,我喜欢了你整整三年……
大家都舍不得睡觉,把草席铺在操场中央,准备彻夜长谈、喝酒、胡闹。
满操场的哭声,满操场的笑声,满操场带着醉意的喊叫声,叹息声……
宋其,我到底找你……
可你到哪里去了?
有人告诉我,你把自己和班花锁在教室,向她做最后的表白。
宋其,那天晚上月亮很大,灯火很悲伤,你看见了吗?”
这是她最后一段录音。
从这个夜晚开始,她对宋其二字,不再抱有期待。剩下的,只有无声的遗憾。
只是这遗憾,她永远不会再提及。
也不想再弥补。
不久,她收到中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去了广州。
宋其留在老家一个专科学校。
其他人各行其路,奔赴未知的前方。

开学前夕,陈思予将所有日记和卡带收起来,用胶布缠着,关进一个酱色木箱,加了锁。
箱子上用黑色碳素笔写着:青春。
箱子关上的那一刻,她的高中时代便结束了。
时代是那么缓慢,又是那么迅疾。
转眼间,就是十五年以后。
十五年之于漫长的时间长河,不过弹指一挥,但这一挥里,包含太多世事动荡,太多分合递嬗。
据说,高中同学组织过几次聚会,规模不一,她都没去。
据说,宋其毕业后,很快工作,结婚,生子......
她留在广州,进了一个著名的互联网公司。
再然后,出国公办。
结婚。
在北美定居。
先生是公司驻美的主管。
他们都在异国公办,因公事相识。
人在异国,是同胞,又是同事,男未婚,女未嫁,很快走到一起。
他们在拉斯维加维注册。
然后在当地教堂,举行了简单的仪式。打电话回国。告诉亲友,他们结了婚。
陈思予父母喜不自禁。
两个在底层打拼大半辈子的老人,从没想过孩子能走得那么远,站得那么高。
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不可企及的梦。
但醒来时,梦已成真。
半年后,陈思予和先生一起回国。

她先在广州,买了一所房子。200多平,带装修,马上能交房。手续办妥后,她回老家,接父母入粤。
车子开了8小时,终于抵达村庄。
夜里,她睡在从前的房间,看着旧日的一切,闻着被褥上熟悉的气味,无法入眠。
起身,在房间里看看这个,翻翻那个。
又看见那只酱色木箱。
一掀开,多年以前的旧事纷至沓来。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从过去的岁月里伸出来,在她心上摸了又摸。

她坐在往昔的雾气中,百感交集。
她到底,还是没等到他的答案。但回首这一切,不能说虚度,也不能说辜负。
她想到《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
当小王子问它,那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吧?
狐狸说,不,我还有麦田的颜色……
离开家乡前一天,她请几个留在老家的同学吃饭。
饭局设在市中心的饭馆。
她包了最大的包厢。
对面是曾经的高中,旁边有一泓湖水。里面灯光澄明,有茶室,也有饭堂。
同学们陆续赶到。
一见面,发现时光不饶人。
都已经变了。
当年的少年郎,个个成了庸常的中年客。
宋其最后一个到。
推门进来时,她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依然高而帅,穿白衬衫。竟没有发胖。言笑之间,率性依旧,但多了中年人的从容。
“我来晚了,错过什么重要环节没?”
她愣愣地看着他。
这些年熙来攘往的时间,仿佛都不存在了。她依是那个卑怯的女孩,他依然长在她的眼睛里,心尖上。
那一顿饭,她吃得心不在焉。
依稀有人,敬了她很多酒。她一盏盏地喝。笑着,用仅剩的理智让自己不失控。
喝到中途,哀伤却越来越浓。
有人聊到当年事,说宋其是球场明星。他笑,转而看着她:“你现在,还会在球场边等人吗?”
她愣住。
一种温柔而哀伤的东西兜头浇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刹!
这花落去燕归来又万念俱灰的一瞬!
他记得她?
原来他记得她!
记得那个在操场边怯怯遥望的女生。
她心里涌过震耳欲聋的大恸。像全部辛酸有了交待,有了去处。
“你知道?”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她的泪水开始漫漶。她咬牙忍着,不让它溢出,一旦溢出,便是场洪荒大水。
有人发觉出异样,“怎么,你们俩有名堂?”
他笑:“都结婚了,就不要乱说了。”
是的,他们已不在当年。
他有妇。
她有夫。
哪怕她再遗憾,也无法回头。
她按捺住那些汹涌,继续觥筹交错,迎来送往。
席间,有人说,“青春时喜欢上一个人,就会为他发光。”听得她再次一惊。
她忽然觉得,青春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
一生中最怀念的质地,最干净的情感,最柔软最执拗最悲伤的状态,最欲语还休的那个人......都被它温柔地定义,然后,贮存在生命词库里,用以修饰自己的余生。
散场后,他逮了个空,走过来,递给她一个东西。说:“给你,虽然晚了15年。”
她一低头,竟是那个歌本。她曾经请他抄歌词的。
她接过来,一个人走回酒店。
经过湖边时,满湖霓虹,被风一吹,就碎了。
远处的高中教学楼里灯火通明,无数的暗恋、追梦、拼博,无数的陈思予和宋其,依然在那里发生新的故事。
她就着路灯,打开旧本子。
最末一页,当年的宋其,用黑色圆珠笔,郑重地为她抄了一首《归去来》。
第一句是,“这次是我真的决定离开。”
最后一句,他改成了“希望你远离寂寞自由自在。”
电话此时响了。
是他。
“你还好吗?”他问。
“没事。谢谢你。”
她本来想问,“你喜欢过我吗?”终于也没有问出口。
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想过的,在那场时光中,出现的是宋其也好,赵其陈其王其也罢,爱都会借机发生。
因为她需要。
需要挺拔而天真地,去吸引和被吸引。
需要和一个昂扬的人,一片未知的领域,建立生命的联结。
她也知道,她从那场青春里得到了什么。
就像那只被驯养的狐狸,面对着小王子的金黄色头发,和麦浪里的风声,说:
“不,我还有麦田的颜色。”
她呢?

她还有5个笔记本、28个卡带。那里面,藏着一个名字,一段化茧成蝶的旅程。
“这就是最好的时光。”她站起身来,走向繁华深处。
夜色如诗,温柔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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