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劫
一个三生深情的故事,
有点长。
愿你读到最后。
愿你喜欢。
很多年以前。
他遇见一个人。因歌。
当时他父亲因拂逆王意,被囚于狱,已有两年。他百般周旋,寻不到救父之法。
有人告诉他,当今王上暴戾寡恩,耽于声色。
“寻一个绝色女子,赠与王上,满足其声色之好,尊父有望出狱!”
死马当成活马医。
他从皇城出发,前往绝色云集的洵城,搜罗美人。
抵达洵城时,正是黄昏。
入住客栈之后,问小二。
“可知哪里有美人?”
“美人?美人当然在烟翠坊。”
烟翠坊一片胭脂香。
醉了寻欢客的眼。
骏马华辇相继而来,停在门前,恩客们携奴带仆,准备一掷千金买良夜。
他只身一人,前往这个烟花之地。
烟翠坊是一栋楼。
灯笼高挂,罗帘低坠,他心中暗笑:大红大紫,不入大雅之堂。
走进去,寻了位子坐下来。
台上有女子在舞,穿芊素红的绸袍,高旋着罗发,斜别珠翠,水袖摆过来,摆过去。
容颜如花颤满楼。
也算是万种风情。
他悄悄问:“花魁?”
“不,花魁可不是她。”
女子转身进去后,又有五个穿粉色霓裳的女子出来舞,水袖如云翻飞,腰肢灵软。
男人们就着美色下酒。
他们的怀里,陆续躺着一个,或两个、三个、多个着华衣、描黛眉、点朱唇的女子,一边敬酒,一边挑逗。
他正觉得不耐烦。
忽然从绣了牡丹争春的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抱筝的白衣女子。
有人开始惊呼。
她不动声色,坐下来,素手鸣筝。
纤指拔弄间,有乐曲如水,从台上流下来,流到人心里。窗外海棠花香,月光低回。
他细细看了一下她的脸。
无妆,眼眸如星,容颜绝世。
“这是谁?”
“因歌啊,花魁都不认识?”
这么素的花魁?他这才有了兴趣。
良夜长。
窗外花影绰绰,江风穿堂而过时,他觉得自己杯中酒,有点过于荡漾。
他叫来老鸨,“我要台上那个。”
老鸨见惯了这场面。
“公子啊,客人都在等因歌,这可是我们头牌,若要她陪酒,至少白银百两。”
他抽出银票。
“两百两,拿去。”
当晚,他见到因歌。
她的房间也素净。
茶几、椅、柜、凳一律洁净,光泽暗暗的,波澜不兴。
凛凛然一如她的人。
锦帐也是藕色的,如云,将她拥在中央。她坐着,取了玉杯,斟了酒,敬他。
他没喝。
“我来,是想带你走。”
她笑,“谁都想带我走,谁都没回头。”颊上有红霞,眼中却如深潭。
厅堂里仍然一片笙歌。
酒令与笑语此起彼伏,南来北往的达官、商贾、诗人、浪人......醉在其间,不知身在何处。
他说,“我不一样。”
当即叫来老鸨,谈赎身。老鸨见怪不怪,开口就是黄金百两,想吓退他。
可是,之于齐越,之于齐王府大公子,这点钱,虽不少,但也不多。何况为了父亲,必须给。
他毫不犹豫,给足了银票,取了卖身契,当即撕毁。
那一刻,因歌已是自由身。
她看着满阁灯火,滋味复杂,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
吉?凶?一无所知。
“随我回皇城,明日起身。”
告别翠烟坊前,老鸨来送她。
满眼悲意。
她握住因歌的手,给了她一个香囊。
“我这一世,见多了女子身不由己。这包东西,赠你。若是一路坦途,永远别打开。若是备遭羞辱,生不如死,就以此,了却此生......”
说罢,老泪纵横。
因歌一直以为,齐越是贪恋美色,才为她赎身。一如寻常男子。
他确实也贪恋。
只是救父心切,来不及考虑私情。
长路迢迢。
马困人乏。
他担心她受累,卖了马,置了辆马车,车中铺了锦被,让她少受劳顿之苦。
有时,他与马夫坐外头。
偶尔困倦时,也和她挤里头。
路上,他陆续与她讲此行目的。
她并不吃惊。
说到底,命不由人,到哪里,都是以色侍人。在王宫与在乡野,又有何区别。
而那时,她不曾对他动心。他也不曾有异样。
午后,白日迟迟,她又虚又倦,不由得倒在他肩上。睡着没多久,忽然惊叫着醒来,“不要,不要......”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他问她:“做噩梦?”
她说:“又看见我父亲。”
5岁前,她也是备受宠爱。父母在,家道兴。但某一个夜晚,她被仆人叫醒。
“因歌,快躲起来,别出声儿。”
她被藏在一个神龛之中。
从暗门往外看,府中火光冲天,撕杀声与尖叫声处处皆是。
大堂外,父亲站在院里,乌发犹如一丛乱篷。狂风呼啸而过,他的怒吼被刮得无声无息。
只有神情激昂悲怆。
一把雪亮的弯刀横空而来,刺破寒气,飒飒有声,穿越父亲的胸膛。
三天后,杂声停止了。
她从藏身处走出。许府已是遗址,处处残垣断瓦。
父亲倒在地上,眼睛不甘地睁着。
母亲的尸体是在井中发现的,完好无损。她以这样激烈的方式,来保全自己的贞节。
整个许府寂如荒野。
5岁的孩子,伫在无月的夜里,身体抖得不停。
“所以你后来去了翠烟坊?”
“也不是。”
她太年幼,走投无路,被人收养。
后来又经转卖,被侵犯,最终卖入青楼。一生颠沛,一生孤苦无依。
如今被赎身,不知又将被如何处置。
他的心顿时揪了一下。
难道他要伸手,将她往困境里再推一把?
当晚,他们入住一个驿馆。
驿馆外,有海棠花开。
他们喂了马,开始吃饭。他喝了一壶酒,吃了一大碗牛肉和饭食,正想去歇息。
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院中。
夜露已重,她的白衣映着月光,更显得一头及踝黑发历历分明。
走过去时,听到一声叹息,“命该如此!”
他柔声道,“夜凉,回屋吧。”
她乖乖转身,步上楼梯,洗漱安歇。
次日上路。
途经密林时,有三五个小贼来拦路,说要钱。
他不想纠缠,给了几百两银票。
她不知状况,拂帘而看。正巧被准备离开的贼人看见,惊为天人。一帮人顿时停下脚步。
“美人也留下来。”
他长眉微拧,当即抽剑,跳下马,与那些人混战在一处。
没几个回合,一群散贼,狼狈而逃。他的身上也不慎被划了一道,鲜血如注。
她撕下衣袖,俯下身去,为他包扎。
包好后,轻轻吻了那伤痕。
“倘若我不是烟花女,你不是逆臣之子,清风白日地往来,或许,你会对我有几分真心。”
她转过头去,分明已经哽咽了。
她的一生,苦难如影随形。
十来岁,沦为玩物。不被人看得起,自己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从来不曾想过,有人能护自己周全,有人愿提刀而上,为她平奸邪,除险恶。
她看着他,眼泪滚滚而流。
他刻意转过脸。
不予理会。
长风吹过轿帘,吹过一个古老的开端,将他眼中的哀意,吹得越来越深。
她被留在府中,准备三月后进献。
这三月,有人来教礼仪。
有人教歌舞,教琴棋书画。
有人教人情世故。
而齐越,得亲自交代她一些事。
他告诉她王的喜好、习惯。
那晚,他唤她到房中,“今日要教你一些别的。”
指的是房中术。
以及一些特别时刻的障眼法。
她在他的指引下,如鱼得水。在情事上,她如有天赋。当然,也是生存本能。
他在云端往返。
抵达的时候,盛大无比的春天就降临。
那是因歌生命中最好的三个月。
她笑着,闲来抚筝,时常写词,偶尔对弈。
她新创了不少歌舞,唱歌时,水袖飘拂,眼睛却一直含着他。
他心念大动。
他知道她也动了心。
可又能怎么办?
她是他齐府最后的希望。
他无可奈何,只有趁着她尚未离开,好好待她一些时日。
他会替她找些闲趣儿。
比如提了灯笼去捕萤火虫;
奔了大半个皇城去找酥糖,喂到她口里。
静夜里,他们躺着,默默无言。
美人在侧,暖玉满怀。那些日子,他刻意不去想,她为王侍寝后,她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
光阴如水流。
一晃,院里的海棠开了,又败了。
他站在那里,看残花一朵朵坠落,悄无声息,成泥成尘,堕入时间的背景。
明天,因歌就要被送入宫中。
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
他打马出城,带着她,一起去城郊赏杏花。花满道,风迟迟,无限情意说不尽。
归来时,已是夜晚。皓月清风,月光缓缓铺陈。
她站在窗下,从背后抱着他。
“你就是要我去死,我也愿意的。”
他受了震动,转回头看她。
“因歌,因歌......”他低低地唤她,此后什么也说不出。
离别那天,有宫人来迎。高头大马,仪仗华丽。她盛装出门,乌云高绾,仪态万端,有如天上人。
跨入车驾前,她转回头看他。
看他站在那里,仰头看天,紧抿着唇,从始至终都不敢看她一眼。
她钻入华辇。
有两行泪水,从眼中不动声色地落下。
三日后,王不早朝。
七日后,王依然晚起。
他知道,她成了。
接见群臣,已是十天后。
在大殿上,王当场宣布,齐瑄无罪,当庭释放,还良田万顷,黄金万两,加官进爵,封候一方。
他在宫门口,看着父亲被搀扶着走出来。一头白发,满身沧桑。
他跪在他面前。
“父亲,孩儿不孝,来迟了。”
齐瑄伸手,颤抖着抚了抚他的头,片刻后说,“回家。”
回到王府,处处喜庆。
府中上下,无人不喜悦,无人不开怀。
母亲做了一个决定——
“齐越,你半月后,迎娶李家千金吧,两家也是世代交好,之前也定了亲,如今过门,也算给你父亲冲冲喜。”
他说:“但凭母亲作主。”
这天下,除了因歌,其余女子都是一个样子。是谁,又有何区别。
他来者不拒。
十几天后,她在宫中得知,齐越将娶。她怔着,手上戴了多年的玉镯,忽然就断了。
这是吉瑞?还是凶兆?她一无所知。
只知道,有大事将至。
宫女大惊:“娘娘恕罪。”
她摇摇头。
当晚,她央求王,让她回齐府赴宴。王应允。她作为宠妃,去见证他的大婚。
轿辇穿城而过时,街道两边,张灯结彩。
她看见近百人的迎亲队伍,往齐府赶去。声势浩浩荡荡。
齐越出现了。
他骑在轿前大马上,一身红袍,英俊得耀眼。
而他身后的花轿一步三坠,一摇三颤,明黄流苏晃啊,晃啊,晃得光阴都是金色的。
因歌攥紧了锦帕。
她感到,有一种锋利的东西,正在剜着心里最幽黯柔软的地方。
她感到疼。
疼得眼中又有泪意。
但一想到物是人非,今非昔比,连泪都没有资格流。又将眼泪,吞回了肚子里。
因歌已是王的女人。
齐母将她迎进去,当成座上宾。
她坐下来。
坐在金红煊赫的堂上。心事重重。
此时大礼将启,宾客均已入席,高堂落座。齐父与齐母现身。
因歌抬眼一看。
这一眼,如同寒刀当面劈来,她整个人大惊失色。
她至死,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这张脸,曾在她5岁时的火光中出现过。
在她无数个噩梦里出现过。
在她无数次想自尽,却又挣扎着活下去时出现过。
她愣在那里,整个人都懵了。
此时,齐越走进来,与新娘比肩而立。
那样的凤冠霞帔,那样的红盖头,她都曾梦过。她也曾梦过,成为他的妻,与他同床共枕,白头偕老。
可到底没福份。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终究成了别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不让自己惊呼,或者倒下。仇恨与哀伤,如同奔马,在她脆弱的胸膛内冲撞。
但多年在欢场的经验,令她镇定无比。
“入洞房!”
洞房红烛重重,罗帐摇曳。
那间房,正是她曾与他夜夜欢好的地方。如今,房间易主。他的温言良语,要说与他人听。他的臂弯,再不会揽她入怀。
她凄然而笑。
之后,大宴开始。
宾客尽欢,开怀畅钦。
酒水如流,觥筹起落,一盏接一盏。
齐父与齐母每桌道谢。到了因歌这桌,她站起来,连敬齐父三杯。
一杯敬他脱囹圄之苦。
二杯敬令郎结良缘。
三杯敬二老寿比南山,福与天齐。
她替他斟满,一一饮下。
齐父心知,自己今日脱困,与新妃不无关系。于是,一仰头,饮空了杯中酒。
杯已空,因歌告辞。
她在上轿前,仰头长叹:“父亲母亲,我终于报仇了。”
当晚,齐父腹痛如绞,肝肠如裂。
他思及前后,觉得今日虽人来人往,但只有因歌神色有异,行动与言语也反常。
房中挤满了人。
府医诊断他的脉博,无奈摇头:“此种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救,你们准备后事吧!”
喜事成丧事。
一生一度的红。
一生一度的黑。
满府上下,原本笑声满堂,如今哭声响彻。
齐越穿着一身红,狂奔到父亲房间。但大势已去。他按住儿子的手,挤出最后一句话:
“许因歌......小心......”
脑袋颓然坠了下去。
齐越顿时明白了。
他一个转身,出了院子。宾朋尽去,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颓败的杯盏,尚在冒着热气。
他率了府兵,出了门,追因歌的轿辇。
在一处长湖前,他终于拦下了她。
有宫人大喊:“护娘娘!”侍卫围拢,将她的轿子环在中央,拔刀而立,蓄势待发。
她在轿子里发令:“停轿。”
无惧无畏地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不过半月余,她竟瘦成如此模样!锦衣宽大得晃荡,肩如刀削,但凛然地撑着身体。
“毒害我父亲的人,是不是你?”
她镇定自若。
“是。”
此时,齐越仍是一袭喜色。今日,是他的大婚夜,是他的良辰吉时,他却打马而来,要她的命。
从前,他要她救人。
如今,他要她去死。
她泪水决堤一般,将她的脸淹没。
他提起剑,直指她的胸口,“送你入宫的人是我,要寻仇,向我寻便是,你为何害我父亲?”
“因为你父亲,杀了我许家上上下下百余人。”
皇城夜已浓。
他的脸在夜色中,变幻莫测,忽尔有柔情,忽尔满是杀气。
她有一瞬间生出幻想:或许,或许他能看在旧日恩爱的份上,饶她不死。
但没有。
他的长剑不加思索地刺来,破开了她的胸膛。
侍卫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顿时喷溅。
她感到有东西洞穿自己,但不疼。瞬息之后,剧痛与鲜血才涌上来。她手捂胸口,倒退两步。
鲜血渗透了衣裳,也溢出了唇边。
她倒在地上,开始痉挛。
不远处,侍卫与齐越打成一片。几个回合之后,他寻了个破绽,调转马头,打马离开现场。
宫女大惊大哭。
此时,因歌已摇摇欲坠,如欲逝的蝶。
她的脑中快速闪过这一世。
这一世,凄惶如雪,无人疼惜。
这一世,悲苦入命,千劫如花,浓情是陷阱,心上人成送命人。
这一世,不甘,不甘......
还未及返回王宫,因歌在轿子上,吐出最后几个字:“齐越,我要你......”
然后一翻眼,闭上了眼睛。
长夜如刀,月无光。生命尚未绽放,刹那间凋零。
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齐瑄?齐越?还是王?没有答案。
只有弱小如女子,以自己的性命,为野心、疑心、仇恨陪了葬。
这是齐越后来知道的。
他的父亲奉王之命,去铲除许家。因为有人进谗言,许父有勾结乱党之嫌。
王疑心甚重。
几日后,下了密诏。
领兵灭门的人,就是齐瑄。
谁能想到,因果报应,环环相扣。他年的因,就是今日的果。
他年的果,也成了今日的因。
那个夜晚,他打马得得而行,想赶回王府。心中也知道,齐府再次大难临头。
他杀了皇上新宠的妃,满门抄斩,怕是免不了了。
此时暴雨如骤,天上地下电闪雷鸣。
他想到多年前,有白头术士对他说:你性情凉薄,负人负己,终将尝到噬骨之痛。
这痛,终于来了。
那一晚,闪电如阵,在皇城接二连三地降临。
齐越牵着马,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走。
不辨方向,也分不清道路。一转,阴差阳差间,竟回到了刺死因歌的地方。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
他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在黑色的梦里,在混沌中,他听见一个声音,反复重申一句话:倾你三生,护她周全。
他的生命在这一晚,真正发生变化。
从此,他不再老去。
不再死。
时光在他这里,是静止的。不再流动,不再具有意义。他将几生几世,活在赎罪里。
他要用百年、千年,去爱她,救赎她。
醒来以后,暴雨已经停了。他打马往家中赶。
在街头巷口,隐约听到有人说:“齐府......”
心下开始担忧。
他“驾驾”地怒喝,更迅疾地归去。
没想到,一推门,府中虽一片哀意,但井井有条。
母亲一身缟素,新妇也换了素衣,兄妹等人,都齐聚于灵堂。
他找到母亲,问怎么回事。
原来,在他昏死的这些天,王确实动过怒。
齐瑄有友在朝,向上禀报:因歌是许氏遗孤,前来复仇。
王大惊。
杀心消了大半。
大臣又谏:“刚刚赦免,又向齐府发难,朝令夕改,有损圣威。”
再献了三个绝色佳人,比因歌更销魂,销了王的怒气。
齐府得已保全。
因歌如一缕幽魂,无声无息消失。
无人再念起。
他以为,他与许因歌,恩怨两销,阴阳两隔,从此两不欠。
孰不知,孽缘还在继续。
在这一世。
在许因歌被杀的这一世,齐越于30多岁时,愈来愈感到举目茫茫,四大皆空。
他放弃荣华利禄,放弃恩怨纠缠。
出了家。
他在古佛之下,青灯旁,度过岁岁年年。
30年后,寺中老僧须发皆白。老禅师看着这个苍老的少年,终于发问:
“你的容貌未曾改过,你可知晓?”
他也讶异这一点,不知发生什么变故。
“师父,这是何故?”
“异相皆有异因。这一生,你可负了人?”
这样的不老之身,谁也不知是福,是祸。但一定有心结未解,有人要等,有使命要完成。
50年过去了。
他的亲人、友人、师父,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他见证了朝代更迭;
见证了文明的兴起、繁荣、衰亡、新的文明又崛起;
见证暴乱、反叛、夺权、篡位;
见证了在时间之中,人如蚁,方生方死,为权为利争夺不休。
“一切如捕风,一切皆虚空。”
他对着院中老树,哑然失笑。
在这座寺里,他也成了异人。
因从来不老,他总是蒙面出行。对人只说,“脸曾被贼人所伤,怕吓到人。”
一转眼,又是一个时代的春天。
海棠花又开。
他坐在院子里,洒扫除尘,焚香煮茶,打坐入禅。一如往日。
这百年里,禅院成了老禅院。他也是100多岁的老人。
僧衣如雪。
却面如少年。
无人知晓,他眉宇沉沉之后,藏着怎样的时间灰烬。
这一日,有香客来。
他在院里看过去,猜测应该是两个流浪的江湖艺人,一老一少,来求平安。
求完后,他们转身。
他愣住了。
“因歌?”
100年过去了。
他在另一个王朝的日头下,站在院中老树的余荫,看着转世归来的人,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这一世,她依然是当年模样。
肤如雪,发如浓雾,眸中有星辰。
他隐隐明白了,他身上的奇迹,都是因为她。
他必须以最初的模样,等待她归来。
他的时间在她离去时,猝然停止了,那个未了的结局,需要她来续。
她归来时,一切就已重新开始。
“小师父,请问这签文何意?”她走过来,递过来一支签。
她看着他,眼中空空如也。
这一生,她已经不记得他。
不记得前生的孽缘,前世的纠缠与辜负。
不记得她胸口的桃花印记,来自于什么样的旧事前尘。
他转过身,站立风中,展颜而笑。
“这支签啊,讲的是你今生,将有贵人相助,一生相护,至死不渝......”
“何解?”
“这就说来话长......施主, 天色已晚,不如今日在寺中暂歇,待我慢慢解。”
慢慢解。
用三生三世慢慢解。
那一晚,她在侧院抚筝。
琴音细而凉,如迷香在暗夜洇开。他不知那调子是什么,只觉清婉哀怨。
他走到院里。
那晚的月亮高而远,像前尘的月,冷彻肌骨。
那琴音,就是月亮的一缕魂。
他忽然想起来,他与她初见时,她奏的,就是这一曲。
但她不再记得。
这一世,她是另一人。
“施主姓甚名谁?”
“幼莞。”
次日父女二人下山,与他拜别。
“江湖路远,就此告辞!”
他也打揖还礼。却在暗中,打了包袱,关了寺门,一路默默跟随。
下了山。
方知时代已经变了。
此时奸佞当道,杀戮横行,苍生一如惊弓之鸟,为了活命,什么手段都会使出。
他在长街之上,看见有人追杀另一人。
无人出手相助。
也在客栈之中,看见有质地暧昧的肉。
当即暗忖:
“不好,此次下山,不仅得还俗,为护她周全,恐怕还得杀生。”
他百年修行,即将毁于一旦。
从佛道入魔道,值么?
他已经来不及想值不值,就已身在其中。
那段时间,幼莞和父亲在街头卖艺。
父亲抚筝。
她吟唱。
他藏在人群中,目光灼灼,盯着众人。若有人跃跃欲试,他就暗中摸到那人身后。
对方动手,他也出手。
出手时,快如闪电。无声无息。
她卖唱一场,他暗中解决6个人。
唱完后,幼莞说:“这一路,从未遇见这样太平的城。”
他站在长街街尾,看着她离去,在城中最奢华的客栈打点好,他出钱,掌柜则以极低廉的价格,让他们父女入住。
幼莞大喜。
这几年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住过破庙,睡过马圈,露宿过街头,从没在这样的地方安歇过。
她兴奋得跑上跑下。
这一世的幼莞,少了沉重,多了天真。也好,她能一直这样快乐,也是福份。
此后两月里,他巧施小计,令父女二人在客栈中唱歌。不再去街头。
他呆在她身边,以店小二的身份。
“小姐,我是小二,来给您送早点。”
“小姐,这是午膳,可还对胃口?”
他将这百年攒下的银两,陆续给了她,只说,“小姐今日唱得真好,这是客人们赏的。”
幼莞终于注意到了他。
“你叫什么,小二?”
“齐念歌。”
“念歌?你母亲的名字里,一定有个歌,父亲才为你取这个名字。”
他笑。
那时候,他尚不知道,他因出手迅疾,已被人盯上。
那是一个名为“暗门”的组织。
组织神秘无比。
高手如云,手段残酷,来无影去无踪。他们表面做生意,暗地里,做人命生意。
他们进得当局,出得江湖。
势力强大。
如果被卷进来,半生厮斗,一路杀伐,休想再平安度日。
这样的恐怖之境,人人避之而不及。
可是,有些因缘,会让你主动走进去。
半年后,幼莞在客栈已唱出了名气。
有人慕名而来。
有人一掷千金。
也有人想轻薄,想强暴,或虏去卖入烟花地。
他的发渐渐蓄起来。
戴了帽,着青衫。英俊无比,攻击手段却愈发狠辣。
在乱世之中,他无法再做一个好人。
这是他这一世的赎罪。
他必须以霹雳手段,保她菩萨心肠。
有一日,幼莞拉了他,坐在客栈窗下,说:“念歌,我准备回老家,修茸一下老房子,不再出来了。”
“这很好,小姐如果需要下人,我可以一路跟随。”
她看着他,“我可不是千金小姐,我们的日子是很苦的。”
“我不怕苦。”
“要做很多活儿,日晒雨淋,你吃得消?”
“无妨。”
“你这人真奇怪。”
但幼莞没有等到归去,就已成为通缉对象。
有人告发她,称她歌中有反骨。嘲讽当局,直指当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酷政时期,人人难保。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
他尚未提前得知消息,客栈就已冲入大量官兵,将正在台上唱歌的幼莞父女当场押走。
他以一敌百,终于不胜体力。
幼莞被绑。
一路惊叫。
他跟过去后,发现官兵押着他们,去了衙门。
那样的浮生乱世里,哪有公义可言。他几乎能想到,幼莞会屈打成招,遭受百般羞辱与折磨。
他救不救?
救,他们双双成逆党。
不救?怎么可能不救!
他取出衙门地图,抽出百年不用的长剑,着夜行衣,潜入囚室,试图救出幼莞。
幼莞父女被关在一处暗室。
幸好,没有重兵把守。
他潜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守卫。换上守卫衣物,将二人带出。
顺利成这样,简直像阴谋。
果不其然,大批追兵紧随其后。
他转过脸,对幼莞说:“走!”
“你呢?”
“别管我!”
他一反手,一掌拍在幼莞的马上,马受惊狂奔。驼着父女二人遥遥而去。
齐越留下来,挡在路中央。
横刀立马。
在手上缠紧布条,握紧长剑,眼中杀意横生。
杀,又如何。
死,又如何。
他丝毫不惧。
他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
他挥动长剑。
手上沾满了鲜血。
为了她,他弃了从前的道。
为了她,他痛饮人间恶,横扫魑魅魍魉,从救苦救难的僧人变杀人如麻的杀手,全都在所不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一偏头,沉入黑甜之境。
“多谢了。可齐某一生逍遥惯了,不喜欢受拘束。”
他知道危险吗?
他只身打马,前往砷城,见幼莞。
“你好吗?有没有受伤?”
长夜里,他辗转难眠。
裴云也坐下来,一仰头,饮干了半碗酒。
他举了坛,灌了一口入喉。没接这茬儿。
以离开。”
“念歌,裴云说过段日子,就带我回他的故乡。”
“去东瀛。”
“我跟你一起去。”
他暗自叹息。
四下寂静,几乎能听到落叶坠地的声音。
裴云已被砍断了手足。
又是百年。
在尘世之间,在乡野,在皇城,在花柳巷,在田畴阡陌间......跌跌撞撞地找。
他复原了她幼时的闺房,走进去,满目旧痕迹,一下就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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