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风月宝鉴。正面是美人,反面是骷髅。
她站在花城广场的高楼下,对自己说:秦典,你一定要在广州留下来。
是一定。
不是尽可能。
那时候,大厦的旋转门将她的身影扇过来,扇过去。不停不休。
她看到那点倒影,想到一个词:丧家之犬。
虚薄的,不由自主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煊赫的生活就在眼前,却是别人的风景。
她不知道,命运将把她带到哪里去。但她没有选择。
必须竭尽全力之后再尽一分力。
必须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挣扎着活下去,留下来。
这一点,她在离开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发下了毒誓。
是的。
她。
秦典。
必须成为有钱人!

赴粤之前,她回了趟家。
从学校出发,坐大巴,转中巴,转面包车,再走了两里路,方才抵达。

抵达时,正是黄昏。
两间黑乎乎的屋子,狼藉破败,如同被生活的重拳,砸出的两个黑窟窿。
“怎么突然回来了?!”
母亲正坐在一张杌上,抬起半瞎的眼睛,看她。
“妈,我找到工作了,马上要去广州......爸呢?”
“他去帮邻村一户人家砌砖了,天黑透才会回来。”
桌上一只蓝边碗,盛着黄稀稀的残药汤。
“妈,你又病了?”
“老病还没好,又加了新病。”
母亲又使劲吊着右眼,提着右嘴角——她一旦觉得生活煎熬时,总是出现这个表情。
“灯泡厂的活儿做不下去了,那些光太刺眼,这么下去,我的两只眼睛都要瞎掉。想去胶囊厂做,那里的活轻松些,但他们又不要我这样年纪大的人。”
秦典站在那里,满心寒凉,不知所措。
她看着母亲——
看着她凹下去的紫糖脸,永远拧着的稀眉毛,多褶的手脚,活像一只悲哀的干蚕蛹。

夜如浓墨,洇开了,遮住了天空。父亲终于在夜里10点左右,回了家。
惨白的白炽灯下,他一身是泥,头发花白,手背如核桃仁一般青筋盘错。
她一下子又难过。
“爸!”
“回来了?”
“嗯!”
大家挤在饭桌上,吃已经凉掉的饭菜。
五个人,一个菜,萝卜煮青菜。也不觉得怎样,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沉重。
大家说学费,说债务,说母亲的病以及父亲的伤,气氛如重铁,压抑得不行。
那天夜里,她久久难眠。
四周阒寂无人。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噗噗,噗噗,象准确而无情的夜漏。
隔壁房间里,父母又在争吵。一如从前。
他们被贫穷一生追击,从幼年,到青年,到中年,从无停歇。
无可奈何的时候,便在对方身上发泄怒气。
贫贱夫妻百事哀。
百事哀。
她在暗夜里咬紧嘴唇:
秦典,你要争气!
争口气,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儿!
但愿望与现实,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一点,秦典抵达广州之后,方才明白。
钱,不是你发下毒誓,就能赚到的。
人声鼎沸的广州,每个迎面走来的路人甲,都和她差不多。
每个地铁里的雌性动物,才学与见识,都和她不相上下。
她有什么优势?
鸡汤文里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其实都是假的。
卑微平凡如她,就算不要底线,不要脸,巨款也不会砸到她头上。
好机会她见都见不着。
次一点的机会也被哄抢一空。

再次的机会,那还叫机会么?回报小,成本大,得不偿失。

想搞钱,太难了。

她站在广州的夜色中,面对满城灯火,开始焦虑万分。
但内心又有一个声音涌上来,告诉她:不怕,我才23岁,有的是可能。等下去。熬下去。
她老老实实地,找了一个私企,做互联网营销。
底薪5000。
然后在城中村,跟人合租了一个房间。
3号线附近,步行+地铁,大概45分钟到公司。
租客一共有三人。
除她之外,都是女孩。
一个叫苏梦。
一个叫李茹。
苏梦做广告文案的。矮,长得有点像牛莉。

李茹职业不明。
瘦高个儿。发型时尚,栗色的一大蓬夥在脑后。
秦典搬过去的那天,看到楼下的一辆奔驰里,钻出一个漂亮女孩,款款生姿。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李茹。
她们三人月租平摊,每人1000。水电另算。
秦典算了一笔帐。
她工资5000,扣掉房租、水电、通勤费、餐费、杂费费,大概剩2000左右。
这就意味着,她不能买衣服。
不能买化妆品。
不能打牙祭。
不能旅行。
不能考虑任何突发情况。
倘若突发什么意外,她多年辛苦攒的钱,可能一朝清零。
秦典没空担忧这些。
因为,工作压力已经令她疲于奔命。
她早出晚归。
从入职开始,她是公司每天最早到的,也是最晚离开的。
但老员工对此不屑一顾:
“积极一时,谁都行。积极几年,谁能行?”
而不扛个几年,你在任何领域,都无法出类拔萃,也无法摸到行业门道。
所以,一个新人的积极,在大家看来,只是三分钟热情。
如果没有成就感+高薪酬+内驱力一路护着,这种热情,太难保鲜。
很不幸。

姜是老的辣。

他们说的话,应验了。
秦典入职第一周,她发现,她就是个废人。
曾以为自己青年才俊,豪情满胸,在职场一遛,才知道自己不过一弱鸡+菜鸟。
她的倔强,在职场,变成了不懂变通。
她的自视甚高,变成了情商低。
有时候,上司在群里发布工作,她看见后,会说:“好的。”
但其他人,会说:“嗯嗯,好的。”
而上司交代的任务,如果难,她会说:“我不会。”
其他人会说:“我先做,不懂再来请教您。”
一个生硬疏离。
一个温暖配合。
是个人,都会喜欢后者。
但秦典不知道。没人教会她如何沟通,也没人教会她去看见他人,体谅他人和成全他人。
她的父母,教她最多的是:
“你只要考上大学,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你不要管别人,管好自己。”
求学时,只盯着目标,当然有利于保持专注。

但到了对协作、团队意识、情商要求极高的职场,这种质素,就会令人生嫌,处处碰壁。
公司的年轻员工,经常一起午夜撸串。从来没人叫过她。
哪怕实习生,也曾被邀约。
但秦典,没有。
她以为,职场本就是冷漠的。但不是。是职场对某些人冷漠
又有一次,她因为业务对接出了岔子,面对主管批评时,一下子防御心爆棚。
她站在那里,不知是想表现自己有想法,还是单纯不服气,忽然间,头脑发热,蹦出一句:
“我觉得,这种业务是应该要放弃的,浪费力气......”

主管愣了一下。
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修养,客气地说:“公司也有公司的考虑......”
她竟犟起来,非要理论个一二三四。
把领导的礼貌当成了示弱,把沟通当成了辩论,非要说服对方才罢休。
她以为,
如果是对的,那就要坚持自己。
但她忘记了,在职场,倘若你是一只菜鸟,一无能,二无力,三无人,四无资源,五无经验,六无前途,就给我夹紧尾巴做人。
而不是跟个炮仗一样,这里炸一下,那里炸一下。
炸到后来,必然会把自己炸没了。
秦典不懂。
于外,她太想证明自己。
于内,她穷怕了。太想赚到钱了。
她的自我预设太高——想在广州成为有钱人——把自己架高了,自然,就难以接受低,难以忍受小,难以面对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无聊。
她开始怀疑。
——我秦典,在这种小公司,真能混出个未来吗?
后来,她因太想一个人签大单,做大事,与同事的协作,也磕磕碰碰。
比如做营销数据复盘,组长叫她:“秦典,来开会。”
好半天,她才回一个字:“行。”
组长无奈,回了一个:
再比如,她的日常工作,反复出现纰漏。
同事也是小姑娘,委婉提醒她:“秦典,我最近帮你补了好多小错误。”
她说:“知道了。”
语气近乎冷硬。
没多久,经理就陆续接到抗议,称不想与秦典同组。如果她在,他们就离职。
问起来——
有人觉得她怪。
觉得她莫名其妙。
有人觉得她有受害者思维,抱怨太多,成长太少。偏执太多,谦卑太少。
有人说她最简单的执行,也心不甘,情不愿。
HR终于和她谈话。
“秦典,鉴于你达不到公司用人要求,公司无法继续和你合作了。”
她这么快,就迎来了当头棒喝。

被辞退这天,她连试用期都没过。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谋生”二字的分量。
之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谋生不光要拚命,狠劲、才华、美貌、情商、智慧、好运,一样都不能缺。
被辞退后,她呆在出租屋里,对自己说:

“秦典,你只有半天时间哭。”
那个午后,她将自己埋在被褥中央,哭得天昏地暗。
她想到自己赤贫的家。
想到前几天母亲说,父亲厚着老脸,向所有亲戚,以及村里的每户人家借钱,买了个二手小货车。
想靠拉货,来赚点钱。
没想到出了车祸。
母亲说:“他现在腰痛得厉害,不能干重活,但不干活,又能怎么办呢......”
一身是伤,又添了债务,父亲甚至想到了死
母亲很紧张。
让她去劝他,开导他。
秦典能说什么。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生活如暴雨,在穷人的生活里,经久不息地下着。
没有人看见,他们没有伞。
只有人看见,他们在雨中奔跑的时候没穿鞋,姿态不优雅,踩起的泥点溅到了人。
入夜后,秦典擦干眼泪,开始盘算如何从头再来。
她算了算自己的钱。
还有1872块。马上交房租和水电,差不多只剩500多块。
怎么活下去?
提前出局?滚回老家吗?
不。
当然不。
秦典紧紧地握了一下拳。然后打开电脑,登录各大招聘网站,开始求职。
那个夜晚,她给10多家公司,投去了简历。

接着等待回音。
第一天,没有动静。
第二天,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家做中介的,问她对做销售有没有意向。
第三天,一家小旅行公司打来电话。需要一个客服。
第四天,接到两个电话。一个卖成人用品的公司,一个做餐饮的企业,问她要不要做推广。
都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去吗?
都是将就。薪水也都差。没前景,也没盼头。
她当然不想。
几天之后,她继续搜索招聘信息,看到一个消息,一个大型人才招聘会,将在次日举行。
一大早,她梳洗妥当,带上简历,去了。
黑涯涯的人。
几家知名企业的展位前,队排得长龙不见尾。
在一家电商公司前,她等着交简历。
站她前面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一身是汗。

他与HR简单交流后,焦灼地说:“请一定要考虑我!”
轮到秦典。
她说:“我一直对电商特别有兴趣,我认为这一行,以后一定会大有发展。”
HR笑。
“回去等消息吧。”
转身时,发现之前那个男人,正坐在场边吃面包。大概噎着了,吃得瞠目结舌。
一问,才知道,他一个月前也被裁员了。
为公司服务10年,签离职只花了10秒。
秦典好奇。
“是什么公司?”
他说了一个著名企业。
“一直以为大公司稳定,没想到淘汰你时,同样招呼都不打。”
秦典顿时觉得,生存冷酷,不留情面,无论你选择哪里,都有危机排山倒海而来。
更心酸的是,30多岁,重新求职非常难。
失业这么久,他依然像每日上班一样。
早上8点出门,在网吧上一天网,一边投简历,一边刷游戏,到了晚上8点回家。
——太早也不行,怕家人问:“怎么最近回来这么早?”又有新的担忧。
可两个多月,依然没有找到新工作。
秦典看着他,心想,我一定不能让自己堕入这种噩梦。
回到出租屋后,因为饿得慌,她早早就躺下来。
窗外万家灯火,车流熙攘,繁华得不像话。
这样的盛景,更令她感伤:
她卑微得就像一只蚂蚁。不,比蚂蚁更被动,是一只风中的垃圾袋,空空荡荡,不由自主。
李茹回来了。
高跟鞋啪嗒啪嗒,敲得夜晚妖娆无比。
秦典虽然和她打交道不多,但几个照面下来,也能感到,对方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和她不是一类人。
她忽然想到,对啊,我可以找室友借点钱,度过这段时间。
想及此地,她站起来,踱到李茹门口。
“李茹,你手头方便吗?”
“咋啦?借钱啊?”
“嗯,我失业了,正在找工作,现在......”
“2000够不够?”她打断她。
当即,李茹掏出一个GUCCI钱包,数了20张钞票,递给秦典。“不够再和我说。”
秦典连声道谢。
两人就此真正熟了。
这晚,她们窝在客厅沙发上,聊了些闲天。
秦典讲了自己最近的事,李茹听完,说:“你啊,就是太学生气。做人不能太直,那不是实诚,是情商低。”
又教她,在说话做事时,要如何顾及他人颜面,照顾他人情绪。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路才能更好走。
说到底,职场,也是人场。
不懂做人,任何人都不舒服。
更何况,你也没什么大本事。要是能力牛逼,情商低点也没什么,但你也没这资本不是。
秦典听了有如醍醐灌顶,心里对她服了三分。
“李茹,你是做哪行的?”
“我啊,公司行政喽。”
秦典心里说,哇,行政原来这么有钱,这么通透!也算开眼界了。
之后两天,秦典接到了两家公司的电话。
一家做在线教育的。
一家做婴幼儿产品电商的。
她思忖再三,去了前一家。觉得更有前景。

入职前,她对李茹说:“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不?”
李茹说:“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苏梦则说:“坚持坚持再坚持。”
到了新公司,她一扫从前的鲁莽,凡事不出声,默默从头学。所有工作不逃避,不推诿,不拖延。
她依然是整个公司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这一次,她只求活下去,不求飞黄腾达。
但世事就是吊诡非常。
她再度遭遇困境。
因为不懂拒绝,把自己放得太低,丧失自我、没有底线的低,她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因为她很拼,很想表现,加上好说话,不拒绝,慢慢地,大家总是将工作,有意无意挪给她。
“秦典,我家有急事儿,能不能帮我收个尾?”
“秦典,我身体不舒服,帮我写一个方案呗?”
......
她再度陷入一个死循环。
活堆在眼前,如山如海。
干,永无止境。
不干,拒绝成本已经非常大了。
她不能拒绝某一个,要拒绝,只能全部拒绝,可是这样突兀,就会得罪所有人,怎么合适呢!
于是,她永远在加班。
加班。
加班。
李茹和苏梦有时给她电话:“我们准备去吃火锅,你来不?”
“不好意思啊,我在加班。”
“我们去唱K,你来不?”
“我在加班啊。”
自入职后,她几乎没外出吃过一次饭,没逛过一次街,没散过一次步......
她开始头痛。
腰酸。
失眠。
两个月以后的某个夜晚,她因加班太晚,凌晨1点,方才走出办公室。
地铁已经停运了。
她叫了网约车,回到家,困得哭都没空哭。扑在床上,囫囵睡去。
醒来以后,就提出了离职。
人越长大,越不敢发出豪言壮语。
如今,当苏梦问她,你的目标是什么。
她只敢小心翼翼地答,活下去,能活几天是几天。
这一天,距离她第一次站在花城广场,不过才过去4个月。4个月,物是人非。
4个月,一晃,豪气雨打风吹了。
离职当天,她去还李茹钱。
“我又没工作了。”

李茹正在化妆,头也没抬。
“我料到了。哪有这么好打的工......不说了,为了庆祝你重归自由,晚上带你们出去玩。”
李茹的生活轨迹与秦典完全不一样。
经常夜不归宿。
礼物不断。
楼下停着的名车,一台接一台车门大开,等着她款款而去。
秦典也算懂了事,知道她的生活不简单。
但并没有往深处想。
在广州,谁都不容易,谁都有秘密,犯不着死刨别人的隐私。
当晚,秦典想,是啊,几个月以来,都没好好玩过,今天放开玩一次吧。
李茹帮她化妆。
乳液、遮瑕、腮红、眼影,一层层覆上来,把她埋了下去。
之后,帮她换了一件织锦短旗袍,苍青色,领口咬着一线绸缎,衣摆缀着小牡丹,看起来有韵有味儿。
头发没有梳髻,也没有披着,而是绑成了两个小揪揪。
像哪吒。
灵动俏皮。
秦典看着镜中人,越来越陌生,这个人,是自己么?
苏梦说,“真好看!”
三个人出了门,打了车,穿过灯火,进入她们的逸乐中央。
那是一个高档练歌房。
装修得流光溢彩。
过道两壁,摆放着各国名酒,和硕大的、膨胀得过了分的假花。
灯光一碗一碗淋下来,浇在走廊上方的名画上。
她们开了几瓶酒,开始唱歌。

唱到后来,就嚎。
嚎到最后,又哭又笑,又叫又闹。
反正都熟,也不用顾及礼貌,往往唱得好好的,猝然万籁俱寂,激情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一转头,发现另一人正在恶作剧,把歌给偷偷切了。
当即笑着,扑过来互相挠痒。
三个人笑成一团。
歌一首接一首地切,玩笑一场接一场地开,闹到后来,秦典说:“哎,这首我要唱。可别切啊!”
拿起话筒,唱《相思》,毛阿敏的。
其时,有两个男人推门进来。
李茹一见,扑入一个男子的怀抱。
秦典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中年人,面色倦怠。
一个胖些。
一个瘦些。
也不过如此。
中年人在年轻人眼中,都是一色儿的。有点钱,有点资源,但油腻浑浊,乏善可陈。
她转回头,继续唱歌: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守着爱怕人笑,最怕人看清……”
一回头,遇见两道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姓孙,你叫什么?”
目光的主人坐过来,凑在她的耳边问。热气呵得耳根发酥。
“秦。秦始皇的秦。”她侧开了些身子,回喊。
“哦,霸气。”
但也不过如此。
那个夜晚,秦典是将它当成解脱之夜的。
她什么也不管了。
不管身后贫瘠的家。
不管失业。
不管KPI。
不管房租和梦想。
包厢里放起劲歌。
空气中的狂欢涌过来,迷香一样将她淹没。
她就这么朦胧地,虚落落地,一点点地沉下去,沉入那醉生梦死的世界里。
隐约中,她在镜子中瞥见自己,像蛇,又绵软,又激烈,诡丽无比。
但她知道,那条蛇,是没有明天的。
那个夜晚,她做了大梦。
梦里她发了迹。
有广州有3套房,她一身奢侈品,开着豪车,满世界旅行,而父母健康,弟妹成长无忧。
醒来时,已是次日中午。
李茹和苏梦已经上班了。出租屋空寂得吓人,她站起身,去洗漱,喝水。
准备再次求职。
在都市,横平竖直四通八达的,似乎都是路。但属于底层外来人的,只有一条:
磨盘边的路
人如磨驴,朝着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一圈接一圈地走,一天接一天地拉磨。
拉累了,也不过是换一台磨,继续拉。
永无止歇。
她很想休息,但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
父亲急需救治,母亲的眼睛也需要手术,而弟妹需要学费,也需要生活费。
她打开电脑,开始搜索相关消息。
又是一轮投简历。
等消息。
初试、复试和终试。
投出8个简历后,她躺下来。决定不再吃饭。古人不作不食。她不工作,也不能食。
到了晚上8点,肚子开始空得发慌。
她赶紧洗漱。
想着洗完就睡,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从浴室出来后,李茹回来了。满手购物袋。
以为她上班回来,其实并没有。中午之前在酒店。中午之后在太古汇挥金如土。
秦典说不羡慕,是假的。
来广州这么久,她没有一顿饭,超过15块(有时经常一天吃两顿),没有一件衣服,超过80块(其实也就买过一次)。
她的钱可容不得她放肆。
她沉重的家庭像一只雏鸟,大张着嚎嚎待哺的嘴巴,时刻等着她的接济。
洗完后,她穿着老旧的睡衣,溜回自己的房间。
吹头发时,李茹进来了。
“秦典,工作找得怎么样?”
秦典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不怎么样,投了几个简历,不知道有没有结果。”
“晚上吃饭没?”
她摇摇头。
“你这样不行的,自己都活不下去,怎么接济家里?”
“我也没办法,只能熬吧。”
“唉,等你熬出个子丑寅卯,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你扛得住,你爸妈扛得住吗?你弟弟妹妹能等吗?”
秦典的眼泪一瀑一瀑地涌了出来。
是啊,不能扛,不能等,可她能怎么样?
现实如此逼仄。
之于一个穷人,真的是举步维艰。
李茹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什么,片刻后,终于还是说了。

“你记得昨天晚上的孙总吗?坐在你身边的。”

秦典说,记得啊。
“你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好像就是平常的一个中年男子,面目模糊,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之于孙,却是另一种感受。
“孙很喜欢你。昨天回去的路上,他就托我问你,你想不想陪他短途旅行几天,大概去广州周边几个地方。你如果愿意去的话,他说每天给你10000块钱,并不一定需要你陪他怎么样?”
“啊!”
这种消息之于秦典,无异于振聋发聩。
她虽然成长艰难,一直贫困,但从没有想过,要靠这种捷径吃饭。
她正想脱口而出,“不用了。”
但话到嘴边,来自现实的、贫困的、来自生存本身的滞重的气息,将这句话,硬生生地逼了回来。
她嚅嚅着,“我想想吧。”
趁秦典犹豫的当口,李茹将孙的资料,也说了一下。
台商。
妻儿在台北。
他独自在粤打拼。
找过两个情人,一个离开广州,一个结婚生子,都和平分开了。
见了秦典,他有久违的心动,觉得她清新倔强,又有种楚楚可怜之感。
物质上,他不会亏欠她。
但婚姻,他给不了。
而日常生活,他也能给予她力所能及的照顾。
“李茹,你和你那个男朋友,也是这样的关系吗?”
李茹笑,“你说的是哪个男朋友?”
那个夜晚,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因为消息太挑战,秦典一直没睡着。
她在诸多因素中,左右权衡。
不去,利弊是什么。
去,利弊又是什么。
次日一大早,她找到李茹,“我同意。”
秦典不知道,她的生命从这三个字开始,已发生悄无声息的改变。
仿佛有一辆火车,得到了指令,变了轨,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不再回头。
也无法回头。
端午前一天,她在手机银行上,给家里汇去卡上最后一笔钱:5000元。
留下619块,当成保命钱。
之后,她提着一个小布包,站在楼下,等孙的保时捷。

广州那天的风刮得急,吹在脸上,像鞭子在抽。
她抚了几次,依然发丝纷乱,脸上瑟瑟地疼。
她暗暗想,这脸,就提前打了?
10分钟以后,他的车到了。
一辆行政加长版Panamera,很衬他的身份,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实力感。
他走下来,替她打开门,“秦小姐,请!”做了一个老式的邀请的动作。
她坐在右后。
他绕过去,坐在左后。
他的司机在前面开。
一时无话。
她心事重重,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
于情事,她真的一无所知。
于艳事,更是手足无措。
于是非常被动地,绞着手,笔直坐在椅上,靠都不敢靠。
“李茹说,你叫秦典,那我叫你小典好不好?”
她说:“好。”
除此之外,就接不上来了。
她也纳闷,自己一个农村女孩,又木讷,又呆板,毫无风情可言,为什么是她?
但他仿佛看穿她,“我那晚见到你以后,就很喜欢你。”

她听着。
“那天,你跳舞很疯,但我看得出来,你很不开心。”
她听着,原本还不动声色,细细一琢磨,内心就有些微动容。
“其实也还好......”

“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我是想照顾你的,小典,你可以放松一点......”
她微微转过头,看他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长相。
他有着典型中年人的长相。

大概173的个子,脸生得中规中矩,但一旦说话,就有沉稳如山的东西渗出。
她苦怕了,颠沛流离怕了,太向往那点沉稳。
仿佛什么都胜券在握。
什么都不值一提。
她秦典,来自底层,无依无靠,成长仓皇失措,有这样一个人走来,不知不觉地,就想多看一眼。
哪怕不道德。
半路上,她接到一个电话。
“喂,你好?”
对方说了身份。
“我是XX公司的HR,我们收到您的简历......”
这原本是她期待的公司。
但不过两日,时过境迁,她已在他途,在另一条路上,只有婉拒,“我现在在外地,可以过几天回复您吗?”
对方停了一下,“也行。”
第一印象已经不好了。
她知道,她可能无意中,已失去了这份工作。
但转念一想,薪水再高的offer,哪个又能抵得上日薪10000元的“工作”呢。
抵达深圳的时候,已是黄昏。
他们入住一个海边的五星级套房。
落地窗外,是涌动的海水。
她打开门,在阳台闲坐,就着穿堂而过的海风,看天边白帆,夕阳余晖。
有一种奢侈的宁静。

两人有各自的房间。秦典洗漱后,一倒头,沉入了梦乡。睡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到广州后,她从没有这么好的睡眠。
门铃响了。有服务员来敲门,送进来一套衣服。

她的码数。
是一套女装,和一双女鞋。
她不懂,看了一下品牌名,再用手机搜了一下,瞪目结舌。
衣服和鞋子加起来,已经超过了5万。
他出手这么阔绰,又不动声色,实在超出她的想象范围,也令她不知所措。

洗漱的时候,她在心里翻腾了千万个念头。
换?
不换?
最终还是换上了。
一张雪脸,配一袭华衣,款款下楼吃早餐。
因为衣服昂贵,她走路非常小心,脚步放得轻,如羽,觉得自己在飘。
她想到一个词,“莲步轻挪”。
坐下时,屁股只敢放1/4在椅垫上。
与此同时,走到哪儿,都感觉全世界在看她——这么贵,应该在发光吧?
本来因为太饿,想狼吞虎咽,想大块朵颐。
但被衣服架在那里,只能风度翩翩地,取了一小盘食,倒了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吃。
阔大的落地窗外,是海风轻拂。
是南方闲逸的夏天。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与酒店融为一体。
她不再是卑贱的,低人一等的。可以直起腰,坐在这挑高8米的厅堂,吃一口昂贵的早点。
喝了一口咖啡。
苦。弃了。
又吃了一块肉,牙齿在肉纤维间分花错柳,肉汁隐秘地渗出来,缠住她的舌尖。
她满足地长叹一口气。
孙找过来。
坐在她面前,打量了一下她,“挺适合你的。”
秦典这才知道,他昨天见她衣服滥旧,趁她睡着时,让司机去买了一套回来。
包也带了一个,当然是价值不菲的。
但他看得轻。
像不是给包,而是给面包一样,随手推给她,“先将就着用用吧。”
包上的LOGO,她刚刚查过的。也是奢侈品类。至少3万起。
当即脸上就变幻不定。
她不知该喜——开心地说谢谢;
还是该佯怒——像电视里清刚狠烈的女子,“你当我是什么”,“我不是图你的钱”,作出拒绝的姿态。
一时间,竟有点木木的。
“孙总,你对我太好了......”
“不用放在心上,我说过,我想照顾你,”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说,
“小典,我不会强迫你,你要跟我,不亏待你。不跟我,这些也不用还。”
她又嚅嚅着。
笨嘴拙舌的感觉又上来了,明明满腔澎湃,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憋了半天,又只憋出几个字:
“谢谢你,孙总。”
“不要叫孙总了。我叫孙秩,你叫我秩哥吧。”
吃饭时,他接了几个电话,又在手机上摁了一会儿。她以为是回微信,但几秒后,她的手机短信响了。
“你的账户入账100000元。”
付款人名字:孙秩。
她再次被震住。
“怕你担心我赖账,先给你,好了,安心吃饭吧。”
这一系列操作,也不知是体贴,还是套路驾轻就熟,之于秦典,都是盛宠加身,出奇不意。
她秦典何德何能!
若他图那点事儿,在广州,欲海浮沉,哪里不能满足?犯不着下这么大的本儿。
若他图情,她对情事一无所知,无法给予他棋鼓相当的应对,调不了情,也解不了意。
妙趣横生?别扯了,她不给人添堵,都算好的。
闺房之乐?她对情与性的理解,仅限于言情小说里的那几招儿。
她实在不理解。
但意外依然在发生。
很久以后,她才逐渐明白,有钱人的想法,和穷人的想法,真的完全不一样。
吃完饭,孙秩包了豪华游艇出海。
游艇是私人的,近百米长。
有卧房,有厨房,有娱乐室,有客房。
装修极为奢华。
秦典上去后,感觉呼吸都快滞住了。‍‍
到了一片海域,满目蔚蓝,海天一色,岸已经看不见了。船停下来,孙秩和船长准备海钓。
她不懂,本想做一个看客。但他说,尝试一下吧。走过来,手把手教她提竿拉鱼。
温厚的手覆上来,包着她。他的呼吸就在脑后。一说话,就是一阵热。再说话,就是一阵痒。
她学得心不在焉。
心思全不在钓竿上,也不在鱼上。
但居然也钓上来一尾珊瑚鱼。还钓了一尾东星斑,红通通的,熟透的虾色,也算意外之喜。
孙秩他们钓得专注,陆续钓到了大家伙......有些海鱼体型大,凶猛,力道强,不是壮年男子根本没奈何。
这一天成绩不错,多是食用鱼,但孙秩又将它们放了生。
只留下几尾,带回来,交给海鲜店加工。
非常简单的烹饪,但因为心旷神怡,两人都觉得滋味万千。
孙秩饮了酒。
一杯下去,忽然笑:“夫复何求!”
那晚,他来找她,两人在阳台坐了会儿。
海上的星星大而亮,低垂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捋一把下来。
在这样的夜晚,人容易怀旧。
他说到了往昔。
也说到了自己。
“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像打仗,狼烟四起的,什么也顾不上。等到什么都有了,才发现很多东西错过了。”
她问他,比如什么东西呢?
“比如真情。”
她沉默,不知道怎么接茬儿。
他继续说:
“其实小典,你不算惊艳的人,为什么喜欢你,是因为从你身上,我能感到一些真纯的东西。
小典,你不要想太多。我说过,我想要你,但我不会勉强你。”
她依然紧张兮兮。
他张开双臂,来抱她。她抱了。
“今晚可以吗?”他搂紧她,在她耳边低低地问。
她一下子就僵住。
他感受到了,放开了她。准备离开。离开前,给了她一个最新款的iphone,“你手机太破了,换一个用吧。”
她接了过来。
又是一阵心惊胆颤。
一无所有的人,对突然到来的财物,都会有不适感、不安感。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一身名牌,觉得像沐猴而冠。
当晚,他回去后,她拿起手机,将卡上100000块钱,全部转给了母亲。
“妈,你和爸快去看病吧!”
转完以后,心里一松。
她总算有用了一次,不是废物,能为那个沉重的、贫瘠的家庭,帮上一点忙了。
之后洗浴,上床。
她换掉了那个用了几年的小品牌的破手机,将卡取出,插入iphone的卡槽。
开机,李茹就弹了视频过来。

“孙对你怎么样?”
李茹大概喝了酒,脸衬桃花,有一种荡漾的美艳。
“挺好的,他已经把10万先给我了,然后还给我买了衣服和包,还有手机,我真的好不安啊......”
李茹说:“孙总是这样的,出手很大方,他如果喜欢谁,就会疯狂砸钱,但他如果不喜欢一个人,也会很可怕。”
秦典不太明白。
“可怕?比如呢?”
李茹没回答,转到新话题上,“我预计你不久就要搬走了,你回来后,我们聚聚吧。”
一夜无话。
除了涌动的心思,再无其他。
次日醒来,尚早,天色深邃微白,大地将醒未醒。是一个美妙苍茫的时刻。
她下楼,走到海滩上,独自散步。
风扑过来,缠着她,撩着她,睡袍便有些荡。
她的长腿若隐若现。
遇见孙站在那里,看着海中一个点,不动。
浪花漫过来,将他卷了卷,又退了下去......他屹立那里,像水中的礁。
“好早。”
他回过头看她,轻轻笑了。
两人站在海风中,说了些闲话,走了会儿路。
他说,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在海边,晨起漫步,日落品茗。
又补了一句,“身边还有个如你一般的人。”
她心里又开始泛滥一些有的没的。
他与她商量,这一趟,是忙里偷了几日闲,想随便走走,她有没有想去的城市,可以满足她。
她说:“都可以。”
他笑:“在我身边可以吗?”
她沉默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也可以。”
他伸过手,牵着她,她没有拒绝。
当天到了香港。
就他们俩。
司机没去。
两人去了太平山顶,看夜色,看蜡像馆。乱哄哄的人,孙秩是没有兴致的,主要是陪她。
回来后,在酒店30多层的茶室里,他们饮茶。
茶室黄暖。
像一个梦。
有旗袍的女子在沏茶,一招一式都讲究。
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沏入时,茶叶伸张,如绿莲初绽,很好看。
茶沏好后,侍者奉了两皿。
她接过来,满盏隐翠,茸毛如雪花飞舞。
呷一口,暗香沁人。
这就是有钱人的好,能将一丁点小事,都做到极致,做成文化和仪式,由不得你不受宠若惊。
他慢慢饮,从容不迫。
“这几日感觉如何?”
她说很好,“感觉在你身边,享受了太多好东西。”
“以后还会有更多。”
她低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其实若有情致些,你来我往,媚语如丝,多有意思。
又或者,干脆真诚些,交交心,说说话,也好过面对一堵木头。
她不懂。
当然,木讷也有木讷的好。
有一种贞烈感,可以惹得一些潘驴邓小闲的男人有开导欲,有养成感,像开恳荒土,从无到有,将风情一点一点种植出来。
孙秩是么?
这几天是的。
也只有这几天,他刚好无事,手机关了,专心致志来撩拔她。
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抓住她的指尖,轻轻揉着。
“小典,你眼里有很多的恐慌。”
任何人,只要被说到自己,都会起心去听。
她被忽略惯了,冷落惯了,对这种套路,更加难以抵御。
“怎么看出来的?”
“你眉头一直是紧皱着的,没有一个时刻放松过......你活得太紧张了,小典,穷不会是永远的,你不要太担心......”
正中痛处,秦典的泪已经下来了。
他顺势挪过来,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拥她入怀。
“做我的情人吧。”终于直接开了口。
秦典不吭声。
“我会很疼你,也会照顾你。”
继续沉默。
让她说什么好呢?
说不么,明明现在是愿意的。说好么,显得也太轻浮。
他买了单,送她回房。
穿过软绵绵的印花厚地毯,穿过寂静而温暖的长廊,他揽着她的腰,前往一个吉凶未卜的际遇。
她以为他会走。
不成想,进了房,他一反身,将她推在床上,开始吻她。
她没料到这一着。
开始反抗,根本不抵事儿。
他应该是在进门之前,就有了某些想法的。
此时不可能悬崖勒马,况且,两人都知道,她,秦典,迟早是他的女人。
那一晚,他没有离开。
这是秦典的第一次。
满床红迹,令他又惊讶,又惊喜。
其实过程中就知道了。
彼时,已经不像在猎艳,而是在开启。
她竟然没有恋爱过。
他是她的第一人。
这个“第一”,令他如获至宝。
他也忽然理解了她的木,她的僵和笨——原来她不是不解风情,不是蠢,只是在等他来,打开她,引领她。
当即就有了满腔柔情。
那一刻,他铁了心要疼她。
他躺在她身后,手环过去,说了好些话。
他说,他必然对她好。
他说,等闲了的时候,带她去瑞士滑雪,去日本看樱花,去夏威夷晒太阳,去巴黎喝下午茶。

他说,他希望她至少陪他5年。
这5年里,搬到他的别墅,与他同居。
不能再上班。生活要简纯,可以学瑜珈,学插花,与任何异性交往,要提前报备。
至于钱,他一个月给她10万。
如果她怀了孕,生了孩子,给她100万。
礼物不计。
三年后,送她一套房子,写她的名字。
在此期间,她必须一直漂亮、健康、温柔、忠诚,要一丝不苟地照顾他,陪伴他。
也要学些才艺,会说话,懂些世事人情,偶尔陪他出去,要能撑得起场面......
秦典又懵了。
她被这些数据和要求,轰得头晕脑胀。
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像有异响,轰隆隆,不断地炸。
他恢复了生意人的作派,刚刚以情,现在以利。双管齐下,没理由拿不下。
次日,起床,转了30万给她。
“知道你家里不好,你安顿好,安心陪我吧。”
在置地广场,又给她买了一堆衣服,和一块表,20万港币。贵得几乎像奇迹。
在秦典的世界里,钱,是以元来计算的。
在孙秩的世界里,钱,是以万来计算的。
晚上,他又要了她。

她还是流血。疼。但他不知是不是迷信某些事,还是享受她的疼痛感,依然长驱直入。
食髓知味,往复循环。
当然,别的方面,倒是不亏待。

他让她去考驾照,“考上了,送你一台车,你自己挑。”
她躺在他身边,侧着身子,看他的脸,涌上一些别的念头。
“会不会有一天,你可能想要和我在一起?”
孙没有接话。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
她得到预想中的答案。
他早就说过,什么都可以满足,除了婚姻不能给。
是的,他挑上她,只不过因为她年轻,纯粹,穷,好控制,知进退。
他可以轻松来回,不必拖泥带水。
进,可纵情声色。
退,片叶不沾身。
如此简单。
回广州之后,都知道,她成了孙秩的人。
预料之中。

苏梦说,以后不上班了?
秦典点头。
李茹问:“啥时候搬走?”
“今天就搬。”
“好,万事小心。”
秦典问她,那天说孙秩可怕,是指什么。李茹笑笑,“不过是说,他占有欲很强,你那么乖,不会的......”
孙秩司机的车,已在下面等候多时。
她提了两大箱破烂玩意儿,住进孙秩在海珠区的别墅。
车子进了大门,又开了好一阵,才进了地下车库。
从车库上来,一进大厅,瞠目结舌。挑高6米的厅堂,整面墙由大理石拼成一幅山水画。
落地窗外,环着一个大院子。
院中有假山,阳光房和错落有致的植株。还有一个蓝色泳池,霸气又温柔地横在那儿,水清澈见底。是她在电影中才见过的景象。
在这样的房子里,她再次紧张。人不自觉又瑟缩三分,卑微三分。
直到他来抱她。
“这就是我在广州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带她上楼,她的卧房在3楼,他在2楼,她的那一层,有健身室和书房,以及一个特大衣帽间。
而里面,已经替她备好了一系列华服。
她在浴缸放了滚热的水,加了浴盐。
满缸泡泡。
坐进去。

在一阵滚烫的、温柔的包裹中,她发出一阵长长的呻吟。
浴室里水气氤氲,不见五指。
她将头埋进水中,又钻出来,闭上眼睛,忽然流下泪来。
她不再是丧家之犬,终于可以活成人。有人疼,有家回,有衣穿,有钱伴长夜。
像个人一样活着。
像个人一样,在广州金粉洋洋的繁华中,从容地度日。
只是,谁能知道,这是不是南柯一梦。一觉醒来,一枕黄粱,短促而虚幻。
命运会厚待她吗?
她不知道。
正在泡的时候,孙秩来了。
手伸进水中,覆着她的胸,滑到腹,一直滑到某个隐秘处,情不自禁说了些狎昵话,把她抱起来。
抱到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夜里,别墅区安静,能听见树上虫鸣。她打开窗,看见柚子树影间,灯火阑珊,忽起忽伏。
像异境。
孙秩已经下去了。
她站起来,坐了坐贵妃榻,又坐了坐床,身前身后尽是绫罗绸缎,人窝在里面,像窝在富贵的浮云中。
她此刻,还是有虚幻感。
在苏梦、李茹两人都在的群里,她说:“我已经到了,一切都好,不用太担心。”
李茹发了语音:“别墅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大?”
她回:“嗯,但感觉心慌。”

李茹劝她,既来之,则安之,多思无益,不如好好待孙总好。
她关了手机,想起几个月前,她还在遥远的山村。
村庄里,没有纸醉金迷。
没有钱色交易。
只有鸟鸣,月光和篱笆,以及土坯房内的贫病父母。
好在几个月过去,她得偿所愿。家人已被安置。她交代父母,有空的时候,去城里看个房子,她来出钱。
次日早上5点多,她被鸟声吵醒了。
环境果然不一样。
有鸟不稀奇。
但鸟雀嚣张成这样,是真的意外。
洗漱时,抽屉一拉,里面是一整套香奈儿的化妆品和护肤品。真的桩桩件件,都不缺。
她下楼后,孙秩还没走。
他正在吃早餐。
两个保姆正在忙活,一个负责清洁,一个负责烹饪和打理院子。
孙秩对她们说,“这是秦小姐,她的生活起居你们俩要照顾好。”
一个年长些的保姆,叫吴妈的,说:“放心吧孙总,包在我们身上。”
秦典站起来,连声道谢:“以后要麻烦你们了。”
桌上有清粥,三五碟小菜,白水蛋,虱目鱼丸汤,很家常的菜式。
他不喜欢油腻的东西,觉得素淡,才是至味,不会造成阗塞,增加负累。
如同人。
“这几天我会有点忙,你自己先适应一下。”
她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会一边等你,一边充实起来,学些什么......”
本想加一句,“好让你更喜欢我”,到底说不出。
没有配以媚态,伴以娇韵,此时说这种话,会尴尬有余,亲昵不足。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笑,“慢慢来。”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由俭入奢易。她很快适应了这种金丝雀的生活。
早起,牵着狗去跑步。
之后打理院子,出门,去驾校学车,或去上插花课、烘焙课,找人喝下午茶,回来就去瑜珈。
同时暗戳戳地,开始学习一些课程,看一些电子书。
诸如:
“如何嫁入豪门”;
“如何俘获男人心”。
“如何通过沟通获得一切”。
“如何通过床上技巧令男人神魂颠倒”......
都是用于关系的,而非用于事的。
她现在不工作,也没有任何心思工作,生活的重心,只有一个人。
她要讨好他。奉承他。
于外,让他酣畅淋漓。
于内,成为他的体己人。
她希望自己,能解春风意,能销男儿魂。
而这种种努力,也不过是为了钱。
她发现,孙这人,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若横着要什么,他铁定不给。你若缠绵低回地求,就给得很爽快。
她也逐渐懂得男人心。
有一回,他得了闲,呆在家里,在泳池游完泳,坐在一边喝茶。
院中桂花落。
香雾一蓬蓬,晚风一来,吹得人心旷神怡。
她正站在花树下,穿白裙,发浓如夜,他看了开心,随口说:“好一个花落美人衣。”
她听了,为讨他喜欢,做了一道点心。
在院中摘了花。
将年糕切片,雕花,制成美人状,拼成花。再以绿豆泥作树,巧克力浇成枝,芝士裁片,作月,制成园景,置于盘中。
再浇上桂花蜜浆。
他在晚餐时,见到这道菜,如同众美游园,赞了好一轮,吃一口,清甜入心,问她:“这是什么菜?”
她柔声笑:“你刚已经为它取过名字了。”
他想了一会儿,悟到了。
眼神愈发温柔。

她的聪明劲儿,现在全用在这些事上面。
也是有成果的。他开始反复说到,让她为他生个孩子,许诺她更多东西。
她还不至于这么冲动,一直在暗戳戳吃药。
他有妻。
有子。
她如果生孩子,算什么?
是福是祸,是祝福还是拖累,都是一个未知数。她赌不起。
她现在的想法,就是捱过这5年。
孙秩大多数时间在出差。
他出差时,别墅里就剩她和两个保姆。她们倒是自觉,除了洒扫,不会到楼上来。
她一个人,悠游于这样空荡荡的时间里。
她约了李茹逛街,出入高级商场,潇洒付款,一掷千金,像从前她羡慕的李茹一样骄奢淫逸。
偶尔李茹和苏梦也来玩,进来一看,也是赞叹不已。
苏梦原本对这种生活是不置可否的。
如今,不由得也有几分改变。
你想,你努力20年,冒着加班猝死的危险,拼死拼活,竭尽全力,才实现。
有人以美色,以肉身为捷径,现在就在你20年后才能到达的地方活着。
谁能不多想几分。
但她还是劝秦典:“你要不要跟着他,多学点东西,也许他的资源以后也能为你所用?”
秦典说,“秩哥不喜欢我抛头露面......”
这就没辙了。
“学一门语言呢?”
这个主意不错。
但秦典试过了,她已经没耐心背单词了。
抱了书,第一天,兴致勃勃。
第二天,勉力支撑。
第三天,就有些兴趣寥寥。
第四天,开始想,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做翻译吗?能赚多少钱啊?
第五天,学了一半,就扔一边,睡觉了。
第六天,书都不想拿了,想着,明天再背,明天再来。
可明天,也就是第七天,又是明天,永无止尽的明天......之后再也没有拿过书。
斗志最强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饿肚子的人。因为害怕昨天。
一种是抱负满胸的人。因为向往明天。
她什么都没有。
于是,激情如闪电,稍纵即逝。
李茹打量了一圈房子,给了她另一个建议,“秦典,让他给你买套房吧,趁他现在对你正喜欢,以后淡了,凉了,想要都要不到了。”
她这才有了危机感。
确实,她是真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他会厌了,倦了,浓情散尽,盛宠冷却,那时候,她该怎么办?
成长的停滞,早已经不在意了。
钱失去一分,恩主的爱意少一分,她才真正紧张。
“秩哥,我有时等你,会等得很难过。”
她现在的沟通已不再单纯了。
七拐八绕,绝对不会直戳戳地说。
“但我也知道,你最近因为公司重组的事,很焦虑,很辛苦,你昨天睡觉说了梦话,说你好累......”

她伏在他的胸脯上,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微仰着一张又纯又欲的脸,眼中盈盈。
她现在,确实比刚来时好看很多。
风情如花,已然绽放。
整个人女人味十足。
“你不用太急,任何一个决定,不可能所有人举手支持的,肯定会有损一些人的利益,只要大方向是对的,你觉得是对的,那就不用太担心,小问题慢慢解决就是了。”
他原本眼神模糊,终于定了神,看着她,“我好像很长时间没有陪过你了!小典。”
“嗯!”
“这段时间确实忙,过段日子,我带你去纽约转转。”
去纽约,不是秦典的目的。
她继续撒娇。
“你不用担心我,我虽然难过,但会自己消化的,去纽约太耗时间了,你现在这么忙,什么时候能挤一个下午陪我出门逛逛,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想了想,问她:“你想去哪里逛?哦,对了,驾照拿了吗?”
她说拿了。
“行,这周我抽个时间带你去看车,你先在网上找找喜欢的车型。”
她现在的沟通,都不是话语,而是话术。
一套一套的。
这种套路就是:
倾诉情绪-看见对方-理解对方-勾起对方愧疚心-许下承诺。
她为了能走进他的心,看了大量有的没的,一一试验在他身上。
还看了许多管理类、经济类、财务类书籍。
在网上搜了关于这个行业的大量信息,关注了一堆关于他们行业的大V,只为了能和他搭上话。
床事也是。
从前呆板如木头,现在如艳娃。什么角色扮演,什么姿势,都和他一一解锁。

他对她越来越离不开。
周末,他带她去了4S店,定了一台玛莎拉蒂。
两个月后,车到了。
秦典坐进去,激动得浑身僵直。回家不过几公里路,她开了一个半小时。
他在别墅门口等她,看她一脸紧张地开进来,笑:“香车美人。”
她停了车。
像个孩子一样,跑过来,扑入他怀中,娇意满脸地说:“我以后每天开车去接你下班,好不好?”
他将她紧紧抱了一下。

“那大家可以羡慕死我了。”
在西餐厅吃牛排,孙点了菲力,她说:“我和你一样。”
上来后,他将牛排切碎了,叉了一口,递到她嘴边,“来,尝尝!”
她咬下,嚼咽,笑起来。
“好吃!我要吃你的。”嘟起嘴撒娇。
他叹气,“真是个孩子!”将盘子换了过来,满心满意宠着她。
一转眼,到了年底。

她回了一趟老家。
玛莎拉蒂驶进村,自然,引起小规模轰动。
父母以为,她是提拔升职了。但旁的人都知道,秦典八成是傍了大款。
她没空理这些。
第二天,带父母去市里挑了一套房,大概次年交房,100多万,她全款给了,登记在她名下。
这又是了了一桩心愿。

从老家回来后,一进门,发现别墅车库里,停了一辆法拉利。
她以为是孙秩的朋友。
直到走到客厅,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
很贵气,不怒自威。
明明是陌生人,却有种主人的气魄。
她当即想到了她的身份。
“坐!”女人用嘴呶了一下沙发。

她坐过去,心里忐忑不已。
“你好,请问你是?”
保姆来递茶,她用眼神求救。
保姆眨眨眼睛,示意不用慌。她放下心来,知道孙秩马上就会到。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追问,“你住进来多久了?”

“快一年了。”

“准备生孩子吗?”继续逼问。

这个她真的回答不上来了。
“这个......我没办法说。”

她在心里尖叫,快来个人吧,救救我吧,还好,熟悉的停车声响起,孙秩奔了上来。
见了那女人,孙秩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来了?”
女人冷笑,“怎么,搅了你们的好事儿?”
孙秩叹气,不纠缠于这种口角,转头对着秦典,大大方方地为二人介绍。
“小典,这是何茗,我老婆。这是秦典,我情人。”
秦典简直惊了。
介绍妻子与情人认识,这么坦荡,这么磊落的么?
很久以后,秦典才知道,他与何茗确实不会离婚,生意牵扯太多,家族渊源太深,早已成为利益共同体。
但私生活上,二人各玩各的。
都有情人。
也都知道对方有情人。
甚至,孙秩之前的两任,都和何茗吃过饭,吃饭时,叫她姐姐。
孙秩支走了秦典,“秦典,何茗应该是有事找我商量,你先上楼去。”

秦典走后,何茗说:“小心点,小狐狸一样的女孩,看着嫩,也有些手段了。”
“怎么,你现在还学会吃醋了?”孙秩笑,又补了一句,“你一个人来的,还是你男朋友送你来的?”
之后二人互损了一番。
接着正经起来,谈一个新项目的策划和落地问题。
谈妥之后,晚餐也没吃,她直接开了车走了。
离开前,交代他,“玩可以,别忘了底线。”
他们夫妻商定的猎艳底线,无非三条:
一,婚姻第一。
二,随时可控。
三,安全。
至于成本大小,性价比高低,他们不管,都是各自的事。
她走后,秦典下来了,问孙秩,“有没有发火?”
他笑,“发火?为什么要发火?”
“那骂我没有?”
“骂了,说你是小狐狸。”
说完又出了门,回公司,加班开会。秦典泡了个澡,晚饭也不想吃了,种种杂事淤塞,特别想找人说话。
她开了车,去找李茹。
李茹在聚会。
也不知是和一帮什么人。
她径直开到海鲜城,去找她。
海鲜城门口车水马龙。
她找到空位,停了车,上楼,推开包厢门。里面的十几个人原本喧闹无比,忽然静了。
“哇,靓女。”
“大美女呀。”
李茹举举手,“这里。”她走过去,坐在李茹身边。
另一边,是一个戴眼镜的男子。
有着标致的眉眼,高鼻梁,嵌在麦糖色的脸皮上,很象孤高淡远的晋人。
时不时问,需要点什么不?
秦典其实没胃口,一直等席散,好拉着李茹走。
这是一帮玩户外的广州年轻人的聚会。大家经常一起徒步,钓鱼,自驾。
席间,心无所忌,灵光四溢,自然妙语如珠,令人捧腹。
她发现,这一年来,她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开怀过。
“喜欢这样的聚会吗?”旁边的男子问。
秦典点点头,“喜欢这样的气氛,无拘无束的,真好!”
“那就加入吧。”

散席后,他加了她微信,推过来他的名片:
袁文殊。
XX文化传媒公司副总经理。
她回复了一句:多多指教。
然后和李茹去做SPA。
按摩时,李茹问她:“你今天怎么了?”
秦典说了今天发生的事。
李茹说:“嗨,多大事儿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你没发现吗?孙秩是向着你的。”
被这样一劝慰,总算放了心。
然而,一腔心思放下来,另一种心思却悬起来。
几天后,户外这帮人又组织了一次钓鱼+野餐。
她神使鬼差地,也报了名。

出发那天,换上一袭真丝长裙,千娇百媚地贴在身上。乍看很端庄,细看很风情,有着模棱两可的引诱。

活动地点在一个湖边。
湖不大,不过干净。夕阳一映,满湖碎金。
有人带来烧烤炉。
炭烧着了,霍霍地舔着肉串,偶尔有油或盐滴下去,腾上来一朵明火。
秦典捏着肉串,也想去烤,袁文殊走过来,脸上汗浸浸地,递给她一串烤好的东西。
“呶,给你!尝尝。”
她接过那串辨不清内容的烧烤,视死如归般咬下去,竟然扑过来满嘴香浓。
“怎么样?”
“好吃,手艺真不错,需要帮忙吗?”
他们组成搭档,一个取材,一个翻烤,合作得......浓情蜜意。
吃了一阵,大家坐在野餐垫上起哄。
“文殊,来唱一首。”
他竟然一口应允,清清喉咙,扬声唱,“灯火辉煌的街头,我就潜伏在你的伤口……”
唱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
她走到水边去洗手。
夜已落下来了,湖水静得象个陷阱。
她走过去,踩住一块石头,正想俯下身去撩水,忽然脚底一滑,堕入清凉的湖水。
有人猝然跳下来,把她推上来。
“没事吧?怎么样?”是袁文殊水淋淋的脸。
秦典吐了两口水,喘了一气,回过脸来说:“谢谢你!”
“怎么谢?”
她不语。
他笑,“如果以身相许,我可以考虑一下。”
而此时,她的裙子贴着她,比一丝不挂还诱人。他将自己的外套拿过来,裹住她。
为谢恩,她请他次日晚饭。
吃饭地点在珠江边。

饭馆是怀旧风。
木桌,木椅,桌上点了煤油灯,火焰噗噗噗跳着,从半透明的罩子里晕出一朵暖光来,投在琳琅菜蔬上。
一切都亲亲切切。
袁几乎没吃,一直看着她,看得她心惊肉跳:“快吃吧!”
他笑:“原谅我沉迷美色!”
夜里下了雨,细雨淋漓。
隔岸也有依稀灯火,映在水中,星斗一样明明灭灭。
他说,“每一个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一个传说。”
“这盏灯下,又会是一个什么传说?”她指了指那盏煤油灯。
“不管什么传说,我都希望结局是‘他和她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那晚开始,她竟失了眠。
夜晚与被褥挣扎,仿佛穿了救生衣,怎么也沉不入那个黑甜的梦湖。
之后,起风了,下雨了,广州举行什么活动了,某个餐馆飘出浓香了,袁都将它当成见她的理由。
“秦典,花市开了。快出来看看!”
“秦典,你失眠,恰好我也失眠,这么有缘,一起出来吃宵夜吧!”
“秦典,下雨让人发愁,别一个人捱着,去看电影吧!”
许多时候,她都像一个真空,无论多浓烈的热情,都有去无回。
但他丢掉自尊,像一个不断练习设问的人,讨要亲近的机会。

“你要我陪你散步吗?好啊!”
“你要我陪你去游泳吗?好啊!”
她被缠不过,有时孙出差,她实在寂寞,偷偷溜出来,和袁又见了几次。
有一次,她踩空了一块地方,摔在地上。
“啊,摔哪了?我看看。”
他扑过来,撩起她的裙摆,皱了皱眉,“去医院!”把她抱上车,不由分说往医院赶去。
秦典坐在车上,看着他,觉得膝盖上那一朵疼痛象是有人在轻咬,温柔的,蠢蠢欲动的。
同时在心里暗呼:糟了,危险。
人啊,真是没办法的。越是不想动情,越是深陷其中。
他们在清吧,喝陈年桂花酒。
酒是琥珀色,入了胃,烧起满颊桃花红。
“你知道吗?我其实喜欢你!”她醉了,眸光潋滟,醉话一句句涌出。
“你醉了!”
“可是我不能......”
他来搀她,她依势倒下来,象蛇一样,瘫在他身上。
那晚,她一夜未归。
她在另一个境地里,与另一个男子缠绵。
这是她第一次明白,原来,性无需讨好,无需委屈求全,无需费尽心思去创新。
她迎向他,在不断地颤栗中,翻来覆去。
金石相击,火花乱溅。
喘息几乎被水淹没。
她从彼岸归来,人间已是另一番模样。
她的夜不归宿,孙第一时间知道了。
他当然怒不可遏。
但她说,在李茹家睡了。
李茹当然能作证。
但此事一出,也知道,秦典麻烦了。

之后的某天,两人约了个粥城。
李茹一到,秦典就迫不及待地说,“李茹,我恋爱了!”
李茹瞪圆了眼睛。
“这是险棋啊,你可要考虑清楚。”
接着开始长吁短叹,“我跟你讲,我以前也遇见过这样的事,结果两头皆空,什么也没得到。”
“可我没办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人一有情,就有贪。
她贪孙的物质,贪袁的情。一个也不想失去。
心里也知道,两全的概率是0。
“我劝你别谈什么狗屁恋爱,我们这种人,没有爱的资格。”
秦典沉默。
“我还想提醒你,孙这边,你可要处理好,如果让他知道了,你可是没有好下场的。”
但秦典依然有侥幸心理。以为只要她小心,双方都不会知道对方存在。
那以后,她百般周旋,在两人之间往返。
孙出了差,她憋不住,去找袁。
袁没空,就回家。
她成了走钢丝的人。
在险境之中来来回回,百般平衡。
自以为技高一筹,其实败相已露,不过是何时坠下来而已。
孙已觉得不对劲。她的态度大不如前,眼神也复杂起来。
而袁,也开始怀疑她的工作。她不是广州本地人,开着玛莎拉蒂,出手阔绰,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秦典,你家人也在广州吗?”他终于开口。
虽是意料之中。她仍然辗转万千,艰涩地回答:“是的。”
“你父母是做哪行的?”
继续撒谎,“做点小生意,我也在帮衬着做些小事。”
每一个字都吐得战战兢兢。
她不知日后万一穿帮,该以什么面目来对待。
广州的夏,总是这样湿滞沉闷,空气中仿佛有无数铅尘,悲剧性地,沉重地压在人身上。
孙回来了。
走进屋子时,带着一身赫然的酒气。在冷气沉重的屋子里冻了好一阵,才镇下去。

她闭上眼睛吻他,在他的嘴里闻见残余的酒味与蒜味。
她的胃轻轻痉挛。
但她不动声色地,别开嘴,去吻他的耳垂,和脖颈。
完事之后,去洗澡。
大镜子里迷朦地倒映着她,白白的,薄薄的,像一柄利刃,割着眼睛。
她转过脸,把按钮往左边使劲一旋,水流立刻炽热,火一般燎着她的皮肤。
她颤栗着,固执地不愿意调冷。
烧吧,烧吧,烧掉一切痕迹吧。
孙醒来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忽然冒出一句话:

“小典,我对你怎么样?”
机关暗藏的声音。

她心里一惊。
“很好!”
的确,除了家与爱,他也没有别的令她遗憾。而这两样,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是一种奢侈。
“那好,你要记在心里。”
秦典开始发慌。
算了。
分手吧。
明天就去和袁分手。
她不能失去眼前的生活,不能没有钱。
她已经像断翼的鸟,飞出笼子,已无能力,更无斗志,来养活自己了。
可就在次日早上,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往前推算一下,那段时间,孙不在广州。只有袁文殊。
她去找袁。
心里知道,这是诀别了。
他们没有未来的。他若知道她的身份,不会娶她。哪怕咬牙娶了,也是矛盾重重,徒增烦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
他们有缘无份。
怀孕一事,她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孙。
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有些事,就当暗殇一样,她独自经历、独自承受就好。
过了就过了。
到他家时,他正系着花围裙,在锅碗瓢盆间转来转去,“我要做饭给你吃”。
她从后面走过来,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背上。
秋天提早到来。
雨丝愁人,凉意渗人。
偶尔有卷风,携着尘埃游来游去,把人的衣裳吹得像帐篷一样膨起来。
“文殊,我们分手吧!”
他满脸的笑,像冻在那里,被点了穴,时间忽然静止。
“为什么?”

“我们不太合适。”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以为他们只能到此为止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正在此时,楼道里传来异响。声音杀气腾腾,由远而近。
有人在问:“哪一间?”
“803!”
803不就是这里吗?袁也警觉了。
紧接着,防盗门上传来咣咣咣地敲打。
“快开门,再不开就踹掉了!”
她开始发抖。

袁把她推到卧室,低低吩咐:“报警!”
她马上拿起手机,拔110,却总觉得那接线不够快,而外面已经劈里扑鲁一片乱响,好象一大帮人都已经进来了。
袁文殊在外面招架。
给他们发烟,发水。但没人对他的讨好予以理会。
有人在问:“秦典呢?”
孙秩的声音。
她一听这声音,仿佛听到撒旦的恶咒,全身动弹不得。
电话里的接线小姐在问:“请问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她哆哆嗦嗦地压低声音说:“XX花园X栋803,强闯民宅,打架……快来……”
正说着,卧室脆弱的门锁被人一脚踢开,她的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
孙秩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小典,你怎么在这里?”皮笑肉不笑。
秦典一言不发,只惊恐地看着孙。她此时已是万念俱灰,对事态不报任何希望。
袁文殊挡在秦典面前。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孙秩斜着眼睛打量着袁文殊:“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我女朋友!”
“哈哈哈,女朋友?很好,我养着她,居然背着我跑来跟你搞在一起......”孙秩笑得脸部抽搐,面目狰狞。
秦典眼前一黑。
袁文殊的脸上,表情一直在变化。
但他依然挡住了孙秩,“不管你们有什么瓜葛,但她现在是我女朋友,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不必跟她过不去......”
但没用。
孙秩的司机走过来,将他拖走了,“让他们谈谈。”
可是,怎么可能谈呢。
她蜷在地上,任凭他揪起她的头发,向后用劲扯着,脸被迫着仰起来,迎着他左右开弓的耳光。
扇得过瘾了,又把她向墙壁推去,她一个趔趄,摔在墙根。
他走过来,朝她的脊背就是凌利的一脚,她就势趴在了地上。
但他仍然没有饶过她,扯着她的头发从自己揪起来,摁着她的脑袋去碰坚硬的墙壁,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从秦典的额角流下来,淌过她紧闭的眼睛,淌过她的鼻尖。
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甜味道。
在这阵狂风暴雨里,她逐渐喘息不过来,但她仍然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地护着肚子。
袁文殊此时已经气炸。
想过来护着她。
但他早已自顾不暇,几个剽悍大汉早把他围着,对他同样开始暴风雨般的折磨。
屋子里闹成一团,家具物什已经被打得稀烂。
“老子对你千依百顺,给我戴绿帽,说背叛就背叛,我叫你背叛,我叫你背叛!”
汗水蒸蒸地冒出来,在那张扭曲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油光。
更令人觉得骇怕。
他把她的头往两腿之间摁过去,摁过去。
秦典发自本能地挣扎,更引发了他的兽性。
他丝毫不肯松手,更加用了力气。
她顿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急促。
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终于放了手,把她的身体向角落里使劲一掀,秦典便象一根木桩一样倒下去。
远处有警笛声响起。
孙秩愤愤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带着一帮人走出去。
正要出门,忽然又折回来,对着她的肚子,用尽全身力气踢了一脚。
秦典惨呼一声。
肚子里一阵天崩地裂的疼痛,她忍不住发出了这场闹剧里的第一声呻吟。
“哎……文殊,肚子,我的肚子……”
然而,她并没有得到意想中的回应。
她在一阵朦胧里,看到一双冷漠的眼睛,正象利箭一样盯着她。
这次她获得真正的凉意,连呻吟声也冻在了身体里。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她脸色白如纸,下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得渗出了大块血迹。
他们赶紧把她送进了医院。
她理所当然流产。
而身上,也是遍体粼伤。
清宫的时候,她感到身体被一点点撕裂,疼得眼泪直流,但一声没吭。
出院前一天,她去看住在同一个医院的文殊。
走进去的时候,一大群人围在他的病床前。
他听到脚步声,从那一堆人里探出目光来,一见是她,立即别开了脸。
有人猜到了是她。
一个大概是他母亲的女人,大叫着扑上来,扯着她的衣服,扇了她两个耳刮子。
“天下那么多男人,偏偏来勾引我儿子呀!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你心里高兴了?”
父亲则怒吼,“我们不想看到你!人得有些知耻之心。”
秦典木在当地,一动不动,只喃喃着:“对不起,阿姨,对不起,伯父,对不起……”
出院的那天,她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很久。
她该去哪里?
广州如此之大,到头来,她才发现,自己依然无家可归。
从前的住处,是别人给的。
属于她的地方,一个都没有。
她打电话给孙秩。
全是忙音。
计他已将她拉黑。
浓情时,山盟海誓。情断时,翻脸无情。
不愧是有钱人。
她打电话给吴妈,吴妈说,她的行李早就打包好了,需要帮她寄到哪里?
“我还能回去吗?”
“秦小姐,你就不要叫我们为难了。”
她不信。

她叫了车,前往孙秩的别墅。
她知道,这几天,孙秩都在家。她一定要见他一面,求他回心转意,求他动动恻隐之心,不要赶尽杀绝。
在路上,车载电台在说,台风要来了,大家要早点回家,关紧门窗。

抵达别墅时,她站在大门口,狂摁门铃。
保姆在对讲机里对话。
“秦小姐,你怎么来了?”
“吴妈,你开开门。”
“不行啊,孙总今天不在家。”
台风已经越来越凶。
满地碎屑,漫天飞舞。
大树被吹得飒飒作响,明明才是下午,天色已经比傍晚还黑。
她哭着说,“吴妈,求求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吧,台风就快来了,求求你......”
吴妈的声音又温柔又冷酷。
“我作不了主啊。”挂断了对讲门铃。
她颓然坐在大门前,抬头看二楼,她发现二楼有灯光,这说明,孙秩在。
她开始嘶喊:
“秩哥,我错了,让我进去。”
没有反应。
“风好大,雨也快来了,开开门让我进去吧。”
依然没有反应。
她知道,他听到了的。二楼对楼下的声音,接收得清清楚楚。但他置若罔闻。
半小时后,天下起了暴雨。
她一动不动,站在雨中。
她想赌。
赌他对她依然有感情。她从头到脚,已经不断地淌水。整个人,像个人形瀑布。
她以为他会在下一秒,会推开窗,看她一眼。
没有。
1分钟,没有。
10分钟,还是没有。
直到3小时,那扇窗,依然纹丝不动。
她哭得撕心裂肺。
这一生的眼泪,在这一晚,几乎流光了。
在那怒吼的台风、激荡的痛苦、浩荡的泪水中,她逐渐看清了自己的路。
这一路,她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都市残酷无情,欺的就是她这样的人,一无所有,又有渴望。
她现在,就是一条狗。
站在别人家门口,等着人开门,给她一个窝,一口吃的,一声安慰。
可是,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那个沉重煊赫的大门,不曾为她打开半分。
而她不知道,她的悲剧,还没有完。
不久,她接到诉讼通知。
孙秩和何茗联手。
由何茗发起诉讼,起诉秦典非法侵占他们的婚内共同财产。
原告要求她返还每月10万的款项(共计160万),玛莎拉蒂一部,奢侈品若干。
也就是说,孙秩曾经送给她的所有东西,她全都得吐出来,一一还回去。
好狠!
好狠!
这就意味着,秦典给父母买的房,还没收房,就得卖出去。
一家人,空欢喜。
余年末日,他们在村子里,活都活不下去。
要被笑死。出门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一朝回到解放前。
父母仍然赤贫。弟妹依然学费无望。秦典依然得扑入职场,继续日以继夜地拼。
但她秦典,又能怎么办?
这就是法律!
这就是人心!
而被耽误的这一两年里,她除了讨好他,什么也没学会,除了更懒惰的习性,更无力的性格。
和更愚昧、更贪婪的心。
几个月后,她出庭,颓然坐在被告席上。而孙秩没有参加。
他的代理律师出席。
何茗倒是来了。
在庭上,她慷慨激昂,表示对秦典的存在深恶痛绝,认为她破坏家庭,霸占夫妻共同财产。

原本法律就是支持她的诉求的。
但这样的表述,再度令秦典百般不适。
明明事实并非如此。
明明你们知道我的存在。

明明你默许。
但她只看了看何茗,什么也没反驳。
说了,又怎样。没有证据,她就如同狡辩。
即使有证据,也不能如何。
法庭不是来讨安慰,是来论利害轻重的。
她秦典,确实与有妇之夫来往,破坏家庭,侵占财产,证据链确凿,她没有任何办法。
庭审结束后,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出法院大门。
何茗走过来。
“其实我不恨你。但孙秩恨你的背叛。”
秦典笑:“即使我没有背叛,你们也会想出其他由头,要回所有给我的东西,对吧?”
何茗说:
“那倒不会所有,但房、车、大额款项,你肯定是拿不走的。”

几个月后,一审宣判。
支持原告所有诉求。
秦典必须于一个月内,返还所有款项、车和礼物。
大势已去。

无可奈何。
不服吗?再次上诉吗?不必了。
这种事,无论是法理,还是人情,都会向着利益损失方。
也就是夫妻。
她再怎么样,都斗不过天理人伦。
而且,她也没钱请律师了。
拿判决书的那天,她坐在法院的门口,半天不动。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又有她的家。
李茹来接她。
“秦典?”
远远地,她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之下,那么小,那么瘦。
但这个姑娘,已是秦典狼藉生活里最后的温暖念想。
她抱着李茹,痛哭失声。
“我什么都没了。”
“没事,可以从头再来。”
“钱没了,车没了,我爸妈的房子也要没了,孩子也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李茹把她的头扳正,说:“我早说过,我们这种人,是不配谈论感情的。”

秦典摇头。

“不,不是的,我不谈感情,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不知道他们夫妻有多狠,他们早就盘算好了,都在外面玩,分手的时候就由另一人起诉,把东西要回来。”
李茹叹息。
成人世界里的算计,还是超出她们的想象。
不止于此。
李茹还带来一个消息。
孙秩又搭上一个刚刚毕业的女生,同样一无所知,同样穷,好控制。
又一个悲剧开始了。
那个姑娘,能逃脱吗?能看清这些套路吗?
玄。
秦典满脸苦笑,说到底,她们这些人,不过是有钱人的玩物。
玩过了,就弃了。
比垃圾还不如。
垃圾尚且死者长已矣。
她,还需要在一拍两散后,用沉重的代价,为这一两年的懒惰贪婪与糊涂来买单。
她们穿过广州的日色,慢慢踱回家。
走了几步,秦典走不动了。
她因为流产和淋雨,淋淋漓漓流了好久的血,如今一身隐疾,几个月里瘦了20斤。
原本就瘦,如今已是瘦骨如柴。
体力与精力,都大不如前。
李茹忽然就哭了。
“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
秦典哪怕横尸街头,也得不到世人的同情。
万般辛酸,只有自己受。
千种疼痛,只有自己咽。
秦典开始想办法还钱。
玛莎拉蒂,礼物,都是实体,她没有带出来,都留在了孙宅。
160万的钱?
她看了看卡上余额,根本不够。
李茹也没什么钱,但她说,我可以借10万给你,多的真没了,我近来也很惨。
她什么办法也想不出。
只有回去卖掉那所100多万的房子。
可是,这是父母破败困苦生活里唯一的希望,现在她又要将希望硬生生掐断,让她怎么开口,让她怎么面对?
她如同一个死人,回到村庄。

浮世已成刀山火海。
每一步,都走得万箭穿心,万念俱灰。
从广州回去的车上,她连高铁都买不起。
只坐了火车,慢的,硬座,车上汗味袭人。
她睡不着,一路上,要么在流泪,要么在发呆。

有人问:“姑娘,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戴上墨镜,继续哭。

次日早上,火车终于到了省城。她再转大巴,中巴,到了村庄。

七月的村庄,地面如流火。
藤蔓垂着蔫答答的脑袋。
下面趴着蔫答答的黄狗。
她提着箱子,走过邻居家的院门。忽然看到门后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打量着她。
她吓得打了个激凌。
仿佛有乌蛇,忽然游上她的身体。
到了家里,父亲依然在外干活,没回来。
母亲在灶间煮饭。看到她满身狼狈,瘦得都快脱相了,大概知道大事不好。

“怎么忽然回来了?”

“妈......”
她本来想好了千万种谎话,一见母亲,什么也说不出,万千委屈与痛苦,化为泪水,汹涌而出。
母亲又急又怕,又心疼,一直急慌慌地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擦掉眼泪,说,没事,妈,没事,就是想你们了。
次日,她出门去买东西。
在街角的杂货店,她看见村妇们聚在一起,戳着她家的方向,戚戚喳喳。
她出现时,议论停了停。
当她走过去,妇人们复又有了动作与声音。
“大概是被男人甩了,你看,这次就没开车回来!”

“唉,做那种事,也是有报应的。”

“看到了吧,她都瘦成那样了,八成是打胎了,真是丢人现眼啊。”


她们站在屋檐下,对她的惨淡回归,给予种种恶毒污秽的猜测。
她隐约听到了,心惊胆颤。
但她毫无办法。
她就像一个人形箭靶,毒箭乱射,再可怕,也只能受着,动弹不得。
底层就是这样,
笑贫不笑娼。

你赚了钱,哪怕来路不正,也是值得高看一眼的。
但如果你被玩了,钱没了,一无所有,那就要被笑死。
她几乎闭门不出。
但父母还是要出门的。

第二天,母亲满脸阴沉。

“你是不是出了事?你不知道外面说得多难听。”

她依然不吭声。
半晌之后,一咬牙,对母亲说:
“妈,我没事,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们。对了,开发商打电话给我,说房子要全面装修后交付,交房可能还要晚两年,你们不要急,再等等,等装好了我们就住进去。”
她也不知道,这套话能不能唬住父母。

但她必须卖房。
同时也必须在两三年里,赚到另一套房子首付的钱。

次日,她乘大巴离开,去了市里,挂牌卖房。
房子连房产证都没拿到,溢价几近于无,但她要钱急,多少钱买进,又多少钱卖出了。
唯一的要求是:买方一次性付清。

陆续有人看房。

几经周折,终于卖了。
款项不久后到账。
卖了以后,秦典筹到钱,还清了孙秩的钱。
她重新站在广州的天宇下。
望着高耸入云的广州塔,再度发誓:秦典,拼命吧,你是死过一回的人,命贱,不足惜,拼到死,拼到灰飞烟灭。
不为自己,为家人。
此时,长天寂静,灰云静默。命运讳莫如深。
未来等待她的,她不知道是什么。
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被包养,是绝境,她永远不会再碰。
靠他人,更是被动,她也不会再走。
人间道路上万条。

之于她,9999条是死路。但总有一条,会是生路。
那就是靠自己
秦典,已经做好了拼尽全力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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