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耘
转载:渡十娘
“躺平”考
“躺平”袭来……
最近这些天被“躺平”这个词困扰。微信里到处是各种躺平物语,“油管”上也躺平之声绵延不断,连多年不见的窦文涛也在圆桌派上大谈躺平哲学。我晚上躺平了,脑子里还在转“躺平”之事。我开始相信,哪天“躺平”这个词会入大不连颠百科全书。于是琢磨出一个英语翻译:Lie flat。也是两个字,意思一目了然。颇为得意。我进一步为百科全书注释:“情境,躺平的一般是死人,睡觉的人,伤残的人。目的:大部分是为了休息,积蓄能量,修复细胞(当然还有其他目的,这里从略,免得浮想联翩)。姿势:有葛优躺,章鱼躺,半躺,全躺,等等。地点,大部分是家里,卧室,当然也可以是野外”。写着写着,发觉自己想歪了:这不都是些废话吗?还有,身体躺平了脑子没躺平,算不算躺平;你怎么知道某人做“葛优躺”时肚子里没有花花肠肠呢?这么一想,回过神来:这里的“躺平”不在于姿势,更在于态度;不是为了“休息”而是另有深意。所以用“躺平主义”这个词更准确。这下问题又来了:一旦不是物理意义的躺平,而是心理意义的躺平,就会出现歧义。我们究竟指什么?
“躺平”种种……
在中国语境中,“躺平主义”的一种诠释是:“不玩了”;不买车,不买房,不结婚,不生娃,甚至不屑被固定工作捆绑,少吃少喝少出门;追求一种能省略都省略的极简主义生活方式。查看相关词语频率,它与996,开放三胎,“内卷”,“韭菜”统计相关度很高,说明“躺平”非生活舒适所致,而实因生活之越来越艰难。“躺平”之说多发于年轻人之中,更有可能是那些底层“屌丝”的消极抵抗,或者都市白领的无奈自嘲。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商业精英想躺平也不能,所以不在话语范围之内。然而,作家老树提倡的似乎是另一种躺平主义:“此生何所需,早晚为谁忙”这样的感叹,进而决定:“活得艰难太累,索性一身躺平”,所以,“躺平主义”在中老年人中代表了一种反朴归真,追求一种远离尘嚣,闲云野鹤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是要有一定财务自由保障的,和两百元人民币过一个月不是一回事。不过,老树老师还有一个说法:“各种无奈之下不以主流价值为标准,追求内心选择”,倒不失为一个较为普适的定义。
既然“躺平”而成为“主义”,就有必要作一国际横向比较探讨。大前研一的《低欲望社会》(2018, 上海译文出版社)认为,低欲望社会的背后是年轻人面临的经济压力,传统社会关系的淡漠,年轻人追求当下的生活舒适感,而不是拼命挣钱。它和躺平主义相似,但没有“躺平”这个概念中的自嘲意味和社会抵触情绪。所以究竟这个现象有多大真实性,中国的“躺平”和日本的“低欲望”有何异同,还有待研究。
在美国,似乎没有“低欲望”或“躺平”之说,至少,去教堂的信众不会理解有主的恩赐为什么还要“躺平”,你对得起主吗?但在文艺作品中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电影《美国丽人》就是带有批判色彩,抵抗“主流价值”的黑色幽默作品。其中Kevin Spacey演的那个玩世不恭的“反英雄”,高级白领的钱不赚了,宁愿到麦当劳打零工,不惜成为被老婆鄙视,羞辱的“loser”(窝囊废)。但这是一个与中产阶级的物质主义格格不入的中年人,而不是经济重压下“低欲望”的年轻人。人物的反主流意味浓厚。另一位看似“躺平”的文学人物是加缪《局外人》里的主角莫索尔,他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女朋友问他婚结还是不结,莫索尔回答:结就结,不结也没事。一句话,无所谓。女友问他爱不爱自己,他王顾左右,最后如实招来:说不上爱。这差不多就全躺平了。哎,这人太实诚。直到莫索尔无聊中因为争执枪杀了一个阿拉伯人,他的生活才有了觉醒的转机。小说的叙述从这个“局外人”角度感受世界,当然意味更深,不像一个“内卷”或“韭菜”问题那么简单,而是一个如何面对荒诞的问题。
哲学层面的含义……
因为“躺平”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态度,而不是单纯的“低欲望”,所以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来理解它究竟是个什么东东。
我们就用计划生育作为例子。过去三十年中国是一胎政策。但依然有不少人积极作为,“我要生”的意志坚定,即便当“超生游击队”东躲西藏也在所不惜。这种积极作为即是积极自由的表现。一般来说,积极自由是通过财富、权力、知识、智慧、人脉等个人或社会资源和条件实现的,积极自由是满足自己需求实现自我价值的前提。和积极自由相对的是消极自由。现在政策允许生三胎了,大部分育龄父母因为生活压力或维护生活品质,反而没有生育意愿了。虽然彼时生二胎的积极作为受阻,现在至少有不生一胎二胎三胎的消极自由。消极自由和免于恐惧、免于骚扰、免于掠夺的自由一样,属于听从内心选择不做的自由。理论上,积极自由是要争取的,想做爱,想生孩子,那是要有内在外在条件的。但消极自由是应该得到法律坚决保护的,你想不想做爱,想不想生孩子跟他人无关。当然,现实有例外,配备“月经警察”的齐奥塞斯库时代,罗马尼亚人不做爱不生孩子也是不允许的。躺平,其实就是行使、保护这种消极自由:以前要生也是为了幸福,现在不生,躺平,也是为了提升幸福感和尊严。目标一致。
经济学的必然性……
本质上,年轻人是不是躺平,都是由经济学决定的。就如叶檀所说,如果没有教育医疗等很好的保障,生两个三个孩子会大幅提高小两口的生活成本,降低生活质量。推而广之,对任何群体而言,生活压力指数越高,奋斗的成本代价越高,躺平的年轻人越多。比如:
  • 中国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较低(人均可支配收入占人均GDP比重日本48%,美国50%,中国42%)
  • 中国财政的医疗卫生开支占GDP的比重严重不足(2018年美国20%,日本约8%,中国6%);教育开支比重近年有提高(4%),但还是低于美国(6% );这两项占比还没有考虑中国人口基数(中国比美国多十亿人;人均福利开支会差得更远)。
  • 相比上两项,中国的行政管理开支在GDP占比非常之高(中国27%,美国10%)。这是一个结构性问题,一定程度导致了社会购买力和社会保障的不足。
除了个人购买力和社会福利机制,中国的问题可能比日本还复杂。比如,年轻人的躺平还与两个社会学因素有关,一个是“向上社会流动性”指数,即有阶层固化,城乡差异问题,第二个是“内卷”因素,举两个教育上内卷的例子。父母老师学生绞尽脑汁拼死拼活要挤进清华北大,而北大清华不会因为他们争得头破血流而多增加一个名额,本来可以用在别处的精力资源无端被消耗。另一个例子是上级机关为了提高教学质量月月到学校检查教学工作,忙得校长老师疲于奔命,结果教学质量不升反降。“内卷”使得做成一件事的成本大大提高。所以,躺平就是对付内卷的一贴猛药。躺平的微积分,还应包括机会成本,你每天卖力加班每天996,必然少了机会和家人一起吃饭,和朋友聚会,和爱人约会,或者读一本书,欣赏一下音乐。这里还没有包括奋斗的情感成本,如失败和挫折带来的沮丧甚至郁闷。

对中产阶级来说,躺平时常是为了矫正传统的幸福陷阱(所谓hedonic treadmill),以为只要疯狂努力,前面就是无限风光,结果无限风光从来见不到(见下图,永远抓不住的胡萝卜)。反而是,越努力赚钱,越失去自由。越追求幸福,离幸福越远。

这就是涉及经济学的人设了:人类是非理性还是理性动物?人的利益最大化的冲动和执念,是否最后把人本身给吞噬掉了。越是拼命获得,失去越多,造成多少人间悲剧(或巴尔扎克眼里的“人间喜剧”)。按照传统观点,似乎“积极作为”,“上进”总归是好的,“无所事事”,总是太消极;最大化总是好的,躺平总是受要批评的,你想当混混不成?从更广泛意义上说,现在人类都上月球了,马上就要去火星了,原子弹都造出来了,够毁灭地球几十次了,现在都人工智能了,果真好吗?福兮祸兮,细思极恐。上海、纽约、悉尼给淹了,你哭都来不及。所以躺平主义也可以视为一种顺应时变的理性行为;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战天斗地,倒有点唐吉诃德大战风车的神经错乱了。
躺平的政治内涵……
当然,回到“躺平”这个词本身,在年轻人那里有特殊的情绪内涵,可以说,躺平就是年轻人的一种政治宣示。他们觉得自己精力旺盛,荷尔蒙爆棚,却被剥夺了很多机会,权利,有时悲催到连个男女朋友都找不到,他们的青春年华被耽误。那些成功者吃香喝辣,他们却在被割韭菜,他们就不答应了,干脆来个躺平。
我刚看了一个视频,一头显然被折腾多年的老牛突然躺倒,仿佛说“老子不干了”,两个牵牛的老农哧哧发笑,这头老牛用“躺平”这一招可能不止一次了。有些官媒批评躺平主义,说认命可以,躺平不行。我说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政府也应该理解百姓,比如,为防止人口老化,提振经济而放开三胎没错,但是为了让年轻人有多生孩子的欲望,政府必须在如何增加百姓的收入上下功夫(否则哪来购买力,哪养得起孩子),比如能不能让收入最低的九亿中国人的可支配收入在不久未来增加一倍,从一个月两千元以下增加到四千元,这项开支的财政来源可以通过提高生产力、缩减行政开销、和企业减税来获得。又比如,能否增加医疗教育的福利保障开支,多搞雪中送炭,少搞锦上添花,打破形形色色的上升通道中的玻璃天花板,保证公平竞争,更长远的,需要制度上文化上的变革,从身份社会向契约社会转型。如果这些问题没有改善,甚至内卷到抽筋。躺平主义只会越来越盛行。老牛都撂挑子了,何况年轻人乎。
道德层面的考虑……
至于“躺平”是英雄主义,还是狗熊主义,事关价值评判。《美国丽人》中“反英雄”的玩世不恭式的躺平,里面有着抗拒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态度,这种抗拒可以算英雄主义(老树认为这是进步)。衡水中学张同学的“土猪拱白菜”论,算不算英雄主义?从“不认命”,不甘平庸,不肯躺平、积极抵抗的角度,似乎是。但假如拱的是别人无辜的白菜,至少吃相有些难看;假如土猪在王府井或南京路乱拱乱咬,那就有犯法之嫌了。逆袭可以,打家劫舍不可。在我的辞典里,苦大仇深要把别人干翻,一定属于狗熊主义。《围城》里的方鸿渐最后也是躺平了,没了念想,连个梦都没有,恐怕不能算狗熊,但肯定也不是英雄。也就是说,“躺平主义”是不是英雄主义,终究是要看一个人是否有不屈服命运的底色,不管这命运是主流价值观,是社会不公,还是彻底的荒诞,不管这抵抗有多么滑稽,有多么无力,多么卑微,哪怕只是为了守护自己一丁点的自由、价值和尊严。《活着》的主人公虽然屡受命运捉弄,他们的生活渴望只剩下“活着”,因为“活下去”(即使用躺平的方式)本身就是抵抗,所以《活着》的底色是英雄主义的。宋丹丹黄宏的《超生游击队》如今看来也是英雄主义的,而反过来,“不生主义”也需要一些英雄主义气概,尤其是面对“月经警察”时。
“躺平”的心理机制问题……
梁文道认为,躺平其实是“弱者的呻吟”是一种生活上过度疲惫和倦怠的反映。躺平可能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一种普遍的群体感受,所以会一呼百应。我认为躺平的心理机制还是可以探讨的。心理学上,年轻人的“躺平”可以用“习得性无助”(learned helplessness)来解释。当一种努力无法达到期望结果时,人会感到无能为力,逐渐放弃努力。比如,躺平者面对生存压力,开始有焦虑症状,有些人开始“躺平”做自我心理调节,即降低期望值(不买房了,不结婚了),能过上一种还算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即可。还有些像老树那样的中老年人,从简单中发现生活真谛。但必然有人出现适应困难,挫折感强,或怨天尤人,或郁郁寡欢。我在中国的一些研究生也自嘲是“单身狗”,这也确实反映了许多年轻人的窘境。自嘲本身具有疗愈作用。但所有这些都需要证据验证。心理学研究可以提供证据,看“躺平主义”有没有心理学佐证(如测量年轻人中“习得性无助”的广泛程度,即prevalence,观察“躺平”是不是这一人群中普遍的一种对生活压力的应对策略)。
“躺平”还涉及更为抽象的心理需求,人是意义的动物。加缪的“局外人”莫索尔的“躺平”,是他与周围的社会格格不入有关,意义感的缺失是“躺平主义”很重要的机制,意义感是通过社会互动获得的。所以,“躺平主义”不仅是经济学意义上的期望值和预期问题,还与社会疏离(social alienation)有关(如那对两百元过一个月的夫妻,必然隔断了与他人的互动)。社会对这个群体的利益诉求,重要关切缺乏回应机制,也是“躺平主义”的成因。因此,要解决年轻人的躺平问题,需要经济上的支持和社会地位的改善。光指责年轻人没意义。
躺平的终极物理学意义和文化内涵…..
说到底,宇宙万物遵循一个基本悖论:一切事物,包括生命,都会凋零,衰亡。熵的三个特性,封闭性,无序性,从高温到低温的不可逆过程,在自然,社会,生命中永远存在。然而,生命本身又是一个对抗熵增的自组织过程。我们无法阻碍熵增。小时候,老爸说我身体像团火,现在这团火慢慢在缓慢的熄灭过程中。从这个意义上,躺平主义发生在老年人或准老年人身上是正常的,但是年轻人盛行“躺平”或“无欲望”,是不正常的现象,就像一帮荷尔蒙高涨的年轻人在大谈阉割的好处。社会的内卷可以看成是熵增过程,它趋向低温,封闭,无序,趋向躺平。躺平是不是好,要看怎么个躺法。
西方和东方文化对抗熵增的态度不同。西方文化是向外求索,强调积极作为(积极自由),歌德所谓的“太初有为”,即使熵增达到彻底无序状态(荒诞),加缪依然赞尚西西佛斯的无谓努力,并认为这是幸福和救赎之道。东方哲学或宗教偏向于从内部去化解这种生命的无解:六根清净,色即空(消极自由)。听起来,佛教也是“躺平”哲学,精神上彻底躺平,其实不然,佛陀是打坐而非躺平。打坐能达到意守丹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方可进入身心的完全自由状态,而“躺平”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佛陀和西西佛斯都是英雄,但他们抵抗的方式结果不同。两者都不易,都需要修炼。
戴耘写于2021年6月6日,6月9日改定,纽约州府奥尔伯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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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Albany)教授,转载:渡十娘。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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