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村上春树年年陪跑而不可得的奖项,除了最近的石黑一雄外,日本还有两位作家得过,一位是川端康成,一位是大江健三郎。
虽然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评价作家水平的唯一标准,但仅以我的个人浅见而言,村上春树和后两者相比,在“境界”上似乎确实略有差别。
一来,村上春树的作品在哲学层面的深入程度不如后两者。川端康成笔下的虚无主义,大江健三郎聚焦的存在主义,都在文学性之上为读者创造了更具有纵深的哲学思考的空间。
二来,村上春树在对人性和精神的挖掘和展现上,有时会稍显浅尝辄止,即使是在描写人性里的不堪和丑陋时,也会带着些岁月静好的温柔。相比之下,大江健三郎要直接而狠辣得多,他的文字像手术刀一样,冷冷地割开修饰和客套,把人性里自私、冷酷、堕落和绝望的糜烂的真相,毫不留情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正是这样的一本书。
不过,这并不是一本阴暗的颓废之书,与《活着》和《人间失格》那般从始至终的压抑不同,《个人的体验》的主人公在经历了漫长的自我放逐之后,峰回路转,最终获得了艰难的顿悟,找回了自我。
这是一本救赎之书。所谓救赎,并不是普通的认罪或忏悔,而是通过对隐藏在人性深处的丑恶的层层盘剥和对存在意义的灵魂拷问之后,随着存在主义的解体和个人精神的重构,在理性层面得到真正的救赎
《个人的体验》情节并不复杂。主人公鸟是一个生活略拮据、怀揣着一点小梦想的普通人,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孩子,使鸟陷入了艰难的处境——如果要养育这个孩子,鸟必然会失去生活的自由,个人的小梦想将遥不可及。在自利和道德的两难之间,鸟选择了逃避,试图让留在医院的孩子衰弱而死,自己则躲在旧情人处疯狂纵欲。最后,鸟在把孩子送去“处理掉”的路上,幡然醒悟,决心承担起抚养残疾婴儿的责任。
表面上看,这本书讲的是道德问题:人的道德底线在哪里?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可以容忍多大限度的牺牲?
往深处看,这本书讲的是哲学问题:什么是人类所感知的普遍真实?什么是普适的存在的意义?
本文不谈前者——从伦理道德的角度而言,答案似乎显而易见——我们没有权力决定他人的生死。如果换个场景,比如孩子尚未出生,或者是在怀孕之前就预知到畸形的风险,该如何抉择,这个问题更有讨论的空间。
本文主要谈后者,这也是大江健三郎所重点表达的,但容易被读者们忽略的关键问题。
大江健三郎曾说:“我青春的前半段是在萨特的影子下度过的。”
因此,要将《个人的体验》剖开来往深里看,必须先对萨特的存在主义有所了解。
萨特存在主义的核心理念是“存在先于本质”。
所谓“本质”,可以粗略地理解为“意义”或“作用”。比如笔被生产出来是用于写字,碗之所以存在是为了盛饭,这些“事物”的“本质”在“存在”之前已被确定。萨特认为,人和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的“存在”是先于“本质”的。也就是说,人在出生之时,并不带有既定的使命、目的或意义,仅仅是“存在”而已,至于“本质”如何,是存在以后才能确定的问题。
进一步来说,不存在上帝,不存在预设人性范本的神,也不存在先验的、普遍的、被道德伦理所规范的人性。人以自己存在之后的行动来创造自己的本质,而不是由普适的规则来塑造自己的存在。
可以看出,萨特的存在主义强调人的主观性和个别性。所谓主观性,是指“本质”由人的主观意志所创造,人想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成为什么样的人;所谓个别性,是指每个人的与众不同、每个人都要过自己的生活、“他人就是地狱”。
因此,人是自由的,人的“存在”和“人是自由的”之间没有区别。当然,此处的自由指的是选择的自由,而非为所欲为的自由。这种自由,是人创造自己的本质的方式。
回到《个人的体验》上来,鸟的前半生一直过的很压抑。他痴迷地向往着非洲,却一直被学业、工作、家庭所束缚;等到好不容易做了些准备时,自己的孩子出生了,还是个畸形儿,抚养这个孩子将意味着自己梦想的几近破灭。
至此,鸟一直生活在萨特所说的具有“本质”的存在之外。他随波逐流,亦步亦趋,读研究生、留校、恋爱、结婚、生子,他几乎从没有过“自由选择”的机会。于是,他迷茫,他困惑,他不理解为何他所要经历的人生是如此这般,他想大声地问:“我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畸形婴儿的出生,让鸟和他的精神危机正式兵戎相见。他开始产生呕吐感。与此同时,鸟意识到,这是和醉酒的恶心所不同的,和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真正可怕的呕吐感。这种呕吐感,就像是萨特在《恶心》里所写的那样,是人对“自己”产生困惑,对存在的意义产生迷茫时的自然反应。
为了找回自己存在的“本质”,鸟做出了选择。他一边选择让畸形婴儿留在医院里自生自灭,并在潜意识里希望婴儿就此死去;一边和老情人火见子重叙旧情,试图通过疯狂的纵欲,找回自己存在的“本质”。
鸟的选择,是否是萨特所说的“人是自由的”?我们不能这么定论。但从鸟的角度出发,这个有别于以往的循规蹈矩、冲破道德束缚的选择,确实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体验:
“在完全放弃了责任、束手无策的这几十分钟里,鸟体味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感觉。”
自从把孩子扔在医院,鸟就丧失了道德感。道德感的丧失,让他体会到卑劣和羞耻。羞耻伴随着愤怒,也伴随着习惯性的厌恶感。值得玩味的是,与厌恶感同时产生的,还有性欲的萌芽。
日本小说里有诸多性的描写,许多人不解其意。其实作家笔下的性,都有象征意义。比如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里,性爱代表着追求终极的体验;在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性爱代表着确认孤独的方式;在《个人的体验》里,性爱则代表着适应羞耻感,从而把握存在“本质”的尝试。
一方面,性帮助鸟对抗羞耻感。在世俗的概念里,性(尤其是滥交)本身是卑劣的、羞耻的。鸟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所有最卑鄙的事情我都能干,我就是可耻的化身”;鸟甚至幻想,“在医院门前的广场,阳光暴晒下的公共汽车站上”的那些最坏的充满侮辱性的场景。这种自虐式的幻想不仅没有让鸟的羞耻感更甚,反而让他从感官的角度体会到快感,进而让鸟觉得,似乎这个“最卑鄙、可耻的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不堪。以此类推,鸟因为道德感丧失所产生的厌恶感,也从性爱里得到了缓解。
另一方面,性是“主观能动性”起作用的典型代表。尤其对男性来说,性受“主观性”的驱动。在鸟和火见子的性爱之中,作者描述到——鸟任意选择火见子的某一次高潮,使之与自己的高潮重合——这与鸟以往老实传统的做爱方式不同,鸟采取了真正的主动,并从中体会到“自由”的快感。
至此,鸟似乎是循着萨特的存在主义之路,“自由”地找到了自己的“本质”。果真如此吗?
很遗憾,鸟并没有在遗弃畸形婴儿和与火见子的纵欲中获得持续的圆满的平静,相反的,他变得越来越矛盾与不安。在把孩子送到堕胎医生那里杀掉的路上,他意识到,他所要送去杀死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在前一个精神危机被“选择的自由”缓解之后,产生了新的精神危机:
“我逃离那个怪物婴儿,堆积下无数恬不知耻,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我如此坚定不移地想要守护的究竟是怎样的自己?鸟这样一想,突然愕然不知所以。答案是零。”
结尾处的转折篇幅很短,从视觉效果上来说略显突兀——鸟意识中原有的“存在主义”解体了。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所“自由选择”的,是自我欺骗的幻境;在逃离了责任和道德的束缚之后,他并没有获得“自由”,而是在仓皇逃奔。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萨特在他后期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里,对存在主义进行了积极意义上的重新解释——虽然人是“绝对自由的”,但在“自由选择”的同时,必须承担对该选择的全部责任。由于世间万物的普遍联系,这些选择的责任并不仅限于自己,还会牵连到全人类,因此“自由选择”时必须考虑对所有人的负责,这才是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个人的体验》既是大江健三郎个人经历的映射,也是对萨特存在主义的演进之路的文学体现。从“主观自由”的存在主义的解体,到“人道主义”的补充解释,大江健三郎让个人的体验更为接近人类普遍的真实,也从这种真实里获得了救赎。
或许有许多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会对鸟这个角色产生厌恶感,认为他自私、龌龊、卑劣,甚至是无知。
在我看来,和鸟相比,我们大多数人要更为无知。这是因为,鸟所遇到的精神危机,是拦在他思考存在意义的道路上的;而我们大多数人,连这条路都从未踏上过。
有人会问:思考存在的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做个单纯的傻子,无知而快乐地生活,不好吗?
问题是,单纯和无知并不等同于快乐。在无常的世界里,无明只会让我们在轮回的苦海里永恒地沉浮,承受更多更大的痛苦。
用王小波在《红拂夜奔》里的话来说:
“活着成为一只猪和死掉,也不知哪个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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