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志田
前曾说到蔡元培的一项卓见,即一个地方要有一所好的大学,把有学问的人团聚起来,承担起提高学术、推行教育、改善世风的重任。用今日的话说,这样的大学就是社会的文化中心,兼具提高和普及的双重责任。一个地方的学风好了,必会促进民众对学术的爱好,世风自亦不差。
这是20世纪的新观念。此前中国并无所谓大学,早年多沿袭着国子监和翰林院的余绪,来入学者更多是借此养望,以为日后官场的“拼搏”做准备。曾有被聘为教习者,宁自降为学员,一时传为佳话。那场景和心态,倒有些接近今日的党校和行政学院(现在若那里的教师可转为学员,估计提出申请的老师不会少)。
类似的文化延续到了民初,故蔡元培入主北京大学,首先提出入大学是要从事高深学问,而不是为了做官。正是针对着这样以大学为官场预备所的固定认知,胡适等人才提倡二十年不谈政治,而强调要把注意力侧重到学术思想之上。其实,“学术思想”本身,也是清末民初才出现的新兴词汇,在一定程度上恰隐喻着新时代大学的角色,即学术与思想的载体——学术或偏重校园之内,思想显然已溢出校园,指向了外在的社会责任。
对此,很多读书人一直有些困扰。胡适在留学时曾认为,大学乃一国教育学问之中心,无大学,“则一国之学问无所折中,无所归宿,无所附丽,无所继长增高”。可知他本侧重于提高,但在回国之后,忽然暴得大名,扮演起国人导师的角色,渐渐多往普及方面努力。这时候,过去的学生傅斯年提醒他,“为社会上计,此时北大正应有讲学之风气,而不宜止于批评之风气”。
胡适毕竟心有灵犀,他收信后即在北大演讲,说新文化运动已成“新名词运动”,大家拿着几个半生不熟的名词,你递给我,我递给他,自以为是在“普及”。而他则主张提高,盖“若想替中国造新文化,非从求高等学问入手不可”。且“只有提高,才能真普及。愈‘提’得‘高’,愈‘及’得‘普’”。就像桌上的灯不如屋顶的灯照得远,而屋顶的灯又不如高高在上的太阳照得远一样。
对此陈独秀有些不同意,他认为,“一国底学术不提高,固然没有高等文化;不普及,那便是使一国底文化成了贵族的而非平民的”。因此,提高和普及两样都不能偏废。这样的见解,可能代表了当年很多人的看法。然而两者都需要人力和资源的“投入”,在人力和资源有限时,实际的情形往往是顾此失彼。
我的看法,在“物质文明”方面,需要扶助的永远是弱势一方,但在标准上不应是通过降高就低,而是让低者能高;在所谓“精神文明”的建设方面,就不能不坚持“提高”与“普及”齐头并进的原则:一个社会永远需要有一部分人在“提高”方面持续努力,并得到全社会充分的支持。这也是“可持续发展”的基础,若重“普及”而轻“提高”,最多不过是“可持续存在”而已,恐怕谈不上“发展”。
大学无疑承担着“提高”的责任。但若“普及”不仅是传递和扩散专业知识,而牵涉到“民德”的升降,这样的“普及”也不容忽视。假如“文德”不能与民分享,以培养“民德”,则“文德”本身也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提高”也就没了基础。
傅斯年观念的重要性在于,大学对社会的贡献,不见得是资源和人力的分享,即未必在于开放课堂,也不一定要师生走出校园、活跃于社会,而在于树立榜样,以影响社会风气。就此意义言,大学致力于提高,就是最好的普及。
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醒,可以澄清许多人的疑团。文德体现着文化的力量,本是一种特定的行为模式,并通过榜样来展现。所以传说中的关公要着戎装而读《春秋》。关键不在从中学到了多少兵法,而是一种“行为正确”的表现,表明认同于某种特定的行为模式。读《春秋》就是修文德,这或许是关羽能从“关公”进为“关圣帝君”的重要原因。
我们现在常抱怨世风日下,抱怨群众缺乏对学术的爱好,只喜欢不学无术的“戏说”、无中生有的“穿越”。然而,大学中人自身表现出了对学术的爱好吗?我们不是也非常喜好那些“赵孟能贵”的部分、兢兢于争夺校园中的“资源”吗?若校园中人与街上的王阿毛无甚差别,皆思其所思、言其所言(不过换作成套的四言八句,以为文饰),则不仅不能化社会,必反为社会所化,又言何文化的力量!
大学是社会的文化中心,这一角色要通过大学中人来体现。我曾在乡村生活九年,深切感觉到贫下中农对读书人那发自内心的尊重。然而农民是不在乎文凭的,你要能表现出文化的力量,文化才有力量;你若不能使他们佩服,他们也绝不会佩服你。如果大学师生不能体现出对学术的真正爱好,大学也就不可能成为社会的文化中心。这就是严重的失德,必导致文德的消逝。
(作者系四川大学、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文章原刊《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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