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如果你还记得《一千零一夜·出走季》的第一集,就会记得道长曾经回忆约莫100年前的北京,那时一切似乎较清朝灭亡前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又有一股新生的躁动势力在暗流涌动……
有一群二三十岁的青年人,和今天的90后年龄相仿,但他们不懂什么叫“精致利己”。
他们满脑子想着的,是如何勇猛奋进,不再保守下去、不再念旧下去、不再封闭下去,要当进步的、有国际眼光的、能够改变过去的、能够拯救中国,迈入未来的新青年。
如陈独秀《敬告青年》中所说,“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 ”
在这批青年之中,又有一位尤为特立独行的“异类”,他读哲学、教哲学,他在乌泱泱一片的大潮中总能保持一种独立清醒,不盲从、不煽动,只适时地用一盆冷水浇醒你。
99年前,只有他敢给爱国热情泼冷水
讲述人 | 梁文道
今天是5月4日,北京大学校庆的日子。
但其实以前北大并不在这一天庆祝校庆,原来的老校庆是定于12月17日。可是到了1953年的时候他们就把它改成5月4日,这么一算北大的年岁就有点复杂了。
但是我们都能够理解这么改的理由,其中一个就是因为我们每次谈到北大,就不能不想到五四,而一想到五四就不能不说到北大这个五四运动的发源地。
五四运动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们大家中学都略知一二了,以前读历史书可能都读过《火烧赵家楼》的故事。
当年北大这群激进学生也真够猛的,居然能够跑到段祺瑞政府,他手下的人马要去抓当年的交通总长——曹汝霖,后来还揪出了当时驻日本的公使(也就是今天的驻日大使)章宗祥,抓出来抽他一顿。
当时他们喊的口号叫做“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没有人不叫好的,舆论上大家也都纷纷说好。
后来这些学生被抓了,蔡元培校长的名流还去争取把他们释放出来,于是蔡校长又被大家赞赏,这真是一位了不起维护学生的好校长。
可是当时却偏偏有这么一位26岁的年轻北大讲师,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在报纸上面写了这么一篇文章,谈到这件事情时他怎么说呢?
他说:
“我的意思很平常,我愿意学生事件交付法庭处理,愿意检厅提出公诉,审厅去审理判罪,学生去尊判服罪。
检厅如果因为人多,检查得不清楚不好办理,我们尽可一一自首,就是情愿牺牲,若不如此,我们所失更大。
在道理上讲,打伤人是现行犯,无可讳的。
纵然曹、章罪大恶极,在罪名未成立的时候他们仍然有他们的自由,我们纵然是爱国行为,也不能侵犯他,加暴行于他,纵然是国民公众的举动也不能横行,不管不顾。
绝不能说我们所做的都对,就算犯法都可以使得。
事实上讲,试问这几年来,哪一件不是借着国民意思四个大字不受法律的制裁,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最好我们到检厅自首,判什么罪情愿领受,那才真是无上荣誉,这好榜样可以永远纪念的。”
说这番话的人就是当年已经非常有名气的年轻哲学家,只有中学学历、自学印度哲学,却被北大校长蔡元培延请到北大,担任东方哲学讲师的梁漱溟
梁漱溟这个人,是一个很奇特的人,好象总是跟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有点格格不入。
比如说到五四,我们今天想到五四总会带上一层玫瑰色的幻想。
我们年轻人可能有时候会梦想,要是让我生到那个时代我会做什么呢?
我会不会也去组织社团办小报、办刊物,然后鼓吹各种的爱国行动、启蒙运动呢?当时也有很多人是反对五四的那种西化倾向,他们就走相反的路线,非常保守顽固。
但是梁漱溟两边都不是。
他好象就是一个人在走一条他自己的道路似的,而这条路有的时候真的是会让他走到孤身一人,甚至四面险境的地步。

我们可以看看有这么一位美国很有名的汉学家艾恺,研究梁漱溟的著作——《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
这部名著的开头,就先声夺人地讲述了一桩发生在1953年9月的事件。
事发地点在北京怀仁堂,当时毛主席突然夺去发言者的麦克风,对着这个人发出了一连串声色俱厉的痛骂,骂他:我看你满身臭气。
挨骂的这个人是谁呢?就是我们今天所讲的梁漱溟。
当时梁漱溟,在没有人敢顶撞毛泽东的情况下,居然质疑中国要走的经济政策跟社会政策,认为是忽略了农民的权益。
△梁漱溟与毛泽东
在那个年代要做到像他这样子还是很难的。尤其引人瞩目的是到了1974年的时候,当时中国有一场“批林批孔”运动,林彪叛逃之后,四人帮等人要批判林彪,说林彪犯了什么错误呢?原来他走的是一个孔子的路线。
而孔子又错在哪呢?其中一个罪名就是当年他维护奴隶制。
因这场运动而起,当时就要求批判一些还在维护孔子、以研究儒家哲学闻名的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梁漱溟。
光是针对梁漱溟的大小会议,在半年内就办了100多次,而当年81岁的梁漱溟居然挺了过来。
他对于这些大字报的揭发、对于这种会议的批判声讨,他的看法是这样的,他说这些东西多不如少、轻不如重,要是平淡轻松不带劲那倒不好。
听起来他像是说笑话,其实不是。
梁漱溟一辈子不说笑话,他不大笑,甚至微笑都很少有人见到,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甚至古板的人。
很多人觉得他是一个老头老顽固,从五四那个年代他才26岁的时候,别人就觉得他是一个老头,到了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老头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老头,面对这些冲击的时候,他的表态是怎么样?
我们再来看看当年他的一些笔记、他的日记,被他的儿子梁培恕先生整理再发挥,做成这样一本书,叫《中国最后一个大儒》,里面就记录了一些当时梁漱溟在这些批判会里面的对答。

有一回,他这么说:我尊重领导,同时也尊重我自己。人家就问他,什么叫尊重自己?他说:那就是尊重自己的人格
人家又问了,人格何所指?他说:表里如一、光明磊落就是有人格,反之口是心非就没有人格。
后来人家又问他,对你的整个批判都结束了,你中间默不作声,除了期间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来替孔子辩护之外,你好象没有什么反省,你最后得有一个感想。
那个年代接受这种批判大会,最后的感想那当然都是要认错,没想到他却说一句话: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
全场愕然,跟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哄然大骂,接下来要求他解释。
他说:
我认为孔子本身不是宗教,也不要人信仰他,他只要人相信自己的理性,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理性,而不轻易去相信别的什么,别的人可能对我有启发,但也还只是启发我的理性,归根结底我还是按我的理性而言而动。
因为一定要我说话,再三问我,我才说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老话,吐露出来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得势的人说的话。
匹夫就是独一人,无权无势,他最后一招只是坚信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但这个志没法夺,就是把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他的志。
难怪艾恺会认为这是中国最后一个儒家,或者中国最后一个大儒,因为他仿佛代表了中国传统上对于儒家清流和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而梁漱溟也一直以追求成为圣贤为自己的一个目标。
到了最后他到底是个圣人还是个普通人呢?
在他暮年的时候再次接受艾恺访谈的时候,他这么说:我是普通人,我可能比其他的普通人不同的一点,就是我好象看见了,远远的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呢?
看到了王阳明,看到了孔子,我是望到,远远的望到,并且还不能很清楚的看见,好象天有雾,在雾中远远的看见了孔子是怎么回事,王阳明是怎么回事,远远的看见。

△电影《明月几时有》中梁文道饰演梁漱溟
本文根据梁文道全新读书节目《八分》最新一期整理而成,由于求生欲有所删减,收听完整节目请点击下方卡片,或点击文末阅读原文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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