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30日,“汤兰兰案”该案第一被告、汤兰兰父亲汤继海的申诉代理人发布律师声明,呼吁黑龙江高院及时对该案进行再审立案,再次引起关注。此前,2月8日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已宣布对申诉人汤继海等四人的申诉是否符合再审法定条件进行立案审查,目前依然没有公布审查结果。


今年2月春节前夕,本刊记者赴汤兰兰案案发的村庄实地采访。在汤兰兰一案中,人们寻找了很多信息来推测真相,比如当地村落的环境,周边人的旁证,但在寻访中我们发现,在案发的东北屯子里,几乎没有两个村民能够提供完全一致的细节。这种有意无意的回避,使得真相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明日中午将推送汤兰兰案调查之二:《定案与“伸冤”》)
摄影 | 黄宇
汤家姑娘的举报
2018年2月13日,距离万秀玲刑满释放已经大半年了,摄影记者请她站在她家已经垮塌大半的土坯老房子前照相,她突然说:“如果不出事,我家也早盖上砖房了。”
万秀玲是黑龙江省五大连池市黑土村(化名)的村民,2008年,她的亲生女儿汤兰兰(化名)向公安局举报,说自己被父亲汤继海强奸,并且因为父亲开了头,她的大姑夫、老叔(小叔)、爷爷汤瑞景、姨夫、表哥等都相继性侵过她;她的奶奶李秀芝曾目睹过性侵现场没有阻止,她的母亲万秀玲则在阻止未果的情况下向性侵的村民收取了“交易费”。
这意味着,除了汤兰兰和当时年仅5岁的弟弟,在村里当赤脚医生的婶婶以外,汤家所有人都涉案。当时,汤兰兰的爷爷刚刚年过六十,身体健康;她的叔叔刚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她自己家也刚换了新的土砖房。而案发后,汤兰兰自己更名换姓,离开了所有亲朋好友;她爷爷死于看守所中,她的叔叔和奶奶在被逮捕9个月后释放回家“监视居住”,她的父母则都被判了刑。
汤兰兰家的房子,案发前一家人刚刚搬进去不久
根据警方的认定,与汤兰兰被性侵有关的事实共有8项,其中最早发生的案件要追溯到2000年。根据汤兰兰的说法,其母万秀玲离开家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当时她和父亲汤继海二人在家,就是从那时起,汤继海就开始强奸她,性关系一直保持到了2008年。
但当时万秀玲并不是出门打工,而是和汤继海离婚并离开了屯子。至于为什么离婚,时隔多年,面对记者采访时,万秀玲自己说,是因为某一天她和汤继海在田里吵了一架,第二天就离了,随后她就回到娘家待着,哪里也没去。
而村里人则提供了一些猜测版本,比如说两人性格不合、外遇之类的。对汤家当时的内部关系,如今已很难得出具体结论。当时,万秀玲夫妇还和公公婆婆、大爷、未成婚的小叔子住在一栋房子里。但她的婆婆李秀芝对大儿子夫妇的离婚呈现出茫然,“没听说干过仗啊?”她说自己在万秀玲离开后才知道大儿子离婚了。
虽然如今李秀芝还是习惯性地叫小名,有亲昵的意味,但她对孙女的感情也显得矛盾,她说汤兰兰当时是家里唯一的孙女,她经常带着睡,很疼爱,但汤兰兰还是更喜欢妈妈,瞅着妈妈做完农活回家,就溜到她身边去了。但另一次,她又说汤兰兰和万秀玲也不亲,即使万秀玲离家,也不哭不闹不理会。
她说汤兰兰搬家后就很少到自己家里了,所以案发前的一整个暑假汤兰兰都在念书的龙镇没有回家,她也完全没注意到。但实际上,屯子很小,最远的两家人也隔不了十分钟的路程。屯子里的所有孩子放暑假都会回家,汤兰兰的做法并不寻常。
龙镇是距离汤兰兰老家最近最大的镇,她曾在此一所学校寄读
汤兰兰的成长轨迹很动荡,根据万秀玲的说法,她和丈夫复婚后,2002年汤兰兰8岁,去了姥姥家读小学一年级,随后读小学二年级时回到屯子里,后来还去过隔壁屯和邻近的农垦学校上过学。算起来,2000年后,汤兰兰留在屯子里的时间,只有小学二年级、四年级下学期和五年级时。
而在警方认定的犯罪事实里,犯罪时间都以年份和季节的形式出现。根据这些大约的时间排布可以发现,除了父亲汤继海的性侵行为从2000年持续到了2008年,其余时间,汤兰兰被性侵主要就是发生在小学五年级及之前。
汤兰兰是在小学六年级时,去了60公里外的龙镇读小学和初中的。转学的原因,村里人说是因为龙镇的学校教学质量好,可以学英语,村里还有几个跟汤兰兰同龄的孩子也在龙镇读书。
因为龙镇距离远,学校又没有宿舍,这些孩子当时都寄住在学校周围同一户名叫王凤朝的人家家里。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汤兰兰没有回到屯子里,她妈妈万秀玲说,当时孩子正在龙镇补习英语,村里人也都知道,汤兰兰在龙镇认了干爸干妈,所以没回家也很正常。
随后,汤兰兰上了初一,当年10月份,她在干爸干妈的带领下去公安局举报了自己的亲人和邻居。
汤兰兰的干爸家依然住在十年前的地方,汤兰兰就曾寄住在这儿
蔓延在偏僻村庄的性侵
和初中读书时的龙镇相比,汤兰兰所在的黑土村非常偏僻。如果要到这里,需要坐车先到哈尔滨往北300公里外的五大连池市,从五大连池继续往东北,会先经过龙镇,龙镇有火车站,继续往东北的下一站就是中国的东北边境城市黑河了。黑土村并不是龙镇的辖区,而是属于龙镇东北方向60多公里的一个乡,只有一条县道可以通行。在县以下的行政单位中被划分为“乡”而非“镇”,意味着这里人口稀少,农业人口占绝大多数,经济欠发达。
和南方的村子不同,东北的村子都是聚集居住,因此又称为屯。和乡里其他屯子比起来,黑土村显得尤其闭塞,我们在龙镇包的出租车司机说,他在当地开了几十年车,周边乡镇大大小小的屯子都走遍了,唯独没去过黑土村,也不知道那个曾轰动一时的案件就发生在那里。从地图上可以更直观地看到,这个屯子和其他屯子的不同在于,没有位于县道两侧,而是在县道的一条短小分叉支路末端,屯子三面环山,再往里,就彻底没有人烟了。松花江平原在这里已没入丘陵起伏、森林密布的小兴安岭。
屯子里的人告诉本刊,屯子里最多的时候有100多户人家,是乡里第二大屯。屯子是1977年才在北大荒垦荒运动中从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中开垦出来的,当时带领着村民从100公里外来到这里的,正是汤兰兰的大爷。
开荒后,汤兰兰的大爷和爷爷分别在村里任了多年村支书和会计。屯子里的居民大都是1949年后从黑龙江南部、山东、辽宁、河北、内蒙古甚至更远的南方闯关东逃荒而来,汤家的祖籍是山东,同时,山东人在屯子里也占据多数。
到汤兰兰的父亲这一代,虽然没人在村里当干部了,但汤家的条件依然不错,汤兰兰的两个姑姑,一个嫁到了五大连池市区,一个在村里当过幼儿园老师,汤兰兰的妈妈是从龙镇嫁过来的,婶婶在村里当赤脚医生。举报时,汤兰兰自己家当时也换了大房子,有了货车,买录像机也是村里买得比较早的。
地处东北,龙镇一年有半年都落雪不化
对屯子里的人来说,很难想象这样的事发生在要强的汤家的姑娘身上。以至于警察开着便车一开始到汤家抓人时,村里人还猜测,是不是汤家卖黄豆搞人家钱了,这个搞钱的意思在不同的人口中有不同的版本,有人猜是不是找了别人假钱,有人猜是骗,还有人用了“抢”这个字,还有人猜测是不是收黄豆的人落了东西在他家。
汤兰兰举报后,警方一共逮捕了16人,除了汤兰兰的爷爷死于看守所外,汤兰兰的奶奶、叔叔、表哥和隔壁屯邻居徐万富在经过9〜10个月的审讯后被释放回家“监视居住”,其余人则因涉及8项犯罪事实,分别被判刑10年至无期。
在被判刑并被认定为聚众看黄色录像时性侵了汤兰兰的村民中,出生年份在1968年到1973年之间的属同一代人,其中刘万友当时还是村支书,这些人中唯一的外屯人是梁立权。被释放回家“监视居住”的人中,除了汤兰兰的奶奶是女性外,另外3名男性中,除了那名不愿接受采访的外屯人年龄不详外,汤兰兰的叔叔和表哥均比被判刑的村民小十几岁,不是同一代人。
另外,根据多位村民的讲述,被判刑的外屯村民梁立权和汤兰兰的本屯邻居,同样涉案的纪广才、李宝才曾经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喝酒。一位村民还说,这几家当时条件都不错,和汤兰兰家一样都有车。这个车指的是货车,屯子里的土地都是机械耕种,家里拥有几台什么型号的拖拉机和货车是衡量一家人财力的重要指标。纪广才的父母也回忆,纪广才与梁立权的确经常一块玩,警方抓人时,纪广才正陪同梁立权在龙镇买“半截子”,那也是一种载重八九吨左右的货车。
纪广才被逮捕时大儿子已经14岁了,小儿子才刚刚4个月,和其他需要服刑的人一样,当时他正是家里的顶梁柱。根据纪广才母亲的说法,汤兰兰的妈妈万秀玲2017年刑满释放回家时,还曾登门拜访过她,抱着她哭,称自己的女儿对不起大家,让她放心,等汤兰兰回家,她一定饶不了她。纪广才的母亲当时还安慰万秀玲:“你啥也别说了,你在里面也没少遭罪。”
纪广才的母亲还说,纪广才被捕后,他的大儿子考上了体育学校也没有前去就读。但相比而言,纪家的变故并不是最大的,因为判刑后,汤兰兰的老师陈春付、邻居于东军两个家庭都离婚了,梁立权的婚事吹了,李宝才家全家都搬离了屯子,汤兰兰的姑妈汤玉梅则不但要抚养两个孩子,还一直在带着家属们上访。
谁的话真,谁的话假?
但无论家属们如何上访,屯子里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桩案子已经尘埃落定。直到2017年汤兰兰的妈妈万秀玲刑满回家,通过律师找到记者,记者发出了“寻找汤兰兰”的报道,在互联网上引起了巨大关注。
所有人都想知道真相,对屯子里人来说同样如此。采访时,我们到达屯子第一天,就有十来个村民正聚在小卖部里讨论案件。一个叫于连根的村民指天发誓,引用他家大耳马的例子,声称连马都不会乱伦,何况人类。
另外两个村民则提出了具体的质疑,比如公安为什么不让证人出庭,比如为何案犯关押4年才判决,比如梁立权被指控犯罪的时候明明在外打工,哪里有犯罪时间?还保证出事的汤家“相当守法,相当封建,儿女私自搞对象都不可能”。
村民似乎认定,被逮捕的人中,有一人冤枉,就代表所有人都能翻案了。他们也不太能理解在伸冤成功之前汤兰兰的隐私需要被保护这件事,相反却认为,“妈找孩子,天经地义”。案犯刘长海的妈妈坚信找到汤兰兰就能找到真相,“她把事情说清楚不就完了,大家还费什么劲?”
村里小卖部每天都挤满了村民,大家偶尔会讨论此事
在我们采访过的人中,说案件冤枉的最直接证据是,屯子小,哪家成年男女有私情,不出10天,一定传得人尽皆知,不可能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性侵一个小女孩没人知道。但正是因为屯子小,使得屯子里绝大多数人家都与案犯沾亲带故,又降低了他们证言的可信度。
比如很多人都形容过汤兰兰“干巴瘦的”,他们想以此说明,和村里同龄小姑娘相比,汤兰兰并不出众,不构成特别的吸引力。同时,在其表哥丁福2007年结婚的一张合照上,汤兰兰的笑容也被多次提起,以说明“如果她被照片上的人祸害过,还能笑得出来吗”?但实际上,照片上的汤继斌和丁福都在被关押近一年后被释放了,法院的判决书中并不涉及两人的犯罪事实。
黑土村人人擅长唠嗑,这里地广人稀,家家都有几十上百亩地,全用机器种植收割。全年气温最低会达到零下40多摄氏度,每年从10月到来年三四月份,整整半年,村民都在家“猫冬”,一天只吃两顿饭,或者“饿了就吃”。村里从2007、2008年左右,外出打工的人才多起来。漫长的冬天,不外出的村民们就在家聚众打麻将打扑克,在快手上开通账号做直播(大家粉丝都不多,只能互相打赏),但主要还是聚在一起唠嗑。
这为采访同时带来了便利和难度,关于同一件事,几乎很难从两个村民口中得到有用的相同细节。村民于连根曾告诉我,被判刑的王占军曾有过生理上的毛病,被妻子闹得人尽皆知,因此可能是冤枉的,但他无法准确说出王占军生病的年份。而我以这件事向王占军的亲属求证,他们都吞吞吐吐不愿回答,更加同样无法给出准确的时间线索。连“聚众看黄色录像是不是也曾是一种娱乐方式”这一疑问,我也始终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如果被穷追不舍地问,他们就会以“不记得了”“大脑一片空白”这样的说辞应对。
对于汤兰兰为什么要举报,村里人的猜测是干爹干妈的怂恿,但并没有人去龙镇找过王凤朝夫妻对质。汤兰兰案在网上引发关注后,记者蹲在王凤朝家门口,发现找不到人,因为两口子去广场上摆地摊卖对联了。
看起来,王凤朝夫妇和黑土村的村民一样热心无辜,跟我抱怨记者们“白天黑夜的拍门,连邻居都受影响”,还说自己一开始也接受采访,发现记者炒作,就听了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亲戚建议,谁也不见。他也有怨言,“找我有啥意思,(案子)是公安局和检察院做的,监护人是妇联,我们家只是看护一下,15年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回来过了。”他还坚持说,案子当时是“公安局和检察院搞的”,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才不想惹麻烦。实际上,汤兰兰案件后,他家的招学生住宿的生意的确黄了,此后他一直在镇里走街串巷或者摆摊做点小买卖。
而在黑土村,村民都传言,汤兰兰曾举报了60多个人,因为一通敲诈电话,警方才停止抓捕,坐在一起时,他们有时候会猜测60多人是否包括自己。唯一例外的是于连根,因为他娶的是外地媳妇,和所有案犯没有任何关系,也和很多人互相看不上。虽然他在小卖部入情入理地论证了汤家的好品德、案件的不可能性,但私底下,他告诉我,他不大看得惯万秀玲,还和她干过仗。晚上在家时,他也喝着酒读网上的线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再怎么咬,也咬不到我身上”。
(文中“于连根”为化名,明日中午将推送汤兰兰案调查之二:《定案与“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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