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钱德勒,村上春树最为推崇的作家之一;《漫长的告别》,则是村上春树最爱的小说,没有之一。用村上自己的话来说:“它是部完美的杰作,极其出类拔萃。如果允许我用夸张的表述,那几乎达到了梦幻的境界。
虽然这是一本推理题材的小说,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忘记它悬疑的属性,忘记用推理来找出真相,忘记解密的乐趣,因为钱德勒的文笔实在是太流畅生动了,这样的作品的文学性,是大部分推理小说所无法企及的。虽然悬疑的属性都在,推理的结构也算经典,但在钱德勒出类拔萃的语言技巧面前,推理的属性反而成为了形式上的累赘。什么意思?如果你想找一本悬疑类的谜局最诡谲、解密最过瘾的小说,你不会想到看《漫长的告别》;而如果你想找一本经典的文学作品,如果没有村上的推荐,你也不会想到去推理类别的小说里寻觅并找到它。钱德勒在文学界地位的尴尬,也可以说由此而来。
《漫长的告别》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彻底消减了心理描写,而以对环境和细节的客观描述所替代。比如下面这两段,读来完全是置身其中的感觉,如果换成描述心理的形容词,就会或多或少地从那个场景里被剥离开来,而无法体会到那种心情的复杂和立体。
| 我开始点烟斗。烟丝太湿,花了一番工夫才点着,用了三根火柴。
| 我感觉到这种沉默包围了我,那么沉重,那么密不透风。我听见厨房里水流动的声音,我还听见门外折叠起来的报纸落在车道上发出的闷响,而后是报童有点走调的轻柔的口哨声随着自行车渐渐远去。
这种写法,即所谓的“非情”体系文学。倒并非是钱德勒的原创,鼻祖据说是海明威。到了钱德勒这里,对描述人类自我意识的彻底放弃,使得高超的文字技巧有机会让小说整体达到奥茨所评价的——“生动流畅到了无我之境
当然,技巧终归是技巧,文学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心,归根到底还是情节和人物。在《漫长的告别》里,伦诺克斯固然重要,但菲利普·马诺所带来的冲击,才是真正的震撼的感觉。这种震撼,并非来自于马诺的推理技术,而是他对所谓“原则”的顽强的坚守,不论这个词代表着怎样的微小和滑稽,这份坚守始终存在,直到无法避免的最后一刻。
“坚守”本身,并不特别,为爱、为真理、为荣誉,所激发的无穷的勇气和力量,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马诺的坚守,却是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素昧平生的,没什么交情的,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所牵涉的案件的真相。而真相的背后,并没有所谓的正义和伟大。你费尽心机好不容易道出真相,其实未必能够减轻任何人的痛苦。而且往往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而揭露这个“没有太大意义”的真相,却要遭受来自各方的强大压力,并以马诺自身的金钱、地位甚至是人身安全为代价。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的想象,如果是自己,做出“放弃”这个决定将是如何的轻松和断然,我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这份支撑马诺坚守下去的背后的力量。就像以下这段:
| 如果半夜听见哭声,我会出去看看。这种事是一个子儿也不挣的。精明的话,你会关上窗户,把电视音量开得更大;或者踩下油门,逃得远远的。
如果是我,也许我真的不会出去看看,并非因为“精明”,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作祟,或者这就是人性中冷漠的看客心态?
村上春树在序言里写到:“因为他们明白,没有道德伦理,人生将失去根本的意义。”但实际钱德勒文中所写,是超越伦理道德的:“你坚持自己的原则,但这些原则只属于你个人,与任何一种伦理道德都没关。”如果要我硬着头皮解释的话,这种原则,关乎同情,关乎尊严,关乎良心,是人类之所以为人,所根植在人性中的最纯粹的善。
刚好最近开始看《史记》,在开篇的《五帝本纪》里,讲到帝舜时,有这么一段:
| 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後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於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
大意是舜他爹(瞽叟)和他弟(象)想谋杀舜。第一次趁舜在仓库上面干活的时候纵火,被舜撑杆跳逃生了。第二次让舜下井干活时,用土把舜活埋了。爷俩都以为舜这回死透了,开心地回家分赃,象抢了舜的两个老婆(还是皇帝尧指婚的),其它财物分给爹妈。结果舜从井下的空洞里逃了出来。面对全家针对自己的两次致命谋杀,和弟弟的夺妻之恨,舜同学的反应是:“复事瞽叟爱弟弥谨”。日后等舜继位为帝,还给父亲和弟弟都封了王……
之所以想到这一段,倒不是舜的属性和马诺类似,只是这两人的“善”都显得如此难以理解,使得我不自觉就产生了联想。也许真有这种纯粹的人性之善,是深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
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回到《漫长的告别》里这句经典的文眼上来。也许这里的告别,并非某人,而是人性。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