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近现代史,是一部“断片史”。中国的古代史呢?去年看的《历代经济变革得失》、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今年看的《浩荡两千年》,感觉都颇为一致——这就是一部“轮回史”。
所谓轮回,纵观中国历史,大的框架已在《三国演义》开卷语中界定:“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朝代更迭,总是在“开放、管制、半衰和崩溃”的周期中循环往复。往细了看,标准流程是“一开放就搞活,一搞活就失衡,一失衡就内乱,一内乱就闭关,一闭关就落后,一落后再开放”的轮回重现。汉、唐、宋、明、清五大朝,像是历史大神偷懒,用了类似的剧本,换了五班演员分别演了一遍。都是从开国之初的宽松开始,轻赋薄税、工商自由、恢复元气,无一例外的,都造就了各自的光辉岁月: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仁宗盛治、永乐盛世和康乾盛世。然后盛极而衰,直至灭亡。由盛转衰之时,大多有一位计划经济的大师,试图从经济制度的改革上试图为国力挽狂澜,汉有桑弘羊,唐有刘晏,宋有王安石,各大师都使当朝财力大增,却也都让各朝滑向灭亡的深渊。宋之后八百多年再无变法,明清已无制度创新,但也改变不了各朝的生命曲线的抛物线模式,别说波浪了,连双顶都无力构造。
相同的桥段一再重演,情节相近,结局类似。轮回即循环,循环令人无聊、沮丧,甚至是恐惧。就好像《盗墓笔记》里云顶天宫中的“鬼打墙”,《那多笔记-凶心人》里的绝望甬道,柳文扬《一日囚》里的时间牢笼,和《百年孤独》里的世代诅咒。当这个循环的范围,笼罩了千年的时间尺度,和数亿人的庞大帝国,感受下其停滞不前、寸步难行的无力感,有着多大的冲击力。
之前看历史的时候总是会想,中国历史的这几千年发展演化下来,和古人相比,咱们有多少值得吹牛的地方?文化、艺术、哲学?这些话题就回避了吧,咱给千年和两千年前的老祖宗们,提鞋都不配。科学?在唐宋之后停滞千年,直到九十年代借着人类科学飞速发展的光才勉强重新学步。经济?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引以为傲的“中国模式”,不管是顶层设计还是实施手段,在大多数人印象中只有勾心斗角的后宫戏的腐朽旧社会,都已经被玩过了。下面来看看这些历史老妖们,在遥远的过去,都玩儿出了哪些花样。
管仲这个两千多年前的老妖怪,玩儿过职业化分工、专业化的商品经济模式、区域经济的关税共盟体、通过固定资产投资刺激消费增加就业、用国储粮控制粮价稳定……最牛逼的,“以公有制经济为主体”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经济体制,公有制经济的核心理念,“寓税于价”这招令天朝“万税万税万万税”的奇招,甚至是色情业,都是管大爷的创造。这位大爷,您真的不是从当代穿越回去玩儿的吗?
范蠡,陶朱公,建生产基地玩产业模块化,用经济手段以价格调控促进粮食生产,供求关系的微观经济学方程了然于胸,还总结出了宏观经济的三大周期……
商鞅,历代大儒都很烦他,可历代帝王都暗恋他。中央集权、计划经济的鼻祖,咱太祖应该也是他的粉丝。国有化、重税、土地改革、户籍登记,和“均贫富”这个大忽悠口号,都自此始。后世每当朝代转衰时,皇帝和大臣们第一个想起来的,总会是商老师,桑弘羊、王莽、刘晏、王安石们,都是商老师的得意爱徒,每每出招,必有高潮,可惜不管高潮的快感有多强烈,总是短暂的,狂欢之后只留一地鸡毛。
桑弘羊,不知为何如此重要的人物,在初高中的历史书里没什么存在感,即使存在,可能也没被划重点的线给划上过。这位商高徒把国营化政策在庞大的汉武帝国完整地实施,盐铁专营,开始垄断酿酒业的国营。均输、平准,说白了就是统购统销,和物价管制,这可是1949年以后新中国的国营商业模式啊,前后跨越了两千多年啊同学们!
王莽,最早的社会主义者,胡适封的。这位在主流历史被唾弃千年,甚至连自己一手创造的崭新朝代也不被承认。这位有胆魄的老炮儿,是历史上有胆提出全国土地国有化的俩人之一,另一位是孙中山。他俩之间的两千年,楞是没人敢提过。哦对了这里可能得科普下,咱国家历史上的土地一直是私有的,现在所谓70年的土地使用权,可是咱们生活在新时代的福利哦。
再往后,刘晏玩了一把从纯国营到“民产、官收、商销”的类似承包模式,唐德宗很潮地弄出了房产税(“间架税”)和交易税(“除陌钱”)。咱的房产税还在各地试点呢,人家千年前就玩儿过了。
宋朝的花样就更多了,放松价格管制,由市场波动决定价格,给近千年中国商业流通模式正式定了型。资产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第一批股份制合伙公司诞生。第一张纸币出现。定金制度广泛应用,随之出现了类期货交易。还萌芽了职业经理人阶层,看来咱们穿越回宋朝应该是可以找到工作了。“买扑”即招标承包制,“钞引”即特许经营制,国有资本抢占了占据资源性、必需性和暴力性的各行业,和民营资本彻底划清了界限……
这么一路读下来,真心有点小崩溃,当代中国经济史的各种摸索和创新,怎么人家千年前就早玩了个遍呢?幸好,宋朝之后,再无制度创新,不用再继续受打击了。再回到管仲和商鞅,这二位两千年老妖,“犹如钟摆的两端,后来的治国者无非在两者之间彷徨选择,竟从来没有逃出他们设定的逻辑。”读到这样的话,着实心中一凛。历史,不该是个不断发展向上的过程吗,即使偶尔有倒退,也该是螺旋式上升,怎么会总在钟摆两端间晃呢,难道这庞大的帝国跨越的千年,只是在佛祖五指中的一个筋斗云吗?
佛祖的五指山,到底是什么?
回到轮回的话题上,从先秦至汉初的贵族经济、到东汉魏晋南北朝的世族经济、到隋唐的士商合流,再到宋朝的士绅经济,直到今天,各种经济体制,不断地换马甲,其实本质都是官商经济。集权统治的四大制度建设:中央与地方的权利分配、全民思想的控制、社会精英的控制和与之配套的宏观经济制度,直到今天,制度建设的核心,还是围绕着这四大方面。这样的轮回,是巧合,是刻意,是主动,是无奈?
再来看看集权统治的几大经典困境。“权贵资本横行,寻租现象不绝,财富向权力、资源和土地猛烈聚集。社会资产不是在生产领域积累放大,而是在流通领域内反复地重新分配,技术革命几无发生的土壤。”国有资本与民营资本的“楚河汉界”,只有底层,没有顶层。政府与民间没有对等的契约关系。“在国有资本和权贵资本的双重高压下,民间商人无安全感,产业资本从生产型向消费性转移,经济成长失去创新动力。”这些困扰着历代商老师学徒们的集权制度梦魇,在先进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下,是偃旗息鼓,还是面目更为狰狞?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何跳出佛祖的五指山,如何终结轮回的梦魇, 我已有自己肤浅的答案。而历史,也终究会给出最终的答案。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