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扬是压抑的、被束缚的。她因为“破鞋”的称谓,急于找人自证清白。她对“破鞋”的纠结,来自于一个奇怪的角度:
| 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
于是,在赶走了大批装病的男病人后,她终于遇到了王二。陈清扬和王二,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王二这样的人,看到陈清扬这样的美女,就想勾引。他无惧上级和政府的压力,面对大队长时总是有将其砍死的冲动。他无畏孤独,可以只身冲进大山里独居。 他不会压抑自身的性欲,即使没有太强的爱意,他也会肆意地痴迷于陈清扬的身体。 他保持着人性中原始的冲动,和赤裸的真实。
| 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 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做,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
王二是自由的,不羁的,在他看似流氓的表象之下,包藏着冲破一切束缚的狂野的灵魂。
将这两个如此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的,是“伟大的友谊”。这个词很可能是精虫上脑的王二为了勾引陈清扬的信口胡诌。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
就是这个亦真亦假,充满着“正能量”的词,准确地击中了陈清扬的G点。因此当王二告诉她,伟大的友谊是需要证明的,而性正是证明的方式时,即使陈清扬内心对性是如此的抵触,也还是愿意用性来表示她对这份伟大友谊的支持。
当然,支持归支持,仅靠“伟大的友谊”,还无法扭转陈清扬对性本身的厌恶之情。她对性的理解,和人类的本能是格格不入的:
因为女孩子身上有这么个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这简直没有道理。
因此,当王二在山顶毛手毛脚地试图开始他的初体验时,陈清扬心中饱含蔑视,她给王二的大耳光,更像是惯性的恶心感所引发的条件反射。吃了耳光的王二拿起衣服掉头就走,这使陈清扬意识到了王二在性饥渴之余的自尊,也想起了这次做爱对于伟大的友谊的证明意义,于是她再次克制了内心对性的反感,主动与王二完成了这次交合。不出意料的,过程是那么的僵硬和无趣,这使得王二在事毕后感到既愤怒又沮丧。
在这次自由和压抑的首次交锋之后,王二和陈清扬之间的性爱,时不时地进行着。肉体的快感,不断地冲击着陈清扬紧缚着自己内心的坚固的保护网。逐渐地,她的内心和肉体开始相互剥离。陈清扬开始怀疑内心所谓的“坚守”的必要性,并能偶尔放下这种“坚守”,而尽情地沉浸在纯粹的欢娱中:
| 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
当陈清扬的肉体开始深切地感受并习惯于享受性所带来的快感之时,她内心的转变显然慢了很多,内心的想法和肉体的感受的反差是如此的巨大,这给她带来了强烈的痛苦:
| 那一回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进了冷雨。她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快感劈进来。冷雾,雨水,都沁进了她的身体。那时节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来,但是看见了我她又不想叫出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面叫出来。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陈清扬置身于这个世界,一直在各种虚妄的规则的约束下压抑地生活着,内心深处所积累的孤独和苦闷,在此刻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
直到,这个被诸多粉丝所津津乐道的,王小波式的经典时刻。清平山上——
| 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撩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全部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终于,陈清扬这个饱受压抑和束缚的女人,一直在虚妄中徘徊、纠结、矛盾、迷失,一直无法找到真正的现实。直到遇到了王二,直到王二在她屁股上狠狠打的两巴掌,陈清扬终于开始把自己融入了这个世界,在这一刻,她爱上了王二,她摆脱了虚妄的束缚,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就我而言,《黄金时代》的主角,是陈清扬,她在这个时代里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蜕变,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而王二,他只是陈清扬的引路人,就他本人而言,他活在这个时代,也超越了这个时代,因为这个充斥着压抑、束缚和扭曲的时代,并未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王二是个大智若愚的人,他有着不易被人察觉的慧根,能从字里行间中窥得。
比如和陈清扬的交合——“在我看来,这东西无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
比如跑进山谷的王二——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比如当陈清扬忍不住欲望,来到山谷里来找王二时——“王二正心无外物地处于‘灵魂里潮兴之时’。
再到《三十而立》里,王二写道——当时我还写道,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辨,像唐吉可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掩卷之时,我对王小波五体投地。
这本书里的性爱桥段不少,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甚至不吝扣上“低俗”的帽子。其实,在我看来,王小波在这本书里所有性爱的描述,都不是针对性爱本身。每一个片段的背后,都有着深刻的隐喻。
比如,陈清扬的压抑和束缚,从何而来?其实,陈清扬所展示的,只是文革时代,无处藏身的性和爱情的典型而已。和所谓的民主扯不上半点关系的文革,其实是顶层的极权和底层的混乱相结合的畸形产物。在极权社会里,以洗脑的方式让民众对性和爱情产生罪恶感,是必须的手段。因为性和爱情都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是每个人真实的自我。压抑本能,削弱对自我的认识,迷失自我,于是便能自然而然地投身于领袖崇拜;同时又可以剥离人性中对自由的向往,杜绝冲动,达到像阉人一般无欲无求的状态。
王小波的书,像是深埋的层层叠叠的宝藏。往下挖多一层,便能看到深一层的精彩。没挖的时候,在表层看到的是肉欲的低俗,往下挖一层,看到的是友谊和爱情;继续往下挖,看到的是压抑和反抗;再深一点,还有自由和孤独;而在我能挖到的最深处,我所看到的,是“存在”的禅意。
是的,王小波对存在的理解,已经达到了“禅”的深度。我翻遍了豆瓣评论,竟没有看到相近的解读,蓦然有一种知音难觅的失落感。
有些书,注定只有在合适的年纪去看,才不至于浪费。没有更早地遇到《黄金时代》,我很庆幸。
注:以上仅为《黄金时代》书中《黄金时代》篇的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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