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前,余丫在夜总会坐台。
她从农村来,书读得不多,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挣快钱的办法。皮肉生意很辛苦,一半钱被夜总会抽走,受虐挨打是家常便饭。
夜总会规定小姐不能搭客梯,只能搭货梯。一天货梯故障,余丫搭客梯上楼,被楼层服务员告发。妈咪罚她三天不能出钟。哦,就是因为平时没有给她们好处。如果贿赂服务员,她们不但不与你树敌,还能帮你藏小费,小姐们不能收小费,穿的衣服太贴身也没地方藏,但只要肯与服务员分赃问题就解决了;如果贿赂了妈咪,什么大问题小问题统统都可以放过。一切都是一个钱字,余丫年龄小,舍不得辛苦钱,处处受排挤。
老汪出现在她心生退意的时候。有些姐妹被包养,虽说日子过得也不好,至少一劳永逸。余丫也想走这条路。
那天被叫到号,余丫进门一看,男人半躺在床上,很疲惫:“我想休息一会儿。”
经常有人这样,他们是带人来嫖的,自己并不想玩,但是不进来、不点小姐,就显得不诚心与人同流合污。这种人兴致不大,应付一下自己花出去的钱而已。 
余丫怕结账的时候扯皮,便跟他解释,如果您需要,我就在这儿呆着,您下楼时要买这份单;如果您不需要,您休息,我走。
男人笑起来:“是不是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是对你职业的侮辱?”
余丫没有说话,她不喜欢和他们调情或者是解释自己的心理活动。
男人说:“那就来吧。”
他压上来,余丫皱着眉头准备开喉叫床,他忽然问:“不舒服?”问得特别诚恳。
一个没有喝酒的、没有让她帮洗澡的、没有让她口的嫖客,居然还关心她的感受。把她当人看的男人不多。余丫克制着心里的潮气。她不能有涟漪。她是对这个世界怀有恨意的人。男人们操她,骂她,讥笑她,这个嫌她不骚,那个嫌她脏,还有一个因为她做完口活去卫生间漱口,就跑去跟妈咪告了一状,说她让他的消费体验很糟糕。妈咪于是下了条新规:口完不能立刻到卫生间去发出干呕的声音,不能让客人觉得连小姐都恶心他们。
她认真看了他一眼。50岁左右,皮肤松弛,白皙,手指骨节匀称,掌心温软细腻。
她不是悲哀自己快要被感动了,而是悲哀自己不能动心。
做完后,她帮他收摊子,温柔地说:“我是28号,您下次来还点我。”
2,
男人果然又来了,这次不是带人来消费,是只有他自己。
他还带了礼物,是根银脚链,上面挂着7个色彩斑斓的小葫芦。
“逛街的时候看到,觉得很可爱,就像天生是你的东西。”他让她坐在床边,弯腰帮她戴上。
余丫心里波涛汹涌。
他说他不是来做爱的,毕竟50多岁了,对这方面的要求没那么强烈。他就是想来聊聊天。他叫老汪,在一家台资企业搞管理,生活富足,家庭幸福。唯一的缺憾是儿子死了,老婆年纪大了,不能生育,他又不想离婚。
他表达的是,人生是悲怆的。
余丫却听出许许多多与自己有关的重点:他不是老板,那么他并没有多少钱;如果攀上他,自己必须给他生孩子;生了孩子她能得到什么?二奶的身份转不了正,搞不好他老婆还会为了保全家庭,把孩子抢回去。
她把未来一眼看穿之后,心碎得想哭。她太现实太绝决了,其实她在某一个瞬间很心动,她多么想义无反顾地扑上去,说对他有好感,而且很同情他,只要他给她一丁点爱和钱,她就愿意洗心革面,和他终生相依。浩瀚的改变和牺牲能让她觉得伟大,她麻木不仁的生活多么需要这种情感。
但她一直低头看着脚脖子上的银链子,保持着她漫不经心的微笑,什么都没有说。
老汪走的时候,用力抱了抱她:“我有空就来看你。”
“好。”
余丫微微弯腰,像任何一次接完客那样倒着小碎步走进货梯。
3,
余丫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对她有点意思。当然不会蹲下来给她系脚链,他像别人那样喜欢叫她深喉,该占的便宜占尽,决不让钱吃一点亏。不过她从他老点她,看出他是喜欢她的。
当有这么多女人可上的时候,他只选你,这就是喜欢。小姐们的逻辑从某种角度来讲没有错误。
男人叫刘方。他很无奈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像公墓。他开玩笑的时候余丫配合着笑,慢慢放松一些。刘方说,这就对了,干嘛总是那么紧。两人一齐笑。
刘方做电商,他是个真正的生意人,说笑归说笑,从不打感情牌。有一次结账结错了,他在大厅里跳脚说他从来没有玩双飞的癖好,余丫被叫下来做证,钱又乖乖退回到他卡上。
那是余丫第一次在大厅里目送他离开。她很吃惊地看到他开的车,价值一百多万。
那是十年前。
余丫决定抓住他。不仅仅是为了钱,她想从他那儿学点东西。他这么年轻就在商业上成功,就一定有东西可学。
几天后刘方过来,余丫尝试着多说话。
她说:“刘哥,你知道吗,每次听到叫我的号,我都紧张。”
“紧张什么?”
“怕不是你,又怕是你。”
“哦?”
余丫沉默了一会儿:“刘哥我帮你按摩吧,我跟她们学会了点手法,你试试舒不舒服。”
她的小手在他肩背上敲敲打打,说他肩肌劳损,要注意休息。
刘方一把拽住她的手:“28号呀,你温柔起来,还是挺可爱的嘛。”
余丫在他背上打了一下:“我叫余丫。”
4,
老汪又来了,点28号。
这次他带了一盒点心来,是余丫最喜欢的桃酥,她僵在那儿。他上次说她有乐平口音,这就给她带了老家的特产来。
咬一口桃酥,果然是家的味道。

可惜偏偏这个老男人给不了她一个家。
她这样的人,谁也给不了她家。
老汪又找她要电话,上次要了,她没给。这次他说:“都说你们不想和男人做朋友,是因为不想免费被玩,我真没有那个意思呀。”
余丫不吭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桃酥,她贪恋这一刻的温情。桃酥吃完了,她拍拍手,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她说:“汪哥,我给你按摩吧。”
她的手在他背上着力,与她跟刘方按摩是不一样的。与刘方的互动更像是一种调戏,在老汪背上,她手指的力道是压下去的,慢慢扩散的,她让他痛的不是点,是面,是延伸,是沉重。
老汪说,好手艺……要是天天能这样多好……你别在这儿干了,跟我走吧?我给你买个小房子。
余丫心里的潮气儿又想冲出来,她把它摁了下去:“汪哥,我们有五万块的押金在这儿,干到过年就退给我,还有一个月了。”
5,
27号的小姐被杀了,余丫要顶她的号。大家都不理解,死了一个人,号空着就是,干嘛非要去顶。余丫给妈咪塞钱,叫她把号重排。以前的29号现在排成28号,是个圆脸姑娘,特别会叫床。她们在宿舍里闲着没事,经常跟她学假叫床。
余丫直觉老汪也会喜欢她。
她跟新28号说,如果老客户问起来,你们的号怎么变了,以前的28号呢?就说死了。
只有刘方知道她的名字,他会点她的名字。
新28号去做了几次生意,说碰到余丫的老客户问起她。姑娘们一边嗑瓜子一边问:“然后呢?”“我说死了,有个大爷惋惜了半天。”余丫先笑,大家才敢笑,笑得无聊又真诚。
半个月后,有天临上班前余丫和姐妹们一起等化妆,她忽然看到新28号戴着一串脚链。这次上面挂的不是葫芦,是花生。余丫正在被粘假睫毛,她眼皮子一动,睫毛没粘好,化妆的女孩弄不抻抖,干脆一把给撕下来,把她的眼泪都带了出来。
仔细想想,这个圆脸姑娘饱满,娇憨,真的有点像花生,老汪买东西是用了心的。
心痛了那一下,就过去了。对某些东西彻底死心,就是新生的预兆。果然晚上去上班,新28号被点到,很快又回来,冲余丫打了个响指:“叫你的。”
“你怎么知道?”余丫知道刘方来了,她的新生活来了。
“他说以前的28呢,我说不在了,他说放屁,赶紧把余丫给我叫过来。”
房间里溅起笑声,负责登记的姑娘在电脑上记录她们换钟的事儿,余丫站起来补了点口红,出去了。
夜总会的甬道第一次显得这么潮湿这么长。余丫调整呼吸,推开门,里面的光线涌出来,她睁不开眼睛,黑压压的睫毛颤动着,她说:“您好,我是27号,今天我为您服务。”刘方说:“快把门关上,老子想死你了。”两人的肉体快速撞击在一起,他们滋滋儿地吻着,笑。
像往常一样,他花了钱,决不会吃亏,要求她各种绝活,爽到他起不来身为止。完事儿后余丫趴在他耳边吹气:“刘哥?刘哥?你带我开网店吧,我自己存了点钱,想跟着你干。”
“就你?”

“别小看人。”
“带徒弟是要收费的。”
余丫用硕大的乳房在他胳膊上蹭:“交费交到你求饶。”
6,
十年慢慢混着。前半截很漫长,因为有求于人,处处要敛眉顺眼,卑躬屈膝。从选材到找代工厂,到做推广营销,再到某宝上买直通车,充流量,设置搜索关键词,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余丫聪明伶俐肯吃苦,刘方倒也乐意教她。
心思花在哪儿,哪儿就能学有所成。余丫在刘方手下帮了几年忙后,自立门户,独创了一个服装品牌。她自己请设计师,亲自上阵当模特,再到各大论坛发贴炒作,很快,她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十年后的今天,余丫每天的账目流水,大到曾经的自己无法想像。
已是余总,但她仍对28这个数字充满厌恶。一条牛仔裤可以定价128,她偏要定129。她从不否认她的崛起全是因为刘方,但是她否认认识刘方的过程。还好现在两人是商业合作伙伴,刘方需要从她身上赚钱,这两年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余总,有时候在会客厅等她谈事情,她一进来,刘方翘着的二郎腿都要马上放下来。
她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连床都不上了。
对过去,当然只字不提。
进入今年深冬,余丫家的羽绒服卖到爆,刘方帮余丫谈了两家代工厂连夜赶工,一天忙完事情,余丫提出请他吃饭。撸串撸到半夜,繁华散尽,他们并肩走在萧索的街头。这时看到一个醉气熏天的男人搂着站街妹从身边调笑着过去,刘方忽然借酒意问余丫:“你还记得你们姐妹里面那个小圆脸吗?她被一老头包养,给那老头生了孩子。”
余丫假装若无其事地问:“然后呢?”
“然后,房子涨价,大婆跟她打官司,房子收回去了,更离奇的是大婆抢着要给她养儿子,法院把孩子判给了那老头跟他老婆。一个小姐,无权无势,能争得过谁?”
刘方说那姑娘又重操旧业,他一哥们嫖娼时知道的这些事儿。
“怎么又要回去呢,做点什么不好。”余丫喃喃道。
“现在的小姐没以前那么苦,科技发达啦,摇一摇,陌个陌,都能做生意,现在都是妈咪跟小姐说好话,哪像以前小姐还要巴结妈咪……”
刘方说着,自知失语,都多少年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了。他赶紧改说余总的新款卖得好,也大手笔肯在某宝直通车上砸钱,有魄力。两个人心领神会地僵笑一下。
几分钟的尴尬之后,余丫到底没忍住,眼里的湿润让睫毛上挂了霜。十年来,她没有一分钟忘记受过的那些苦,那些苛刻的规章制度,妈咪丑陋的嘴脸,嫖客变态的发泄,以及姐妹之间虚假的友谊。小姐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渴望爱情的群体,她们用不屑一顾,用刻薄、用冷漠、用恶毒,掩盖她们的渴望。当温情闪现,有人飞蛾扑火,有人咬牙离开。余丫庆幸自己是心如坚冰的那一个。
送到余丫楼下,刘方轻轻拍了她一下:“上去吧。”余丫叹道:“刘哥啊,我们这种人,想要钱,只要坚定不移,是一定可以得到的;想要家,到最后却都是一场血洗。”刘方点点头,他当然也是,从来没有想过给她一个家。他们都清醒得可怕。
当所有结局都被猜中,甚至每一句话抛出去都能预知回音,清醒的人其实毫无得意可言,他们从来都是绝望得,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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