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怎么是贾宝玉撕扇子,不是晴雯吗?其实扇子虽然是晴雯撕的,但是那个主意可是宝玉出的,撕扇子的道理是他讲的,所以说贾宝玉撕扇子也讲得通。
        这篇小文就通过分析下他讲的这个道理,探讨一下《红楼梦》的这个第一男主的思想境界。
你爱这样,我爱那样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玉早上出门前因为晴雯跌折了扇子,斥责了几句,加上前来劝架的袭人,三个人炒作一团。晚上宝玉吃酒回来,他是个不记仇的人,知道躺在枕榻上的是晴雯后,又去哄她。晴雯故意说自己慌张,不是跌了扇子,就是打了盘子,这个话头倒是惹得宝玉一时兴起,发表了一番“爱物论”。
        宝玉笑道:“你爱打(指打盘子)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我一直很奇怪,其中两句,“你爱这样,我爱那样”,中的“你”指的是谁,贾宝玉这是在挑战谁呢?
        直到看了朱熹的书,发现他老人家特爱拿扇子做比喻:
        扇子之物出现之前, 已有扇子的道理, 据此制作扇子。
        譬如扇子,动摇便是用;放下便是体;才放下时便只是一个道理;及摇动时,亦只是这一个道理。
《朱子语类》卷九四
        任何事物在它产生之前就已有了道理,比如扇子,就是根据这个原理制造,在利用的时候也得符合这个原理,摇动就能产生风。但是宝玉说,你爱这样,我爱那样,你说的是扇风的道理,我说的是博美人一笑也是可以的,这不是隔着时空对朱熹喊话来着?
        其实贾宝玉挑战朱熹来的还不止这一件事,咱们一点点地讲,先从朱熹的思想是什么开始分析吧。
存天理 灭人欲
        朱熹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他的思想“致广大,尽精微”,但是后人对他的评价却非常两级。推崇他的人说他是自孔孟之后的一位大思想家:“宗朱子者為正学,不宗朱子者即非正学”(陆陇其),“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钱穆);而批判他的人,您不要以为是等到民国新文化运动才有了,清朝就有了,戴震就提出过“以理杀人”这个说法。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还是先从一个点切入,解刨一只麻雀,从一个小地方窥探一下朱熹的思想到底是什么。这个点就是六个字:存天理,灭人欲。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朱子语类》卷第十一
        先看存天理。朱熹说:
        大而天地万物,小而起居食息,皆太极阴阳之理也。
《朱子语类》卷六
        至于一草一木昆虫之微,亦各各有理。
《朱子语类》卷十五
        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有一个理,这个理就是儒家传统的太极阴阳,然后通过分疏的方式反映在世间万事万物上,这个叫做理一分疏。
        那我们凡人怎么通过万事万物感知这个理呢?朱熹提出了“格物”的方法。格物这个词,在《大学》就有,“致知在格物”,就是说要想要明白“大道”,需要知道穷尽万事万物的道理。具体怎么个格呢,朱熹引用了程颐的“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的说法,加以引申:
        如读书,今日看一段,明日看一段。又如今日理会一事,明日理会一事,积习多后,自然通貫。·····今日斫,明日斫,到树倒时,只一斫便了。
《朱子语类》卷十八
        朱熹引用了几个比喻,让人如同看书、思考、砍大树一样,今天一点,明天一点,等到某天就豁然贯通了。因此他什么都格,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是第一个辨认出化石的人,甚至还试图解释雪花为什么是六角形的········想不到吧!原来那个朱老夫子并不像我们原来认为的迂腐刻板。
        但是这个理论也有bug,每个事物都格一遍,啥时候能格完,再说格出来也没个标准答案呀。明朝有个最聪明的人叫王阳明,据说他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最后什么也没格出来,人还因此病倒了;清朝的颜元也批评他:
        朱子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无异于半日当和尚,半日当汉儒,试问一日十二时辰,哪一刻是尧、舜、孔、周?
《习斋先生言行录》
        颜元在这里问用格物通晓天下的“理”,你怎么知道格出来的是儒家的理还是释家的理呢?其实就是说这个“理”没有统一的标准,那么除了颜元,还有别人吗?有啊,贾宝玉不是格扇子来嘛,虽说是个小物件,但也是格出了和朱熹不一样的理。
        绕了半天,咱是不是终于回到开头了,所以我说那个撕扇子的行为是冲着朱熹来的。
        如果说贾宝玉只是“存天理”存在异议,那么对下一句“灭人欲”,他更是铮铮不平了。其实不仅是宝玉吧,历来人批判宋明理学主要是针对这句。
        在这里,我也不是为了朱熹辩护,只是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灭人欲”的主语是谁?是我灭我的人欲?还是我灭你的人欲?还是你灭我的人欲呢?
        在朱熹看来,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当然是第一个呀,谁读到这句话,谁认可这个道理,谁就去灭自己的人欲。他说:
        人欲自去,天理自明。
《晦菴集》卷第五十五
        为了彰显人生上的天理,就去灭自己的过分的欲望。他还担心后人会把人欲和人的基本需求相混淆,特意强调二者的区别:
        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朱子语类·卷十三》
        贾宝玉对这个当然是很有异议,在书的第十七回,宝玉在陪老爹逛大观园的时候,非常难得不顾老爹的脸色,挑战了他一回,发表了一段“天然图画论”,他说:
        此处(杏帘在望)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还没说完,就被老爹骂,“无知的蠢物”,“叉出去!”

        贾宝玉的意思很明显,大观园就是“天仙宝境”一样的省亲园林,何必弄个农家的田园村舍来做幌子;我本来就是一个贵族公子出身,又何必故意拿捏装出个穷酸样儿,因此他的吃穿用度都极其讲究,怡红院布置的比小姐的绣房都精致,甚至连丫鬟的胭脂水粉类都是用最好的材料精心调弄的。所以他是建立在一个最自然最符合身份的角度,既不过分的贪婪,也不想去灭什么人欲。
        好,小结一下,我们可以说贾宝玉对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是有异议的,但即便如此,这也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对一个道德自律者的不满,其实贾政就有点朱老夫子刻板自律的架势,宝玉对老爹时刻都是恭恭敬敬的,背后也没多非议过。
        但是您别忘了,朱熹的理学是分两种的,第一,就是朱熹阐明的自己的理学思想;第二,皇上让天下的读书人以《四书章句集注》为八股考试大纲,在皇权的威慑下,读书人解释的朱熹的思想。
        有朋友可能会问这两个不都一样吗?不都是朱熹的书,有必要分开说吗?还真得这么分,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您一定听说过这句话,“本广告的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这句话,这个解释权的重要性不用多说了。如果说朱熹的思想是那个广告,但架不住那个解释权的威力大呀,八股定为考试大纲的时候,朱老爷子早已作古了,又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吵架,只能由着后人胡说了。那他们都是怎么篡改的朱熹的思想呢,为什么要这么篡改呢,咱们细细地讲。
活着的时候清冷凋零,死了之后被捧入神坛
        洪武二年,明太祖朱元璋科举以朱熹等传注为宗,至此以后,这就成了统一的考试大纲,直到光绪三十一年废科举。后世人说到八股时文的流弊,首先批判的就是这点,只用朱熹一家之言让知识分子的思想被束缚。但是人们如果就把这笔帐算到朱熹头上,那真是太冤枉了他。因为朱熹本人是非常反对科举制的,那时候还没有考八股,考的是策论。
专做时文底人,他说底都是圣贤说话。且如说廉,他且会说得好;说义,他也会说得好。待他身做处,只自不廉,只自不义,缘他将许多话只是就纸上说。廉,是题目上合说廉;义,是题目上合说义,都不关自家身己些子事。
《朱子语类》卷八
看了吧,朱熹对于用考试的形式选拔人才会导致人心口不一,看看清清楚楚,他可不知道自己死后学说会成了考试大纲。朱熹之前的科举考策论,虽然考生是天子门生,皇上最终的阅卷人,但是毕竟在内容和形式上还相对宽泛的;明朝之后的八股科举,那可是从内容到形式到评分标准,都死死地攥在皇上手里。
        看看启功先生在《说八股》一文里怎么说:
        整篇的八股文几百字就是谜面,题目那些字即是谜底。因为少数的几个字或几句话的孔孟的话,翻来覆去地硬敷衍成篇,不过是用变着花样的字面(字、词)、挖空心思的论点,上下左右正反前后地开辟通道或填塞漏洞········出题人拿出一字半句,类似零头碎块,作者也能把它说全,说圆,说得天花乱坠。这样士子“说谎”和“圆谎”的技能才算及格,才是可靠的官员材料。
《说八股·破题》
        说到底,八股文就是一种为专制皇权圆谎的文字游戏,您说,这种考出来的理学还能是真正的理学吗?
        还是存天理,前面不是说朱熹要格万事万物嘛,但是皇上那会对什么化石雪花的自然事物感兴趣呀,他们只关心一样,怎么能为自己的专制统治提供理论基础,所以存天理慢慢地就成了证明皇权统治如何伟大光明正确的一种学说。这样一来,漏洞倒是没有了。第一,格物不需要格那么多,就格三纲五常一类的就行了,第二答案也由皇帝钦定了,谁拍的皇上最舒服,谁就是状元!
        那么灭人欲呢,这点就更搞笑了,朱熹主张灭人欲,但是科举这种形式本身是皇上奖励读书人的手段,宋真宗就说:
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看了吧,皇上说的,中了举以后就可以过那种在黄金屋里坐拥美人神仙般的日子,读过北魏苏绰《贪官论》的朋友们都知道当官的要是不过这样的生活,皇上还不放心你呢!但是自从明清考的八股文,读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又是教人“灭人欲”,这可真扭曲,怎么调和呢?还是读书人脑袋瓜子灵的,灭别人的人欲不就行了,后来真就变成高端人士灭低端人士的“人欲”,有话语权的人灭了没有话语权的人的“人欲”。到了最后,一群早已经换了发型的清朝大儒只能和女人较劲了,“饿死事小,失节是大”呀,二程和朱熹讲的“气节”的重担可是得让一群“贞洁烈妇”来挑了。戴震说他们“以理杀人”就在这里。
《祝福》里的鲁四老爷整天捧本《四书章句集注》
        小编在上篇小文的时候,列举过朱熹说过的一句话:
        千五百年之间正坐于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答陈同甫》
        正是有感于自打孔子那尊塑像被皇上立起来以后,儒家思想的内核就不见了踪影,朱熹才以章句的形式注解四书,阐明自己的理学思想。我们现在说朱熹是一代大儒,但却不知道他生前被整饬的很惨,他设立的书院本来是开了民间自由论道的先河,后来被查封;他自己的形象被几桩讼案搞了个灰头土脸,谁知道死后,皇上照着先前立孔子塑像的法子,又把他的塑像立起来。名誉是有了,代价却是理学的内核篡改了。
        任何东西和专制主义联系起来,便失掉了自己的力量。
《论法的精神》
        那天偶尔读到孟德斯鸠这句话,突然觉得用句解释这个原因再好不过。科举本来就是专制王朝笼络人才的产物。当年李世民在端门上,看见那天下的书生从弱冠到皓首,从长安到地方,都熙熙攘攘奔赴考场,得意地说了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这一招儿太厉害了,一下子就吃定了知识分子的软肋。其实比起那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读书人最看重的还有荣誉呀,十年寒窗,谁不想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古往今来多少读书人心甘情愿的往这个坑里跳,即使以扭曲圣人的思想为代价也在所不辞。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读书人都在从传道者慢慢地变成了皇权思想的发言人。
        再举一个例子反证一下,在没有实行八股科举的日本,宋明理学却一直兴盛不衰,后来还结合禅宗和他们本土的文化,产生了“侘寂”美学,以追求质朴简约为宗。从这个角度说,日本人嘲笑我们“崖山之后无中国”也是有一定道理。
        老公听说了什么叫做“侘寂”,在家里打造了小书桌。
        侘寂是日本美学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指的是朴素又安静的事物。
        所以我说以宋明理学为考试大纲的八股科举反而害了宋明理学,您看着有没有道理呢?其实这只是从破坏的角度讲,八股科举的危害还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它还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自己的文化,这种文化是什么?还有回到红楼,贾宝玉,作者也说他不肖、叛逆、似傻如狂,他的种种乖张表现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咱们下周再接着说。
        水杉:史系硕士,曾任出版社古文小编,来美后转行教育,获得中文教师资格认证。现任全职妈妈、兼职老师、努力写文章爬格子,送给亲爱的《小枇杷》团队,为华裔子女的中文学习尽一点绵薄之力!
水杉在《小枇杷》微信公众号发表的部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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