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坐在办公室里,毫无睡意,清醒得像块趴卧在河底的石头。刷朋友圈,见广州的朋友,好几位都在发红花羊蹄甲,才想起,此刻正是它的盛花期。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在与工作的共生博弈中,无尽的琐事,常常让我像个被倒空了水的杯子,轻薄、晃荡。唯有像节日一般准点的花期,还能提醒我季节与年岁。
记得有一年在阳朔,鉴山寺还是哪儿,曾遇过一株很壮观的红花羊蹄甲,开在高处,被隔篱围着,当时下着雨,娇柔明丽的红花,像盛装打扮过的,一朵朵旁若无人地吐着熠熠生辉的美丽,哪怕被笼罩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也能醒目地显现出来。抬头仰望它时,得穿过巨大的雨雾,苦而咸的水,打在脸上,整个人被若有如无的气息萦绕,并不是香,而是一种清凉新鲜、微微湿润、令人心身皆弛的气息。就觉得这花呀,这密密匝匝、繁盛无比的花呀,真有圣母般的气力。
羊蹄甲的身世,也是一个“圣母”繁衍子孙的故事。1880年,一名来自巴黎的神父,无意中在钢线湾发现了一棵开红花的树,他用插枝方式,将其移植到伯大尼修道院。直到1908年,植物学界才发现,这棵开红花的树,竟是个全新物种,将其拉丁文学名的种加词命名为“Blakeana”。 
而这棵开红花的树,就是后来所有香港区花洋紫荆的来处。因为洋紫荆非独立物种,只是羊蹄甲和宫粉羊蹄甲的混种,而混种植物不能自行繁殖,只能采用枝插、压条和嫁接等方法,去繁衍后代。至于洋紫荆后来为什么更名“紫荆花”,是因为撰写《香港基本法》时,起草委员会出于文字避讳,略去了“洋”字。
香港人的洋紫荆,在大陆被称为“红花羊蹄甲”,台湾叫“艳紫荆”,也就是我在阳朔遇到的那一株。而香港人叫“宫粉羊蹄甲”的植物,大陆叫“洋紫荆”,台湾则叫“羊蹄甲”;至于香港人叫“红花羊蹄甲”的植物,大陆叫羊蹄甲,台湾人叫“洋紫荆”。
是不是异常混乱?但混乱的,远不止这些。现在香港人喊的“紫荆花”,其实是霸用了别的植物的名字,植物学上的紫荆花,本是一种豆科紫荆属植物的学名。吾乡很常见,在春天开花,紫红色的小花细细密密地缀满枝条。
更远一点说,紫荆这个名称,古时就有。南朝吴钧的《续齐谐记》里,有个“三田分荆”的典故,传说南朝时,京兆尹田真与其兄弟田庆、田广三人欲分家,当所有财产均已分置妥当,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株枝叶扶疏的紫荆花树。当晚,兄弟三人即商量,将这紫荆花树截成三段。可是翌日清早,兄弟仨前去砍树时发现,这紫荆花树一夜枯死,田真见状,不禁感叹,“人不如木也”。于是兄弟三人又把家合起来,并和睦相处。那紫荆花树也好似通人性,随即恢复生机。
因为这个典故,古人管紫荆叫“兄弟树”,后世许多植物学者,曾界定这个“三田分荆”里的紫荆花树,指的是今天的羊蹄甲。但我偏向于认为,它指的是荆条。因为植物学上,是在北宋以后,紫荆才是今天我们说的紫荆,比如描写南宋临安风貌的《梦粱录》里,有这么一段话,状尽临安(今杭州)花市盛况,“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棣棠、木香、酴醾、蔷薇、金纱、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徘徊、月季、粉团、杜鹃、宝相、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水仙、映山红等花,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这里头的紫荆,想必就是今天植物学上豆科紫荆属的紫荆花了,而羊蹄甲则是和紫荆近缘的树种,都是豆科植物。
我最近一次看到羊蹄甲,是几个月前去广州一朋友的工作室玩,当时是秋天,黄皮即将下市,朋友开车带着我,各个花果市场滴溜。最后黄皮没找着,倒是遇着好多宫粉羊蹄甲,羊蹄甲之所以叫羊蹄甲,是因为它的叶子酷似羊蹄,这个命名方式颇像鹅掌楸,因为多是木本,故花树高大,每棵树下,落英缤纷,当时就觉得,这花真是娇美俏丽啊,一派光风霁月的柔丽清雅,兼具说不出的生气勃勃。
正和朋友感慨呢,一位老太太,穿着碎花的长袖裙衫,停在我身边,问我买不买花。我低头望了眼她的花篮,为主的是白兰和茉莉,但看到那面容素净的老太,忍不住恍然,这年月,广州这样的城市,还有这样古意盎然的卖花之举,真是美好。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宋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写道的盛景,“(东京)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再思及之前听人说的,他们卖花人圈子里有句话,叫“今生卖花,来世漂亮,”真是活泼泼的娇俏啊。 
我很少在两广以外的地方,再见到羊蹄甲。不过,前几天到重庆,离开时前往机场的路上,匆匆而过渝中的某处立交桥时,瞥见窗外红花烁烁,不知是鄂羊蹄甲花还是什么,当时迷迷糊糊,也没心思要细看。毕竟,到了重庆,缅怀青春是首要的事。
大概是2010年,我大二,第一次谈恋爱,对方重庆人,记不清他家是在江北区还是渝中区了,反正在一个镇上,他母亲白而胖,见到我,开心得不得了,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鲜炸的酥肉,麻到大脑失去知觉的老麻龙抄手,以及刚从树上掐下来的,还带着露水的香椿芽。每天坐在地坪上,喝他母亲从后山上现摘的茶,天蓝得发暗,云朵白得像一个个凸出来的拳头。记得离开的时候,他奶奶,住着拐杖颤颤悠悠来到他家,硬塞给我一个红包,赖也赖不掉。
结局当然跟大部分的初恋故事一样,但是心酸之处在于,直到分手了很久,他母亲还默默地给我寄着各种重庆小吃,还有她亲手勾的毛线拖鞋,每次寄就是一大箱子。
真是不堪细想,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很多年都没再联系过,如今我已经记不起他完整的脸庞。
有时候我在想,人生中,很多的经历都是如此吧?它的确真真切切地存在过,但挂满了一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怅然,因为在狂奔着往前活的路上,对于很多东西的忘记,它是不自知的。到了要回首的时刻,常常忍不住怀疑,那些过往,如镜花水月一般的过往,它真的存在过吗?怎么好像是自己向壁虚构出来的一株花树,意识到时,已不知怎样与它交谈。可见,生活的幻灭感,就是由无数这样的瞬间组成,知道春天过去了,空虚才从四面八方无情掩杀过来;以为生活里没有确凿有形的东西可供追忆和追求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才明白那些美妙和完满,真是人生惜之不尽的片段。
这真是生活最幻灭处,叫人百无聊赖。但是无论如何,光是为了再看看那些开得酷似羊蹄甲的花儿,我就还愿意再去重庆。
(图片来自网络)
回顾往期可点击: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下图
订阅 2018年《三联生活周刊》(52期)
点击阅读原文,今日生活市集,发现更多好物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