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柜上有套中华书局版的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昨晚喝茶时随手翻葛洪的《抱朴子》,正好看到竹蜻蜓。那时叫飞车,“或用枣心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或存念作五蛇六龙三牛、交罡而乘之,上升四十里,名为太清。太清之中,其气甚罡,能胜人也。”这据说是世界上关于竹蜻蜓的最早记载。
不过日本人不这么看,他们固执地认定,竹蜻蜓是江户时代的平贺源内发明的,1984年,奈良平成宫遗址曾出土了用木头和羽毛制做的竹蜻蜓文物,时间可以回溯到公元八世纪。
小时候,吾乡竹蜻蜓很常见,玩具摊上还有相风乌、平衡环、木鸢、花筒、孔明灯等。那时也没人教,但小男孩们个个会玩,有的还会自己做。通常,竹蜻蜓做得好的男孩子,在小伙伴当中的威望就高。回想起来,玩具真是童年生活最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玩具的童年,就像没有开过花的原野。
竹蜻蜓之所以普遍,主因是吾乡竹子多。我的故乡不仅有美人窝,也有萧萧丛立的竹海,不刮风不下雨,也有幽深的山林感。以至于我从小就有种错觉,山乡、夜雨和竹林,仿佛是浸透着某种悲伤的。
苏轼《潇湘竹石图》
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这种感受不止我有,苏轼也有。曾在国家美术馆看过他的《潇湘竹石图》真迹,画的是湖南零陵潇江与湘江合流处,遥接洞庭巨浸的苍茫景色,据称是国内苏轼作品的孤本,宽长仅28厘米、105.6厘米,其实不算大,但文人画就有那么古怪,不管是纸本还是绢本,无论是卷轴还是扇面,它的叙述和表达明明都极为有限,一丛竹一尊石,别无他物,却能召唤出无限宽广的遐想天地。仿佛那一尾被山石压着的竹,正宣示着画家自己情志难抒,郁郁不得志的现状,明状的是眼前竹石,暗示的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旷寂人生。
再联想苏轼说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足见竹子为中国士大夫的精神构筑,添了多少力气。四君子里有它,岁寒三友也不能缺它。在古人那儿,竹还有七德,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是曰虚怀;有花不开,素面朝天,是曰质朴;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是曰善群;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
我一直觉得,竹子乍看平常,细看却有种疏朗大气的美感。尤其是天光柔丽的时候,太阳把整棵笼罩在轻丝柔纱之中,叶子上跳跃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婀娜竹叶映在白墙黑瓦上,盈盈润润影影绰绰,真是美得不可方物。也算是老天爷赏饭吃,形质神貌每一门,都能拿到人类意识法度的最高分。
由此,中国古典文人画里,只要有竹子出现的地方,无须他物,简洁的一丛孤竹,也不会难看。大概是人类的视野里,天生藏着一段深情,无论世道是风和日丽,还是苦雨浇漓,只要有这丛竹的陪伴,即可心无旁骛永不移情,像个一辈子陪着过日子的心上人。
在我还没有出门上学的年岁,每逢节假,总要去到山里玩,身旁环绕的,是浩无边际的楠竹林,口耳鼻舌里都是如胶似漆的楠竹清香,一种甘苦兼备的清香。偶有几株迷路的花,稀稀落落的苞朵,像点缀一幅碧绿色挂毯,点缀着汪洋的竹林,再想想才在课堂上背下的那些诗句,比如“竹里登楼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青蛇上竹一种色,黄蝶隔溪无限情”等等,真是心有戚戚、若有所悟。尤其是那句青蛇上竹,真是美得又危险又融合。长大以后回头看,古诗真是好啊,能够让人领情,让人自然神会。隔上再多岁月,仍然亦辽远,亦寥落,亦如画,亦如歌。
吾乡竹海衍生的产业很多,比如竹凉席、竹篾床,记忆中,儿时的夏夜,最喜四仰八叉躺在奶奶家的竹篾床上,咯吱咯吱声里,听着爷爷的童谣,仰望漫天星斗,把它们在眼睛里挨个摁灭又挨个摁亮;还有小女孩儿最喜欢斜斜地抱着拍照的油纸伞,那时祖辈居住的村子里,还有很多手工油纸伞作坊,最喜欢钻进作坊里玩,那些作坊通常都很幽暗,人在里边待久了,也像一层浸了蜡的油纸。
制作一把油纸伞,在那个年月,工序还很繁琐,削伞骨、绕边线、裱纸、上油、收伞、晒伞、绘画、装伞柄、上桐油、钉布头、缠柄、穿内线,多达十几个步骤。最见功力的是削伞骨,伞骨是竹制的,通常分长短骨,不但要把竹子根根剖开,还要一一钻孔,极其耗神。
不过,油纸伞虽诗意,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似乎是觉得,“伞”同“散”。这么多年,我从不敢拿家乡的油纸伞送人;但不接受被赠送,自己采买总是可以的,何况“伞”字繁体“傘”,字形中有四个人,在有些地方,也被赋予了“多子多孙”的意味。旧时女子婚嫁,妆奁中有两把油纸伞,即寓“早生贵子”。
不止以上这些,喜欢收藏的人,多听说过“翻黄”这词,许多拍卖图录上也误写作“翻簧”。“翻黄”即竹黄,竹子有竹青竹黄之分,皮色青,内里黄。竹黄是一种工艺品。就是把竹筒去青、煮晒、压平后,胶合或镶嵌在木胎上,然后磨光,再刻上人物、山水和花鸟等。我见过很多翻黄工艺制作的文房用具,比如团扇、文具盒、纸镇和笔筒等,多数历经了一些岁月,透出一种文雅幽静的黄褐色,像是在叙说着竹子生前秘而不宣的心事。
可见,中国人爱竹,故而甘愿赋予它最美好的品格与立意。之前去杭州,栖霞岭下有个园子,叫“竹素园”。听起来是个遍植竹子的园子,其实不是,名字取自《文选·张协》的“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竹素对应翰墨,意思是浩瀚书籍的所在,类似书院的意思。原本也是,竹在古时指“竹简”,素则为“白娟”,都是纸质时代以前的书写用具,也算是极富书卷气的名字了。
说到竹园,扬州倒是有一个,只是叫“个园”,是两淮盐商黄至筠在明代寿芝园的旧址上拓建的。黄至筠可能是个有点追求的儒商,单从钟爱竹子这一点,毕竟,中国古典园林,最终呈现的,还是主人的喜好与格调。刘凤诰在《个园记》里,写过此园景色,“园内池馆清幽,水木明瑟,并种竹万竿,故曰个园。”袁枚也有句诗“月映竹成千个字”,可知“个”字,取“竹”之一半,为“竹”。很小时学课文,有一句“小鸡画竹叶,小马画月牙。”鸡爪的形状,不就是一个个“个”字么?
此外,中药里还有一味“淡竹叶”,不是淡竹的叶,而是一种禾本科草本,《本草纲目》里说它,“处处原野有之。春生苗高数寸,细茎绿叶,俨如竹米落地所生细竹之茎叶,其根一窠数十须,须上结子,与麦门冬一样,但坚硬尔。随时采之。八九月抽茎,结小长穗。人采其根苗,捣汁和米作酒曲,甚芳烈。”在岭南乡下,人们喜欢用淡竹叶芯子熬凉茶,茶汤黑黑的苦苦的,略有回甘。 
竹子所在禾本科,此前的物候志里,我曾写过狗尾巴草和芦苇,都是该科成员。禾本科很庞大,常见粮食作物除外,还有我喜欢吃的茭白,古人那里叫做“菰”。菰的籽粒“菰米”,古时就是与“五谷”平起平坐的粮食作物,一度被列为与“稻、黍、稷、麦、菽”五谷并列的“人间第六谷”。只是后来,因菰的籽粒太难获收,茭白这种剥掉皮像笋子一样的蔬菜,才彻底代表了“菰”,它其实只是菰的畸形膨大茎。再比如我们常吃的野燕麦,植株看起来飘逸轻盈,种子可以磨成面粉食用;此外,还有江南人民钟爱的芦苇。到了竹子这儿,禾本科植物能被食用的基因依旧强大,比如竹笋和竹米。
竹笋无须赘述,竹米即竹子的种子,是竹子延续后代的方式。一棵竹子,一般要五十至一百年,才会有开花现象。一旦开花,就意味着生命的枯竭。这与龙舌兰科的植物很像,比如剑麻和凤尾丝兰,活够了就用尽全部的气力开花,真是凛冽的生命。我没有见过竹子开花,听说丝丝絮絮,极为美貌。倒是吃过竹米,毛竹的竹米,有点像稻米粒。
有时候,我觉得,竹子挺神奇的。论模样,它其实很简单,本身所传达的信息极为有限,但它偏偏能将俗世生活里最闪亮的风光与资质,展现得波澜壮阔,有如史诗。它簇簇拔节的声音,好像宏大而扎实的生命之歌;它虚怀若谷的气质,寓示谦逊又清新的古典君子;甚至它纤纤风柔的神态,也都包涵着简洁含蓄的东方神韵。
那样简单,却那样丰盈,这世界上,很多植物,或许是靠妍丽的花朵或者美味的果实这些引诱人类的特质,去创造戏剧感,但竹子不是。它仿佛发觉了原本就隐存于世间最寻常处的戏剧感,简洁沉静的生命,朝命运深处弯下腰,去安静地扎根,扎实地生长。
真正的修为,应该是这样吧,身处平淡无奇的山野,亦能展示出自然生命的不平凡。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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