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 生活在他方的女儿（上）

作者 | 莫非

文章来源 | 莫非不朽的传说

编者按

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帮助，孩子的心灵将是一片荒漠。（狄更斯）

ADD，医学上指注意力不足过动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就是注意力缺陷障碍，最主要的症状是频繁地、不自觉地走神。

本文是一位母亲的心灵手札，面对注意力缺失（ADD）的女儿，母亲怎样和女儿一起迎接挑战与磨练？作者通过三篇文章记述了她与女儿一起训练、一起成长的历程。本文为第一篇。

“不是你笨，是爸妈没耐心才生气！你愿意原谅爸妈吗？”这是本文作者向ADD女儿道歉的话，我们从中应该学到点什么？当我们面对儿女的成绩面目狰狞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该自我反思呢？下面让我们一起学习，一起操练！

我有一个注意力缺失的女儿，为此增加了我身为母亲的挑战，但也带领我对亲子关系有很多学习。这是母亲的一个心灵手札，愿与有类同孩子问题的母亲分享。总共有三篇系列文章，此为第一篇。

2002年需要动一个大手术。手术前，在一次晚餐时交代两小说：“妈妈暂时要停摆了，要听爸爸的话，不要惹爸爸生气，生活里尽量和爸爸配合……”

话还没讲完，九岁的儿子就开始伤感了，他说：“你听起来像是快死了！”说着、说着眼泪便开始盈眶。我笑起来：“会吗？一个人快走了会像我这样说吗？一个快走的人又应该会怎么说呢？”还在调笑间，正在洗碗的先生便出言阻止了：“别再说了吧！你愈说，他愈伤心！”

真是，儿子开始哭了。但在这一片混乱中，女儿却忽然冒出来一句八竿子打不到的话：“那么阿富汗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受教育呢？”我不能抑止地大笑。

没错，这正是我的女儿，对话、思路，全都牛头不对马嘴。她有一项特殊能力，就是人在，心不在。她的注意力常常不在当下、这里，而在别的地方、别的年代。她会关怀地球彼端世界的议题，喜欢读珍珠港事变、犹太人集中营类的历史小说。但身边若掉下一枚炸弹，她却很可能若无所觉。

常觉得她是一个生活在“他方”的人，脑筋常在另一时间、另一空间巡游，对身边发生的许多事却觉得与我何干？

但人怎么可能不生活在现世、现实里呢？所以女儿面对现实生活，失落和错置感很深。她之所以如此，不是出于想象力过于丰富，也并非是天才型人物，以致对眼前种种觉得无聊不耐。她是有生理上的问题，是脑子中不知什么没接上线，至今医学解释不出，却有个名称：注意力缺失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简称ADD）。

许多人不清楚这个问题，也有人否认它是个问题。但身为父母的我们和女儿，却深受其“困”，且真实地走过所有的挣扎。

然而今天的我，也必须老实公道地讲一句，纵使有再多挣扎，也正因为有“注意力缺失”的问题，女儿方得到我“完全的注意力”。我算是在女儿问题中“长成”的一位母亲。

原是那样一位不喜欢小孩，能不搞就不搞的女人，还有什么方式会比这更有效，更能教我诚惶诚恐地学习作一个关心又负责任的母亲？

因而却顾来时路，只有感恩。

女儿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只有喜悦，没有任何父母经验和既定期望。女儿每一步的发展和进步，都让初作父母的我们惊喜不已，带着赞叹的心，望着她一点、一点地长成。

直到女儿四岁时，一位幼儿园中班老师把我找到学校，向我反映：“你女儿有问题！”一向视老师为权威的我，听了有些慌乱地问：“什么问题？”

老师解释说，女儿常常上课不专心，随便什么东西，像是墙上一幅画或地上一根线头，就能完全吸引她的注意力。因此，很多时候她跟不上老师的教学内容或班上正在进行的活动。但老师对女儿的问题却也说不出个具体名堂，只说：“这是行为上的问题，你最好找个儿童心理医生来诊断一下。”

她说的“行为问题”和“心理医生”等词，都让作母亲的觉得太沉重。因为老师天天面对二、三十位学生，她多年经验观察的结果是“你女儿不正常！”晴天霹雳，我都乱了。这是没有经验又没自信的母亲常犯的错误，便是想向外人索求对孩子的肯定。我没有任何参考点来看待女儿的问题，只觉得无边无际地忧心。

带女儿看医生后，终于多了一个名词：ADD。医生指点我，最好找几本书来自我教育一下，因为作父母的需要学习如何帮助孩子。

本来就是书虫的我，马上买了三本书来读。书里提到ADD的种种症状和问题，我仔细地边读边为女儿把脉。还记得那天下午读完，合上书时，有个奇特的感觉在身边环绕。因为书上讲了许多女儿日后会有的发展和问题，目前在女儿身上还看不到，倒忽然对先生的一些言行有了了解。

先生以往和我约会时便不大坐得住。同桌吃饭，每每我还没吃完，他已结束餐食，站起来在桌边来回散步，弄得我头发晕。讲电话时，他常常要来回行走才讲得顺畅。许多事他是跳跃性思考，不喜欢下棋以及任何需要坐下来玩的纸上游戏，只喜欢运动、打球……，书上种种症状，他占了好几项。过去觉得他是猴子屁股（他刚好属猴），坐不住。现在才了解，这是ADHD成人的特征（Attention Deficit／Hyperactivity Disorder，注意力缺失过动症，通常男性较多）。

从没想过，居然会从一本讨论ADD的书里，更加了解先生。

至于为什么会有ADD？书中列了许多可能，也许是怀女儿时有妊娠中毒症，也许是她生下来体重太轻，也可能是遗传……怎么有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么办？

书中提到许多ADD 孩子长大后，进大学的比例不高，学坏的却很多。不禁让人思考，为何过去在台湾从未听过这名词？想来是台湾一位老师对四、五十人的大班制，集体教育容易忽略个人特质。小孩注意力不管怎样，体罚一下也都做得出来表面的样子。既是是ADD的小孩，自然，问题也就被忽略了。

因此所谓的“放牛班”，说不定就有许多ADD孩子。因为注意力不集中，而非智商低、学不了（ADD 和智商无关），因此失去生命中的许多学习机会，在生命中被流放。美国教育采小班制，每个老师对每个学生都要有个人认识和评估，问题自然容易被发现，父母也可以及早辅助。

然而当时面对这三大本书，说实在，读来并不大乐观，真正是个“问题”呢！但转眼想到ADHD先生不但大学念了，硕士也念出来了，可见还有希望。

ADD的症状到底有哪些？书上提到注意力不集中、行为和个性冲动、情绪起伏大、对挫折的忍受度低、脾气火爆等等。这些症状还是最基本的，如果随着成长障碍和不当处理，或被人错误地对待，更会错综复杂地组合成自信问题、焦虑心理、学习障碍、问题儿童、无法建立人际关系和亲密关系不良等更多问题。

然而这是一个新观念，许多人并不了解。ADD这名词出现也不过才三十年（我们那时只有二十岁），而且很多人还否认这是个问题。我们不是常觉得每个孩子小时候，都有不专心的时候？但通常孩子过了四、五岁，多半渐渐趋于稳定、专注。因此要诊断孩子是否有ADD，必须等到大约五、六岁以后才能确认。

令人困惑的是ADD孩子居然也有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有的是坐在电视前，有的是玩电动玩具时，或像我女儿读书时，可专注得很呢！这种选择性的专心和注意，又是令人不解之谜。

既然许多人不了解，孩子的行为问题便常被解释为作父母的管教不当。有一段时期，身为母亲的我承受很大压力。有朋友说：“你们抱孩子抱得不够，孩子需要爱才会这样！”也有亲友责备：“你们太宠孩子，孩子才如此表现！”当一个母亲被外人告知要怎样带孩子，蛮痛苦的。尤其是被告知我们不够爱孩子，好像作父母的失职了；也好像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任何一个人都比我们更了解似的。

这不是肉体上显而易见的残障，也不是白痴、精神病患的心理问题。孩子智商等各方面看来都正常，只是注意力不集中，所以带来一些行为困扰。

仔细看，还会发现那些症状很容易和个性特质混在一起。所以孩子是天生没耐心个性冲动？还是生理上使他无法专心而产生冲动？是故意违抗不听话？还是因为没听进去、听不懂而无所适从？有时很难分辨。

即使天天和孩子为伍的老师，对ADD也不够了解。本来希望孩子能一路接受私立基督教学校的教育，倒不是为使他们学业成绩特别优秀，而是因为那个环境可以传授基督信仰的价值观，较不受世俗污染。

谁知道女儿才进入幼儿园大班一天，老师就被吓坏了。第二天找了校长和我开会，硬要女儿马上办退学。已是开学时候，再找任何一家私立基督教学校都是问题。只好被迫帮女儿申请进入公立学校。没想到一个世俗、非基督教的公立学校，反而对女儿门户大开，不带任何条件地接受她入学。我百感交集。

但是这事件也提醒了我，过去认为女儿在一个信仰环境中上学，女儿的宗教教育便全靠学校建立，自己可以省心了，那是作父母的想偷懒。现在学校没有信仰环境，反而迫使我在家中要时时教导、传递。女儿若从学校带回一些世俗观念或讲脏话等言行，做父母的要自己把关，更警惕地守望着女儿。焉知非福？

在整个辅助女儿的过程中，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二年级成为重要的奠基期。

从书上几种针对ADD的处理建议里，我们选择用行为管理，而不用药物（Ritalin）。因为我和先生都觉得药物是用外物控制女儿的注意力，但无法帮助女儿学习自我的行为控制。除非不得已，我们不愿女儿长期生活在药效下。

在摸索中，发现女儿注意力不集中，影响最深的是听力。不是生理的耳部听力，而是能听到、但是接收、解析的能力出现问题。许多事若指示太多或句子太长，女儿便会失焦，所以要“分解步骤”来教。

从没想到如厕训练，也包括那样多的步骤！别的小孩一下就过关的训练，我们则要清楚地指示：上完厕所要擦屁股、穿好衣服、冲马桶、洗手四个步骤。而且一次只能训练一个步骤。

起床仪式包括穿衣、叠被、刷牙、洗脸等步骤。还记得那时每天清晨，交代“穿衣”后离开，过一会儿回去，发现她衣服套了一半，便因为房里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停在那儿发呆。我得连续重复催促、再离开、再回来……才完成。一个起床仪式，大人得来回好几趟，可以说是推一下，动一步，生活中多少训练孩子自理之事和建立生活习惯，都需要这样一个、一个磨。大人要有多少耐心？

我们自然都没有特别好的修养，忙碌生活中，也常没有耐心存在的空间。

许多时候ADD孩子便挨骂了，也可说ADD 孩子常在责骂声中长大。有个也是ADD孩子的母亲曾对我说：“为什么不管我怎么骂，儿子都面无表情地瞪着我？”因为孩子听不懂骂的内容，只接收到大人脸上和声调里的怒气。

这是一个大人和孩子都在挣扎的过程。孩子似正常，非正常，面对孩子谜一样的“门”前，父母常不知怎么敲才能把讯息送进“门”里。双方都感觉许多挫折和无力。不知多少次，抱着女儿道歉：“不是你笨，是爸妈没耐心才生气！你愿意原谅爸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