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小城市，要什么地铁

▼

撰文 | 武权

出品 | 网易浪潮工作室

欢迎下载网易新闻客户端订阅查看

地铁俨然是中国城市进化至高级形态的标配。至少在主政一方的官员心中，这不啻于颠簸不破的最高指示。于是，有地铁的城市继续拓建，没日没夜；没有地铁的城市则加紧申报，日以继夜。

为了修地铁，昆明市长放出“砸锅卖铁”的豪言；福州市生怕开工延期，强迫考古工作终止；南京前市长季建业则把大好梧桐砍得一干二净。

2010年9月5日，南京的名片，梧桐树（夏季）。如今这里的梧桐树因为地铁三号线，已经移走了 / 视觉中国

天大地大，地铁为大。萌生于建国时期的地铁构想，如今在二三线城市掀起了修建狂潮。但支撑它的，却并非普通人的通勤需求。

无地铁，不城市

中国对地铁有着与生俱来的渴望。

建国后，”白纸“上刚画了几笔“最美的图画“，修建地铁就被提上议事日程。

1953年9月，在《关于改建与扩建北京市规划草案》的草案中，“必须及早筹划地下铁道的建设”赫然在列。

当时全北京只有300万人和5000辆车，完全没有地下通勤的必要。但三年后，这个当时造价4.06亿元的项目还是得到了中央的首肯。同年，北京地下铁道筹建处成立，网罗国内第一批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大学生。

1956年7月开始，历经半年设计出的北京地铁规划图 / 微博 @北京地铁

自产的技术人员除了在建国前留下的英文资料中明白地铁是一种地下运行的火车，对技术细节知之甚少。但政府望之心切，便向苏联求助。随即，苏联派出了专家组。组长巴雷什尼科夫时任莫斯科地铁设计院副院长，曾于1931参加建设莫斯科地铁，是一等一的权威。

苏联专家扫盲后，第一条地铁指日可待。但很快，中苏关系剧变，专家组回去了，工程搁置起来。大跃进点燃了中国的雄心。北京地下铁道工程局随之诞生。

中国早期的地下轨道交通旨在服务军事而非通勤。比如天津的7047工程以及哈尔滨人防隧道。不具有战略意义的城市即便人口爆表也与之无缘。

直到改革开放后，政治经济全面解冻，地铁也回归正轨，成为城市交通的一部分。1986年，上海轨道交通1号线开工，7年后正式运营。1993年，广州地铁1号线工程启动，1997年6月28号开通。

1993年5月28日，上海地铁1号线南段（锦江乐园—徐家汇）建成通车 / 徐汇区嘉善居委会

在大城市的示范效应下，全社会掀起了“地铁热”。1992年，广东的某家电器公司打出了第一条地铁票广告。当年的地铁自带流量，产品因此大卖。就连家喻户晓的打星成龙也要蹭这张小纸片的热度，为新片《玻璃樽》做宣传。

地铁成了九十年代最香的饽饽，所有地方都想咬一口。翻开当时各省市的报纸，就会发现倡议修建地铁的报道铺天盖地。

中央政府内堆满了各地报送的申建材料。但由于”建设投资大、运营成本高，财政难以承受“，国务院于1995年发布了60号文，宣布除了北上广，“不再审批地下快速轨道项目”。天津、青岛、南京、重庆等市的地铁项目被迫停工。

2002年，国务院再次叫停申报。但这纸禁令未能持续多久。仅仅一年后，国务院颁布了第81号文件——《关于加强城市快速轨道交通建设管理的通知》，划定了看似苛刻的准入门槛：“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在100亿元以上，国内生产总值达到1000亿元以上，城区人口在300万人以上，规划线路的客流规模达到单向高峰小时3万人以上。”

2002年，北京地铁 / 视觉中国

这些要求不仅没有减灭地方政府加入地铁俱乐部的热情，反而用数字唤醒了它们刷分的冲劲。一大批不达标的城市被激将了，动用行政力量，加速城市化，以期满足统计数据，再次踏上申报的征程。

从此，伴随着城市化的飞速发展，地铁建设进入了扩张期。越来越多的二三线城市加入到建设大军中来。相比因囊中羞涩不得不叫停申报的九十年代，新世纪的中国阔起来了，一公里5-8亿元的造价根本不放在眼里。

2009年5月，中国有19个城市、2100千米的地铁线路被批准，总投资额高达8000亿人民币。仅仅三个月后，又有3个城市加入，总长度也增添至2259千米。2013年时，6000千米的待建线路盘亘在35个城市中，投资超过1.5万亿元。

2017年12月1日，市民在即将开通试运营的青岛地铁2号线大厅参观 / 视觉中国

截至2017年12月，全国正在运营地铁的城市有30个，在建的有14个，正在审批的有7个，规划中的高达24个。考虑到一边倒的国家政策和去库存的经济改革，再加上前所未有的城市化速率，未来的地铁规模会以空前的速度增长。

而许多三线以下的小城市，财政收入远没达到玩转地铁的水平。比如2016年260亿财政收入中有173亿来自上级补助的拉萨，还有凭借杨永信闻名全国的临沂，财政收入不过293亿元。

地铁绝非必需品

地铁堪为城市发展的里程碑，但绝非城市生活的必需品。

就中小城市的人口来说，地铁有些“大材小用”。

太原地铁的设计运量达到了每日400万-500万人次。但全市人口也不过434万人。想契合其运输能力，只靠百十万劳动者远远不够，得全市男女老少每天进站刷卡才行。而这种对地铁运量的错误认识却成了三线准地铁城市的常识。

考虑到不少城市恶劣的地质条件，很多地方甚至根本不适合修建地铁。

本世纪的头十年，北京发生了22起地铁安全事故，广州17起，上海14起。除了工程操作的问题，其中坍塌事故与地质环境分不开关系。因为修建地铁往往要穿越数个地质单元。软土层、断裂、岩溶等不良地质构造自然纷纷来找麻烦。

2016年05月14日，江西省南昌市，地铁2号线八一广场站施工工地出现涌水涌沙，导致地面塌陷，路面形成直径长达10余米的大坑 / 视觉中国

论地质条件，这些率先拥有地铁的城市已经在国内民列前茅。尽管前车之鉴拍在脸上，预谋已久的城市还是决意强上。

比如太原。2014年，中铁工程设计咨询集团发文指出：太原1号线的途径区域的地质条件非常恶劣。这里交城断裂活动强烈，年均位移量多达1.15mm，地基湿陷等级严重，从57.25cm到120.25cm不等。即便如此，太原地铁依然风雨无阻地修了起来。

这种冒着风险修地铁的状况在国内相当普遍，几乎每个对地铁蠢蠢欲动的中小城市都不能幸免。但它们总能给出最万能的理由：“解决交通拥堵”。

2017年6月2日，北京，一名骑着共享单车的男士正在拥堵的车流里穿行 / 视觉中国

但有地铁的城市证明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广州有10条地铁，但至今仍带着“堵城”的帽子。如今，每天的拥堵时间达到了5小时。

中国工程院院士施仲衡，兼任中国地铁工程咨询公司总工程师。2014年，集权威和“利益相关”于一身的他也炮轰地铁：“地铁越修越多，但却愈加拥堵”。

院士之言乍听有悖常理，但却很快应验。

2015年，北京地铁里程数达到了554公里，比去年增长了5.1%。但交通拥堵却较2014年加剧不少。2015年的平均交通指数为5.7，增长了3.6%。日均拥堵时间也从去年的1小时55分涨到3小时整。

长沙市芙蓉中路八一桥到松桂圆路段，排满了等着通过路口的车，汇聚成一条光点的河流 / 视觉中国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723万人的香港坐拥地铁240公里，不及北京的一半。但道路狭窄的中心城区却很少见到堵车，整座城市的交通运行效率极高。

可见，交通是否拥堵与地铁的长短无关，关键在于城市土地开发模式和规划。

更扎心的是，冒着巨大的财政负担去修地铁可能根本无法回本。

2017年9月13日，深圳地铁8号线，盐（田港站）深（外站）区间内正在开挖的椭圆形隧道 / 视觉中国

一方面，地铁从规划到竣工需要的钱是天文数字。

包头市2017年前三个季度的财政收入为170亿元，同时背负着900亿债务。但它继续贷款183亿来修地铁，逼得中央紧急叫停。

对建设当年财政收入达2026亿的北京来说，这只是九牛一毛。但对中小城市来说，一条地铁就等于一年的财政收入。因此，贷款成为地方政府满足地铁欲的唯一手段。

包头市2017年前三个季度的财政收入为170亿元，同时背负着900亿债务。但它继续贷款183亿来修地铁，逼得中央紧急叫停。

另一方面，地铁运转所需的花费也不是小数，收不抵支极其常见。

2013年，北京轨道交通收入32.23亿元，但支出却高达66.84亿元。为此，北京政府“每年都会安排100亿左右的专项建设资金”，补贴运营。

安邦咨询公司指出，全国的地铁普遍亏损。上海只有一条线盈利。南京地铁一号线原计划日收益值为200万元，但直到2016年实际收益依然不到60万。经济繁荣的东部尚且如此，更遑论中西部的中小城市。

如果真要解决公共交通难题，不如多修点BRT（巴士快速交通系统）。毕竟，2015年，北京的轨道交通和公交车运量均为总数的25%。但地铁一公里7亿元的造价至少够后者修14公里。

地铁一响，黄金万两

尽管市民的生活因地铁便利不少，但真正从中获益的却不是他们，而是政府。所以各地宁愿冒着地质和财政的双重风险，也要把地铁修起来。

北京交通大学的王梦恕教授参加过多次地下轨道交通项目论证会。与会期间，他经常被政府工作人员问到一个问题：这届市长离任前能修好吗？言下之意，如果把完工典礼交给继任者，那就不修了。

因为对地方长官而言，地铁是极好的政绩。

2017年12月3日，为期3天的青岛地铁2号线东段市民试乘活动拉开大幕，拿到试乘体验票的市民们纷纷涌入就近的地铁站，抢先试乘，成为2号线的首批乘客 / 视觉中国

中国土木工程协会秘书长张雁曾表示，每往地铁建设投资1亿元，就会直接创造8000个就业岗位。而这些项目动辄数百亿，能让就业率在真实的前提下变得极为可观。除了就业率，地方的GDP也因此增色不少。同样的1亿元，放到地铁中意味着2.63亿元的增长。

在政绩的诱惑下，许多地方选择了“大干快上”。而短期竣工也酿成了造价和建设均不合理的苦果。仅2010年，深圳地铁建设中就发生了十多起事故，其中就有导致25人受伤的扶梯逆行事件。

2014年11月13日，深圳地铁7号线施工疑似塌方，施工方称是渗水 / 视觉中国

除了从地铁中直接获得政绩，地方政府还能从中获得经济利益。

大陆房地产界有句香港同侪传过来的名言：“地铁一响，黄金万两”。此言不虚，从工程立项，到正式动工，再到竣工开通，都是房价攀升的重要节点。

地铁对沿线房价的影响不言而喻。2002年，美国联邦交通管理局在华盛顿特区选取了2800处房产，以地铁站处房价为基准后发现：房子与轨道交通的距离每增加1000米，每平方米的价格就下降约8美元。

地铁无疑是贯穿住宅区的金线，有了它，房子才值钱。据统计，地铁附近两千米的房价要高出同区20%以上。对未经开发的郊区来说，地铁无异于点金术，生生在无人问津的郊区中划出了一条4公里宽的居住带，从而兜售房产。

2014年6月6日，郑州一房地产商打出了“双地铁”字样来吸引购房者 / 视觉中国

而大部分房地产销售额都要落到政府财政收入的口袋。

2014年，全国商品房销售额高达8.72万亿，其中6.56万亿用于支付土地出让金和税收。房产税、土地增值税等5个房地产行业特有的税种占地方财政本级收入的18.21%；而城市建设维持费及房地产企业所得税等与卖房相关的6个税种占地方财政比为9.61%。

房价越高，政府从中的获利就越高。深圳地铁一期工程结束后，以地铁站为圆心，附近一千米内的房产增值了16.768亿元。整条线路直接创造了335.36亿元的房产价值，是当期工程15亿元造价的2.916倍。

如此一来，哪怕地铁不盈利，也不愁收回本钱。因此，地方政府自然乐得见到地铁化荒地为住宅。

苦了的自然是当地居民。他们不仅要忍受长达四五年施工带来的噪音和堵车，还要在工期结束后，坐在地铁中愁思如何为孩子的婚房交上首付。

参考文献：

[1]Levy, A. (2013). Comparative Subway Construction Costs, Revised. Pedestrian Observations

[2]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ubways and Urban Growth . (2016). CityLab

[3]Dorantes, L., Paez, A., & Vassallo, J. (2011). Analysis of house prices to assess economic impacts of new public transport infrastructure: Madrid Metro Line 12. Transportation Research Record: Journal of the Transportation Research Board, (2245), 131-139.

[4]Gu, Y. Z., & Guo, R. (2008). THE IMPACTS OF THE RAIL TRANSIT ON PROPERTY VALUES: EMPIRICAL STUDY IN BATONG LINE OF BEIJING [J]. Economic Geography, 28(3), 411-414.

[5]Zheng, S., & Cao, Y. (2009). The determinants of jobs-housing spatial relationship in Beijing [J]. Urban Studies, 6(008).

[6]砸锅卖铁”修地铁昆明市长称5年内实现基本成网_新蓝网. (2016). N.cztv.com

[7]沈地铁四号线4座车站主体完工. (2017). Ln.gov.cn

[8]叫停包头地铁项目突显中国政府遏制金融风险决心. (2017). Ftchinese.com

[9]激辩包头地铁该不该停工，官员、智囊怎么说？观点频道财新网. (2017). Opinion.caixin.com

[10]中国第二条地铁是这样建成的.新华网(2017)

[11]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暂停审批城市地下快速轨道交通项目的通知_政府信息公开专栏. (2017). Gov.cn

[12]中国地铁：开往春天的苦与甜. 财经频道-搜狐. (2017). M.sohu.com

[13]城市轨道交通建设门槛或下调城区人口要求降一半-新华网 . (2017). News.xinhuanet.com

[14]北京地铁票价前世今生 70年代坐地铁很奢侈. (2017). History.sohu.com

[15]广州交通拥堵指数大涨19% 该不该“限外”引热议. (2017). Chinanews.com

[16]2016年度中国主要城市交通分析报告. (2017). Report.ama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