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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非非马
多事纷扰之冬。
就这两天,连续看了2016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聚焦》(Spotlight),两遍。
影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波士顿环球报》的深度调查小组“焦点小组”(想起当年《中国青年报》的“冰点调查”),经过长期深度调查,突破重重铁幕,曝光了波士顿地区主教长年包庇大批神父猥亵儿童,剑指这一系统性腐败行为。
这是获得2003年度普利策新闻奖(公共服务类)的惊世报道。
作为一名曾经的职业媒体人,作为一名曾经的调查记者,在今天看这样的电影,心下的感受是极为复杂的。
和当年又燃又专的《新闻编辑室》(The Newsroom)不同,《聚焦》的整体气质是冷静而克制的。但,每次看到结尾,仍止不住地,热泪盈眶——为正义的终于伸张,为那样一批新闻人的独立精神、专业主义、理想主义。
《聚焦》的演员和真实的焦点调查小组成员的合影
今天的文章,我想就这部电影,说两个我很想谈的问题:
1,在波斯顿大主教区,249个神职人员猥亵过千名儿童,如此大面积的罪行为什么、又怎么被捂了那么久?
个体腐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衍生为系统性的腐败?而当个体腐败衍生为系统之腐败时,系统为什么会竭力要掩饰个体之腐,它又怎么实现这种“罪行掩盖”?
2,即使铁幕重重,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人们仍然可以冲破层层黑幕,让外面的阳光照进封闭的暗箱,打破原有系统的封闭性?什么样的系统具备自我修正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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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统之恶:249个神职人员猥亵过千名儿童,恶行何以被捂了那么久?
If 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 it takes a village to abuse one.
如果养一个孩子成了整个村庄的集体行为,那么对这个孩子施暴也将是整个村庄的集体行为。
这句台词,恐怕是解读《聚焦》的题眼了。
为什么249个神职人员猥亵过千名儿童的恶行能被捂那么久?因为,举村同罪。
当个体之腐衍生为系统性腐败时,它会得到系统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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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个体腐败到系统性腐败
先来说说,什么情况下,个体腐败会变为系统性腐败?
系统本身有漏洞时。
系统的漏洞有可能是因为后天的制度设计缺陷——比如一个制度设计,参照的是神性标准,有违正常的人性标准,那么在具体执行时,也必然会走样、发生错位。这就是结构设计上的致命缺陷。制度性缺陷导致的系统腐坏,是最人为悲剧的,也其实是可以通过修正制度而加以避免的。
系统的漏洞,也有可能源自系统元素中先天带有的bug。比如,人是社会系统元素之一,然而人天生就是一种带bug的动物,天性中自带劣根性。所以,系统性腐败发生的情况其实很容易。就说欲望吧,人类先天的bug之一,很多罪恶都源自欲望的不能节制。
而好的制度设计,恰恰是顺应人性,又能有效遏制人性中恶的那部分。
回到电影《聚焦》中,超过50%的神父没有恪守独身制,在事实上与其他成年人发生性关系,这证明了天主教设定的“独身制”,在“神性”精神衰落的今天,因其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正常人性,已经成为一个很难被严格执行的制度,是一个有先天执行漏洞的制度。最后,法不责众,如今教会对此现象的基本态度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电影中的大主教劳的真人版
而片中的专家赛普说,神父中性侵儿童的比例高达6%, 与独身制不无关系。赛普还说,他调查发现,很多神父在情感关系中的性心理状态,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水平。
神父性侵儿童,当然不完全是因为单身制的原因,但神父屡屡性侵儿童不被查处,却与另一个教会制度设计中的漏洞有关,掌管神父“前途”的主教,手中的权力太大,缺乏足够的监督。只要这个人想包庇下属,那么一切都很容易。
而从更大的社会系统看,教会在波士顿地区的权力/势力也太大,“they control everything (他们控制一切).” 比如,他们竟能自由从法院抽走不想外界看到的卷宗,却无人问责。所以,当教会想包庇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时,他们才更容易得逞。
比之于个体腐败,系统性腐败是更该被警惕的。因为系统之恶,远凶险过个体之恶万倍。不仅仅因为系统之恶会源源不断地生出个体之恶,它还会为了掩饰系统之恶,或者说维护这个系统所谓的稳定性与共同利益,来掩饰个体之腐。
所以,当焦点调查小组还将视线聚焦在猥亵儿童的神父个体(individuals),以及包庇作恶神父的那一位主教劳(the Bishop)身上时,《波士顿环球报》的主编马蒂·巴伦就提出:
We are going after the system.  
我们要追究的不仅仅是个体,是something bigger, 是背后那个更大的、纵容包庇恶的体制(system)。
It’s systematic. It came from top down. 
这显然是一种更大的格局与视野。
只有痛击系统之恶,才能从根儿上制止、有效防范个体恶行的频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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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统性的腐败常常打着正义的幌子
在《聚焦》中,焦点调查小组查出了波士顿市有87名涉事神父;报道曝光后,结果整个大波士顿教区有249名神职人员被公开指控为性侵儿童,受害者预计高达千余人。
其实,神父性侵儿童,早已是相当一部分人群中公开的“秘密”。最初引起主编巴伦注意的葛根神父案,他一个人就在30年间性侵了多达130余名儿童,却长期被包庇。可整个系统却都在一起帮着隐瞒,以至于那么大面积的性侵丑闻,长期被掩盖。
首先是包庇下属的劳主教,他亲自出面与受害者家庭交涉,以金钱赔偿安抚,以“调离当事神父”作保证;
警察局的警长、警察们口风如屏,并打发走闻风而来的媒体;
检察官也自然不会提起公诉,连相关的记录都不会存在;
协助调停的律师,当然也是链条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负责解决“事端”,并从中获得“赔偿金”三分之一额度的酬劳;
当各色有权势的相关人等在得知“焦点小组”做深度调查时,纷纷前来“劝说”……

这些都让我惊讶,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似乎每个当事人在行为时,或者在描述起自己的相关行为时,都十分地坦然,甚至给自己找到“正当化”的理由。
比如,律师会说,这是我作为律师的职责所在,“I was doing my job”。职业规范中的“保密原则”,更成为他们的一个“护身符”,卸下了他们作为帮凶的心理负担。
比如,“来说情”的人会说,“教会为这个城市做出了巨大贡献”,“大主教大人也许不完美,但他为了这个城市做了很多事情,不能因为包庇了几个人渣就全盘否定他。” 听着都似乎很正当,很冠冕堂皇。
所以,这个时候,我才突然觉得,知道恶作恶不是最可怕的,不认为是恶而作恶,才是最可怕的。
人们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帮凶或者包庇行为“正义化”和“美化”,往往是因为,当事人自己内心里觉得,自己的目标是“高尚”的,只是,作为系统中人,他们判断“高尚”的标准是所处系统的利益最大化。小集体的利益被视为最高正义,取代了普惠整个社会的正义标准。
比如:主教自己可能会认为,性侵丑行泄露,将严重损坏教会的形象与威严,日后如何在民众中布道、承担信仰宣教的工作?
一个自认为热爱波士顿的掌权者会认为,社会需要教会,信仰的支撑需要教会的形象得以维护。
受害者的家人、朋友,乃至其他教友则会认为,教会丑闻爆出,将是对所有教徒信仰的一次沉重打击。就好像,你忍心对一个孩子说,圣诞老人其实不存在吗?
影片中的女记者在调查过程中一直很纠结,她的祖母每周要去三次教堂,报道刊出时,她祖母戴着老花镜读报时,眼泛泪光。
所以,为了维护教会的形象,为了维护社会的良心发展,为了维护教徒们信仰体系的不坍塌,系统成员们都做出了自己认为更“正义”的选择。
这才是我觉得最危险的地方。
任何系统一旦形成,就成了一个“生命机体”,会有其强大的生存本能,会自我“生殖与繁衍”,为了达到系统延续的目的,会同构其系统元素,并排除异己。而终极目标,则是系统利益的最大化,也让身在系统中的自己利益最大化。
因此,当人被系统给同构了之后,也同时被设定和赋予了一套价值体系,人会很容易就此失去独立的价值判断能力,从而成为系统希望你成为的、坚定拥护系统稳定和利益的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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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系统中的独立力量与系统的自我修正功能
《聚焦》中,纵使教会力量再强大,纵使铁幕重重,但我们也看到,在特定的条件下,人们仍然是可以冲破层层黑幕,让外面的阳光照进封闭的暗箱。
系统正因为有其强大的生存本能,所以先天的基因里携带者自我修正的功能属性。除非,那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系统。
一个有内外能量交换、有一定开放性的系统,是可以实现自我修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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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监督
它需要这个系统中有相对独立于主流系统的力量,比如《聚焦》中赞美的新闻独立,即第四权。

有一场戏,新上任的主编巴伦按照惯例去见大主教劳,主教试图拉拢,提出大机构之间要“团结”、“要互相帮助”。

巴伦的那句温和但坚定的回答,堪称屏幕新闻史的经典一刻:我认为一个媒体要想最好地履行职责,应该坚持新闻独立。
从古自今,人与机构要放弃独立,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儿。尤其是在强势权力与利益的诱惑面前。
系统的自我修正,还需要一批有正义感、能抵挡得住一切压力的勇士、斗士,还需要他们有对敌斗争的智慧与经验,以及不辞辛劳。比如巴伦带领下的一批优秀的调查记者,他们顶得住来自各界的压力,有专业素养,而且超级敬业。
他们身上最光辉的特质是,具有这个时代已经很难再见的新闻理想主义与社会责任担当。
他们会说:
这是我们的城市,每个人都知道有些罪恶正在发生,可每个人都选择了无视与沉默,我们必须终止这沉寂。
我们必须要让人们知道,没有人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不管你是牧师,主教,还是教皇。

因为有这样的情怀与正义感驱动,所以,他们能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去定一个选题,再花一两年的时间去完成一个选题。
在纸媒受到网络冲击、报纸经济效益开始了下行曲线的21世纪初,无论是报社还是个人,能坚持这样一个部门、这样一种精神的存在,都很不易。
“报道这样的新闻,才是我们从事新闻业的原因。” 温和、克制、冷静的主编巴伦,总是能奉献上激动我心的金句。
也正是这样在长久的新闻实践中建立了自己公信度的媒体,才赢得了市民的尊重与信任。负责焦点小组的Robby,被认为是母校的杰出校友,受到同城大人物的尊敬。原本并不配合的律师,听说是“焦点”栏目的采访,终于松口配合。
公信度从来不是从天而降,是靠一项又一项让人信服的具体工作慢慢建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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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自省与纠错的意识与能力
除了上述的独立力量之外,系统的自我修正,还离不开系统内愿意自我纠错、自我修正的力量。
比如后来愿意站出来指证犯罪神父的两位律师。每个人可能都曾有过与撒旦握手的冲动与时刻,重要的是将他们从撒旦的身边争取到上帝这一边。
信念是可以被重塑的,人与系统也都有自我矫正的机会。
前提是,有人能不再假装看得见皇帝的新衣,勇于大声地喊出“有病了”。
比如,那些系统弊端的受害者不再沉默,能放下对自身安危、颜面的担心等种种顾虑,甚至是走出心理伤痛,大声地说出“皇帝其实没穿衣”的真相,控诉曾经发生自己身上的罪行。
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个细节是,一位受害者的母亲,面对突然光临的主教,竟奉上了曲奇。
不愿意面对真相,就永远不可能与真相相逢。
不愿意面对问题,就永远不可能解决问题。
只有当你自己想,自己愿意。
《聚焦》让我看到的,不仅是一个系统的漏洞与它的部分丑恶,它更让我看到希望
只要,我们有自我纠错的意识、动力与行动力。能面对、敢面对。
无论是个体还是机构,还是更大的主体,我们先要愿意给自己自我矫正的机会。
而这,首先需要从承认罪恶的存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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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非马
国内十年媒体经历,31岁放弃事业编制、稳定生活,赴英学习电影研究。
毕业后在伦敦由零起步为中国顶级文化国企创建英国子公司、任总经理。
36岁再次放弃稳定,自己创业从事中英文化交流,并任中英电影节英国首席代表。
FT中文网特约撰稿、“十点读书”签约作者、LinkedIn与壹心理等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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