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喊了20多年“爸爸”的那个人,是我的继父,生父在我六岁时去世了,我没有喊他“爸爸”的记忆。
我以为我会像所有有良心的孝顺孩子那样,对继父,你养我长大,我奉你终老。我们的故事,会成为亲友间父慈女孝的一段佳话,却没想到,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我写这篇文章是把车开到我当年听到继父出事的地点写的。那一年,我正在村里当村主任,一大早开车出门办事,走到半路,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电话,说我爸爸在山上出事了!
我调转车头往回走,边走边打电话确认情况,朋友说已经帮忙找车把人送往医院,我又调转车头往医院赶,快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前面一辆面包车开得小心翼翼,过坑过坎,都一点点蹭过去,直觉里面拉的就是我爸。
果然,面包车直奔抢救室门口,被抬下来的是我爸,当时他脚上只有一只鞋,自己用手捂着肚子,我冲上去一看,肚子上一个大豁口,血肉模糊,我直觉事态严重,未来一定有场硬仗要打,就抓紧时间问他:“爸,谁撞得你?”
“一个大车。”
“大车是谁?”
“不知道,我上山时看见九儿的车也上山。”
“好,九儿!”
问完这句话,我爸被推进抢救室。帮忙拍片子的是我小学同学,她说情况很不乐观,肋骨大部分折断,肝肺脾胃都伤害不小,最可怕的是胰腺,胰腺好像断了......胰腺断了的人没救。
县里医院,干什么都得找人,找了相熟的好医生给爸爸安排手术,等手术期间,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
我脑子飞快运转,知道这不是伤心的时候,我得先把这场事故弄清楚。
爸爸是去矿山上出的事,我们那的一些大矿山,会把毛石扔出来,里面零星散落着一些矿石。我爸去的那个矿山以前是我家的地,被矿主征用了,他一直对那块地很有感情,闲着没事总往那边溜达,有时候也开着他的农用车去毛石堆里捡点矿石卖零花钱。
那么跟他发生事故的大车,只能是矿上的司机。
九儿!
2
爸爸进监护室之前只说了一个人名,就是这个叫九儿的。我赶紧找了一个村干部伯伯帮忙,探这个九儿虚实,伯伯电话过去,九儿矢口否认,说撞人的不是他。
我把电话接过来,说你说不是你自己,但是我爸上山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你,如果不是你,就是你前面或后面那个人,他们是谁?
九儿为了证明自己,赶紧说出了另一个人,他说是王某某在我后面上山,好像是他。我直接电话打给王某某,说我已经知道是你和我爸发生交通事故了,你现在赶紧到医院,否则我爸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我其实并不确定是他,只是在诈他,如果不是他,他一定跳起来否认,或者像九儿一样,急忙提供另一个人洗清自己。如果他有一丝的迟疑,就是他没错了。
果然是王某某。
王某某在电话里就吓得声音颤抖,说你爸死了吗?
我说没死,你马上给我来医院!
他说我不敢到医院,怕你家亲戚会打我。
我说我保证不让他们打你,但是你必须到医院,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个电话我全程录了音。
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电话,第一步找到了人。我得让他马上到医院,把这件事确实。
我当时还很善良,我想,这是我的村民,我作为一个村长,先不报警,能私了就私了。
可是快到中午,王某某也没来,而我爸被推进了手术室,生死未卜,我妈几度哭瘫。
王某某不来,我不会再催,我的几个伯伯代催了一下,说他事故逃逸,再不在最快的时间出现在家属面前,一定没好果子吃。
经过几个村干部的连番催促,快中午,王某某来了,提前给我打电话,说还是不敢上楼,怕挨揍,让我下楼。
我说好,你在楼下等着。
我把所有亲戚阻在楼上,嘱咐任何人不许下楼。我知道农村人一聚众,就容易出不可控事件,我的这帮亲戚,看见“仇人”,一定分外眼红,揍他一顿是跑不了的。我不需要他们出气,我只需要拿到证据。
我带我妈妈和弟弟下来,并一路嘱咐他们,都不许激动,无论如何不许伤他,别自找麻烦。
我妈压抑着一腔怒火答应我的要求,我弟最听我话,也不敢造次。结果我们到楼下,发现王某某不光他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以妇女居多。
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架着胳膊,眼睛里瞪着凶悍的光。我在农村待久了,这种妇女一看就知道是个泼妇。她们的生存逻辑就是,碰着事谁横谁就是有理的,随时准备靠撒泼耍赖战胜“敌人”。
我心中腾地无名火起,但压着,我知道,他们这个团体,今天再大的火气也不敢造次,只要我不出错误,他们就没发作机会。王某某,因为强烈的心虚,才需要这群人助阵。
我悄悄打开手机录音,开始问王某某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说,王某某,我爸跟你撞上,你为什么不救他,还跑了?
这时候,他改口了,说我不知道你爸跟我撞上啊,山上噪音大,我没听见,你爸车小,我车大,我也没看见......
我一听,这一定是有“高人”指点了,否认看见的事实。我说你否认也没用,刚才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已经录了音,你已经承认了,还问我我爸死了没呢?
他神色慌张了一下,说,我是后来知道的,当时不知道。
我说,真的?那刚才那个电话你怎么解释?
他眼神瞄一下那个妇女,有些害怕,但仍嘴硬,“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摆明了要耍赖了。
这是很关键的问题。如果他知道我爸和他撞上,却跑了,这是坐实的肇事逃逸,逃逸要判刑的,如果不知道,就定不了性。因为毕竟一个大挂车,和一个小三轮车相碰,比例差距太大,大的说没感觉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开始的那点善良,在这里打住,心想必须报警了。
碰上无赖,再问无益,我打算上楼。
正在这时,我的一个表弟从家赶来,他从医院大门进来,远远地就看见王某某一家人围着我们三个,到跟前,又听见王某某矢口否认之语,我爸是他亲舅,小孩子年轻气盛,一股冲劲上来,上去就推了王某某一下,说:“你还敢否认?全村都知道是你了!”
这一下推得并不重,就是推了肩膀一下,结果王某某顺势就倒下了,说心脏病犯了,家属打人了。
那一群妇女一哄而起,说你们凭什么打我们啊,我们也不知道啊,怎么着,你家人受伤了就有理了啊?我们这可也是有心脏病的人啊。
我看向王某某:“你犯病就赶紧找医生做检查,让医生给你出鉴定报告,最好证明你这一身的病,是我表弟推的,你放心,该我承担的,我都承担,但是,肇事逃逸罪,你跑不的,你自己衡量两边大小!我爸还在楼上抢救,没工夫跟你扯这个,我先上楼,你们自便吧!”
我转身上楼,进大厅就赶紧报警,让交警去出现场,去找那个肇事的大车。
到楼上,我爸还没出抢救室,我妈在门口瘫坐在地下,亲戚们个个形容哀凄。
我把我表弟骂了一顿,他畏缩着躲在墙角,又不服又委屈,我看他那样,也不忍说他了。
结果没一会儿,楼下有警察找我,说我表弟打人,让我带我表弟去做个笔录。我看我表弟一眼,我表弟马上吓坏了,要跑。我说你跑什么跑,又没打死他,跟我下去。
我带我表弟下楼,告诉他,如实说就好,不必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楼下,果然两个小警察,王某某一家人耀武扬威地围着他们。

借了医院保安室,给表弟做了笔录。警察还要做我的。我跟警察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警察也看出来了,这是肇事方在无理取闹。
我说我爸还在楼上生死未卜,我这个笔录,以后一定会给你们补做,现在请让我先去看爸爸。
警察就先让我走了。
我走后,就听见那家人跟警察纠缠,你为什么不让她做?她表弟打人就是她指使的。
我上了楼,结果没过十几分钟,警察又打电话,说你还是下来一趟吧,这家人十几口围着我们,要我们必须马上找你做笔录。我们接了报案,也得结案。
我下楼,看见王某某一家在围着两个警察嚷嚷。
我说:“王某某,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我平时什么为人,你也知道,别拿我的善良当软弱,如果你再这么作下去,我一定会送你去监狱。”
他好像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跳着脚在那里说,我就是不知道跟你爸撞上了,我没看见,不算逃逸!
我说看没看见,不是你说了算,交警会鉴定的。
然后我对那个女人说:你不是我们村的,我不认识你,但是我提醒你一句,使招子,看对方是什么人,别让你的蠢,害了你的亲戚。
这时楼上打电话,说医生找我。
我扭头对警察说,实在抱歉,我爸那边有事,我必须先回去,你们这笔录,我以后再做,我先走了。
警察说你先上去,先上去,他们开始骂王某某家人:“你们这群人没心了吗?人家那边在什么地步?还这么闹?”
这家人好像这次有了点怕惧,终于不再闹腾,我到楼上,我爸还在监护室没出来。
原来是爸爸手术做到一半,医生发现胰腺真的断裂了,出来跟我沟通这个情况,让我又签了一份病危通知书。
最怕的真的来了。
与此同时,交警那边跟我反馈,他们也到现场查勘了,也找到了逃逸的大车,把大车拉到交警队了。
我一想,这个事情要麻烦,刚才这家人如此无礼,我如果不能把他逃逸的罪名坐实,我爸在手术台上死去了,我以后都不能为他报仇,一定会成为我的终身遗憾。
我跟亲戚们交代了一下,说我得回去办点要紧事,这期间,如果我爸没了,请马上打电话给我,我赶回来。
我要下楼,回头看了一眼手术室的门,眼泪第一次汩汩流出,我心想,这辈子,可能再也看不见爸爸了。
3
我开车到了爸爸出事的事故现场,他的车还在那个陡坡上,蓝色的挡风板被刮得变了形,我沿着车尾方向往上走,找到了一个小房子,是矿上做饭的。我敲开门,问做饭的大姐,我爸是怎么出的事故?大姐说,她早晨还在睡觉,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个人捧着自己的肠子跪在门口,让救救他。大姐赶紧报告给了矿山的管理人员,管理人员帮忙找的出租车把爸爸送到了医院。
原来,爸爸是自己爬到了人家门口求助,我走回车前,从车开始,一步一步丈量到大姐的门口,60度的斜坡,我整整走了107步,每一步,我的心都在滴血,他从车上弹出,肚子被划开了个巨大的口子,五脏受损,这107步,步步都是踩在刀尖上啊。
我问大姐,司机们装好矿石第一时间见的人都有谁?
她说有两个泵房先生,司机们拉了矿石,都得过泵开票。我问出了当班的两个泵房先生的名字住址,开车去了第一个先生家。
第一个泵房先生就在邻村,我打听着找到了那个泵房先生的家,敲门,进屋。那个先生是个60多岁的老大爷,我自报家门,说是谁谁的女儿,我爸和王某某出了车祸,想跟他打听点细节,王某某跟我爸出完事故,第一个见的就是您?他什么表现?
大爷很实在,直接就说了实话,说王某某到他那的时候,慌里慌张的,在那直跺脚,自己就说谁谁跟他撞上了,他心里害怕,也没管,就开车跑了。
我说他说他看见了?
他说看见了,因为害怕,跑了。
我进家门前就开了录音,这些话非常重要
我从第一个大爷家出来,又开车去了十几公里外的另一个先生家。
另一个先生也是讲述了王某某的细节,到这,王某某就不说跟人撞上了,但是那天他非常反常,说他把车开过了泵房四五公里,忘了过泵,又返回来,那先生说王某某,你没睡醒吧?王某某说,唉,早上出了点事,再问出什么事,就没说。
虽没关键言辞,那也很重要。我保存好两段录音,赶回医院,半路上给交警队打电话,给他们提供这两人的重要信息,让他们马上派人去做笔录。我这有录音,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将来成为呈堂证供,交警队也不敢马虎,马上又派人去找这两个大爷做了笔录。
赶到医院,爸爸的手术还没完。
直到下午三点,爸爸被推出手术室,我追问医生,医生说生存希望不大,胰腺接上了,但是撑不了几天,生存希望十分渺茫。
我的心一下子像被插上了一堆乱箭,我不敢马上告诉我妈,只说做完手术先观察一下。
对王某某,我的恨意更蒸腾起来,想到我爸那107步,如果他不逃跑,救我爸,我爸不会走那么远,如果不走那么远,就不会耽误那么久的抢救时间。再想到这一系列表现,我恨得咬牙切齿。
我以前在村里,常年笑呵呵的,并不轻易撂脸子给村民,这也许就让他们认为我好欺负。或者你一个村干部又算得了什么,在生死攸关的事情面前,亲兄弟都可能不讲情面。
4
我爸做完手术,然后就住进了ICU,我们一家人守在医院,我女儿只能睡在车里。明明没什么希望,可还是不甘心,爸爸随时需要输血,这血必须去市里大医院取,我找人一天两遍取血,然后就是流水似地花钱,一天两万。
每天下午三点,允许家属探视15分钟,我趁爸爸清醒,进去问他车祸细节,他说自己的车下坡,前面有个大车很慢。想从大车右边超过去,结果那大车忽然右打方向挡了他一下,路很窄,他撞到了大车的右后车帮。大车看见他撞上了,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走了,他被震得从车上抛出去,肚子被断裂的方向盘划破。他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肚子爬上高坡去找人救他,他跟人说他不想死,说他有钱,有女儿,女儿来了一定救他......
爸爸的嘴唇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肚子上已经包好纱布,他到那时候都不相信自己会死,说你别担心,我不怕疼,等我治好了还回家给你看孩子。
我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我爸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男人,从来没怕过苦和疼。干活把手划坏了,流着血都不包扎一下,还继续干。
这些我也都录了音。
可他却一天天恶化下去了,胰腺功能丧失,导致其他脏腑跟着衰竭,第二天切了喉管,第三天再去探视,他已不能说话,只会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他那时候好像也知道不太妙了,很激动,很多话想说,旁边的监视仪器滴滴报警,医生赶紧让我控制情绪。我只好高高兴兴地骗他说,医生说了,你过些日子就能好,根本无大碍,就是嘴巴以后会丑,成三瓣的了。但是没事,只要活着,丑点也无所谓。
我告诉他,我把撞你那个人找到了,他没有救你,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我一定让他付出代价,你相信我能办到不?
他拼命地跟我眨眼,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第四天,医生建议我放弃治疗,毕竟一天两万的费用不是小数目,我说不,坚持到他撑不住为止,也许会有奇迹。
这期间我拜了当地的灵山,找了好几个神婆神汉,只要能救活爸爸的,哪怕他是骗子,我都想信上一信。可第五天,爸爸还是在ICU里停止了呼吸,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5
痛哭哀嚎都是别人的事,人既然已死,想的就得是下面的事,我那两年正接触佛法,如何让爸爸走得安然成了最重要的事。
佛家有说法,人死后最好不要进太平间,那是寒冰地狱,那我就不让他去寒冰地狱,但交通事故的人,必须经过尸检,尸检必须在太平间,而爸爸咽气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公安局已经快要下班了,我冲到公安局找到负责尸检的警察央求人家给我加个班,当天尸检,不要让爸爸在太平间过夜,我知道让人加班不合常理,所以给了适当表示,警察叔叔跟我到太平间验尸,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太平间,爸爸由一个活人,变成了一具尸体。
几个小时,就变了模样,一具肉身,变得像个菜板,硬邦邦,豁裂的嘴唇已经结痂,肚子上的疤痕缝着长长的线,尸体很快就发黑了。
警察真的像翻一个菜板一样翻过来翻过去地拍照,终于在最快的时间检验完毕。
我找灵车把爸爸尸体拉回老家,我在前面开车引着灵车,一路走一路喊着他跟我回家。人是恍惚的,一切恍如梦境。
这一生的父女情缘一幕幕闪过,我从六岁开始给他做女儿,他因为我不上学打过我,因为不给我买新自行车我跟他哭过闹过,因为我上大学他去送我却把自己丢了我嘲笑过他,因为我执意要回农村当村长跟我打过架。
往事一幕幕,从这一刻,就要从此画上句号了,这个做了我25年父亲的人,从此跟我天人永隔,我们此后再无交集,他将永远不再给我机会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我决定用佛家仪式发送我的爸爸,路上我通知早已联系好的念佛团的人来,这些都是我好朋友平时的佛友,他们很乐意为那些愿意用念佛方式送别亲人的人念佛,我有这个好机缘。
我们到家的时候,念佛团的也都到了,二十多人,亲戚们帮忙找好的吹鼓手们早整装待发,灵车一进家门就鼓起腮帮子准备大吹,我马上制止,告诉他们,你们只需要坐在这里就好,钱我照给, 唢呐声,不许起。
我同时对所有亲戚宣布,我爸爸的葬礼,谁也不许到他跟前拉扯痛哭,大家的难过心情我都理解,但痛哭无益,徒增逝者痛苦,我要为他念佛希望他往生,不管能不能做到,我都要试试。
亲戚们当然是有意见的,这是什么逻辑,谁家死人不吹喇叭?
但我性格里的霸气在危机时刻表露无疑,没有人敢反抗我,这个家现在是我当家,虽然我已出嫁,只要我妈不反对,别人没权干涉,爸爸的亲妹妹们很大意见,看着我敢怒不敢言,我妈平时跟我接触一些佛法,也支持我。
佛友们迅速入位,“阿弥陀佛”的佛号庄严响起,我和弟弟妹妹也都围在棺材周围念佛,我不断地告诉爸爸放下,放下,既然已经命终,就放开尘世一切,跟随阿弥陀佛往生极乐。家里有我,不需要你再惦记了。
我爸是个很单纯的人,他虽然活了五十多岁,但一直活得像个孩子,他平时就很听我话,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候,我希望他像以前那样听我的话。
佛号声不间断响了一夜,整整12个小时,吹鼓手们扶着喇叭瞅了我们一夜,这一夜我一直在和爸爸说话,告诉他阿弥陀佛的样子,告诉他要跟着什么样的光走,不要被什么景象迷惑。
爸爸的几个姐妹,也难过,远远地躲着哭,不敢近前,我虽心里难过,也不让他们靠近大哭。佛家讲,人死后,灵魂还在,你在那悲泣哀嚎只会干扰他的心念,很容易堕入魔道。并且灵魂剥离的过程,非常痛苦,如蚕出蛹,蛇蜕皮,你拉拽他,会增加他的痛苦。(我不是真正的佛教徒,这些请以佛家正统理论为准)
我妈这时候已经在屋里哭死过几回了。
第二天入殓起棺,奇迹真的出现了,在零下2度冷柜里冻了一夜的爸爸,竟然面色红润,脸上现出了神秘慈祥的微笑,他的眼睛变得又细又长,嘴唇变得饱满,一点也不痛苦。
我拉他的双手,关节竟然活动自如,手指都是柔软的,两条腿也能回弯,我激动得泪如雨下,昨天那个在太平间里已经僵硬的爸爸,竟然变成了这副庄严的样子。
念佛的佛友们都激动万分,他们念过不少人,也很少看到这样的庄严景象。
对我一肚子怨气的亲戚们也惊叹连连,事实面前,他们不再怪我没给爸爸一场体面热闹的葬礼。
我弟弟对我说,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看见我爸盘腿坐在棺材上方,一直微笑,身上有光,然后慢慢消失了。
我找风水先生给爸爸找了一个清净的山谷安身,那里背靠群山,面朝着家的方向,周围都是果树,直到他入土的那一刻,我都不能相信,他已离开了我们。
6
他清净了,我还有场硬仗要打。
发送我爸爸的过程中,亲戚们给妈妈出的主意是把爸爸的尸体抬到王某某家门口,不给钱就不下葬,我坚决否了,我爸本来死得就惨,我怎么能再惊动他的尸体,让他灵魂不得安宁?何况,我有那几段录音,交警队也第一时间采集了证据,走法律程序,心里有底气。再者说,我当时身为村长,也不可能用这么低级的手段去解决问题。
可在走法律程序之前,我还是希望王某某能主动找我们私了,法律程序走起来很麻烦,我一直给他机会,等他主动上门。
可人家根本不理我,以为我爸埋上了就没事了。
他不理我,法律程序就只好一步步往下走,车辆痕检定损定责任,案子从交警队转到公安局再转到检察院法院。
每转一次,都会有人把我们双方约到一起谈一下,尤其交警队的办案警察,约了三次,三次不欢而散,我妈的赔偿要求高,对方的赔偿要求低得可笑,竟然只认出一万块钱。
最惨的是,他这个大车,既没有手续,也没有保险,就算我把他挖得倾家荡产,也不会拿到多少钱。
村里别的干部也不断给他们做工作,谁也做不了,王家老婆当家,她老婆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总拿农村妇女耍混那一套对付我。
我一忍再忍,从来不主动推动案子进程,我要给足他机会。
这期间我天天得忍受我妈的折磨,我妈怪我没有把爸爸尸体抬到他家门口,导致赔偿要得如此艰难。再有就是赔钱钱数的问题,我妈的数目明显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我得不断把我妈的心理数目往下压,每压一万,我妈都像被掏了肉一样痛苦,每压一万,她都得跟我打一夜架。
可是要到手的才叫钱,要不到的只是个数目,交通事故这种事,不看你死的人值多少钱,看对方有多少钱,她不懂。
王某某总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在村里还洋洋得意,说他就是不给钱,看我能拿他怎么办。他还不断催促警察处理我表弟打他的事件,我抓时间到公安局补做了笔录。他提出要我赔偿他医药费,但因为根本拿不出证据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由着他作。
一年后案子到了检察院,再不私了,他就有进监狱的危险,他还是不当回事。我只好不再给他机会。因为我的证据充分,车辆痕检结果和我的人证,都指向它逃逸,检察院批捕了他。
然后是到法院打官司,他请了一个在外工作的本家律师帮忙,我这边自己上法庭。法院开了一次庭,王某某在庭上竟然表现得没事人一样,不时微笑。我那两个证人都到了场,两个证人第一次到这种场合,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最终还是说清楚了。
插一嘴,如果我不是第一时间去采集了证据,这俩证人一定会反悔,醒悟过来,他们没必要为此得罪人。这是人性。因为我先下手为强了,他们被挤得走投无路,只能坚持开始的说法。
在法庭上,对方律师说我以村长身份收买人家或压制人家,让他们做假证,质疑我,我说我以村长身份压制人家,他们又不是我的村民,凭什么听我压制?我收买他们,你拿出证据!
他又拿不出来。
我没花过一分钱收买人证,但是法院开完庭,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并且买了点礼物,感谢他们坚持了真相。
我既没玷污法律,也没泯灭良心,这种事,我到什么时候都敢说,无所畏惧。
最后一次庭前调节,王某某终于放弃了抵抗,同意拿出14万赔偿金,可此时已经到了取得我谅解少判点,取不得我谅解,判刑至少三至七年的地步。
对付坏人,我向来都是让他表演够了再出手,我懒得解释。
最后,法院判了他一年半。
处理这个案子的交警法官都很诧异,这样的案子,大部分都不了了之了,很少有人能拿到证据。
其实,客观地说,我爸和他的交通事故,我爸也不是全无责任,至少超车时机就选择不当。如果他不逃逸,及时救助我爸,我一定不让他坐牢。以我以前的心性,赔偿也不会将他掏空。
最后他人财两空。
7
我以前有一种无比愚蠢的善良,总恨人间不美满,总想将心换人心,要改造别人。经历这些事终于让我明白,一个人的善良是必须以能力做前提的,否则你的善良只会成为别人肆意践踏的烂抹布。
很多人还可能会说,相对于我,王某某是个弱者,我恃强凌弱,可是弱者从来不等于就是好人。
他为了逃避惩罚,先发制人报警说我家打人,在打官司的一年时间中,她的老婆几次在村里得意洋洋,说我根本不会拿他有办法,检察院后来批捕了王某某,她又跑到我村部大闹,说我仗势欺人,脱
了衣服在我办公室哭,要死给我看。她去精神病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还继续闹,大过年地往我家门口扔纸钱诅咒我。
这一切的逻辑都是我弱我有理,别人都得为我让路。
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是自己触犯了法律,是自己有错才担的法律责任,一直说是因为我有钱有势,冤枉了他家。
事实上,我爸的事件,我没有运用任何潜规则,但是要说我到哪里办事,不被人小看肯定是有的。
我真正送出的礼物,只是给那个加班尸检的警察表示了一点点,但这无益于我爸官司的胜利,跟案情无关,也不算欺负他家人。
我爸已经死得很惨,我根本不想往他身上增加罪孽。
如果我爸注定要以这种没代价的方式死去,我也就认了,我妈就算是跟我打一辈子架,我也受着。
我有个文章写过,我妈曾和我一人举着一碗敌敌畏,说,你喝,我也喝!就是处理这个事情时有分歧。她怪我没把尸体抬到王某某家门口要赔偿。
能用法律解决的事情,我为什么用混蛋做法?
继父之死,是给我人生上的最重要一课。我活了这么多年,没干过什么特别漂亮的事,但是这件事,我处理得很好,既把他体面地送离了人世,也给了我妈交代。
王某某这样的人,是落在了我手里,如果换作一个软弱糊涂的人,一定会被他欺压到底了。
8
一晃,我爸已经去世五年了,我还经常想起他离开的那段时日,如果这个事情,我有哪里处理不好的话,就是在他受伤后,不该过度抢救他。我花了五天时间,其实是极大地增加了他的痛苦,自打医生做完手术,就该知道是没希望了。
可我不甘心,一直要抢救抢救,现在想想,那五天,他应该每天都像在地狱中受着极刑。我应该让他尽快离去。
逝者已矣,遗憾不能挽回。
很长时间,我都很想念他,有时候开着开着车就会大哭,想着他以前的点点滴滴,他学驾照苦练真题,他跟我去五星级酒店吃了人家一盘红烧肉,吃小米海参粥,把小米都吃了,把海参给我剩下。
这种突然离世的人,跟老人自然死亡不一样,你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心,甚至憎恨命运。
我女儿非常非常爱他,她小时候都是他喂饭,一双大手拿着个小勺子追着我她说,吃一口,香得很,姥爷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后来他死了,我把一副照片挂在老家的后院房间里,我女儿每次从北京回去,都把自己的零食水果拿出来跑到那个房间给姥爷上供,她小小的身体一下一下给姥爷磕头,跟他说:“姥爷,你尝尝这个饼干,可好吃了......”
那时候她才三四岁。
2014年,我们一家三口去北京的房山玩,在一个不知名的山上,看到了一个寺庙,我们上山参观,我忽然在一个金身罗汉下,泪流满面。因为我发现,那个罗汉竟然跟我梦里的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他死后,我每次梦到他,都是这副罗汉的样子。
我抚摸着那个罗汉的长袍,哭了好久。他微笑着俯看着我,一脸慈祥。我叩头三拜而别,从此后再没有梦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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