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的名声像一盆被遗忘在盛夏的鱼,烈烈的日头下发酵,肿破了鱼肚,招来一群群寻腥的苍蝇,恼人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1 
老九的男人叫鱼生,大她十三岁,瘦高个儿,走起路来略驼背,眼珠子大得向外翻,左手中指戴了一个粗笨的金扳指。夏天的时候常穿一件宽松的绵绸上衣,一条更宽松的长裤,趿着土黄色塑料拖鞋。那时候老九已经在村里养下了三四个汉子,鱼生的头上绿帽子越戴越多,最后气倒在炕上。
老九19岁就嫁到柳林了,巨大的年龄差在农村实属罕见,也招来的无数非议。婚后老九的肚子日渐隆起,才七个月就生了,之前的各种流言戛然而止。
老九怀的是龙凤胎,分娩时遇到难产,先被送到县医院,又被转到市医院,医生在她下面剪了一刀,两个孩子平安落地。半个月后儿子脐带感染,鱼生喊来村里赤脚医生,皮试没做的情况下推了一针青霉素。
“叔,不用做皮试啊?”老九不放心。
“不用,这么点个孩子,我一针分两次打,慢慢推。”赤脚医生一针还没推完,孩子脸色发紫。
“叔,脸都青了,咋办?”老九从炕上坐起来。赤脚医生针都没拔,撒腿跑了。
儿子死了,老九哭得头发一把一把地落,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半年后只剩半根粗。
“你看看我这头皮,当年哭下的,现在都秃了。”老九扒开她稀少的头发给人家看。
 “搁现在他是要坐牢或者赔我很多钱的,那时候不懂,再说一个村里住着不好意思闹,认倒霉吧。”
老九路过赤脚医生家门口还是会问句家常,没因为一条人命撕破脸皮。
 闺女六个月的时候病了,县里医生摆摆手让他们送市里。市里医生看完问:家里有钱没钱?有钱输血,没钱抽爹妈的血输。
鱼生说抽他的,老九一把把鱼生拽到身后:“大夫,抽我的,他每天上山打石头,靠着他养家呢,不能劳累了他。”
老九撸起袖子把胳膊伸在医生面前,最后还是抽了她的,孩子救活了。
村里人知道这事没有不夸的:闺女还吃奶呢,她都舍得抽她的,啧啧。
 2 
可后来老九在村办工厂打工认识了老赵,她就学坏了。
老赵是厂里的业务员,脑子活泛,天南海北跑业务见过不少世面,天花乱坠地跟老九吹外面的世界。老九少女心萌动了,老赵这样侃侃而谈的人才是她喜欢的类型。
心一旦打开一扇窗户,看到外面的花红柳绿,老九说什么都不愿关回去,两个人缠绵在一起,尝到偷欢的甜蜜。
世上的墙都透风,老九与老赵的事很快就风言风语传起来。流言还没传到鱼生耳朵里,老赵就跑了,因为老九怀孕了。老九一口咬定这是老赵的种,把有家室的老赵吓得没了踪影。之前老九也不敢确定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可是一生下来模样越长越像老赵,她心里一惊,鱼生的绿帽子一辈子都摘不掉了。
纸包不住火,鱼生终于知道村里的闲话,单是儿子这张脸跟不知所踪的老赵一模一样,鱼生知道他要替别人养一辈子儿子。怒火中烧,他上手打了老九一顿。
“我让你偷人,让你偷人。”
鱼生把老九摁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踹,声泪俱下,他想起初次跟老九见面的场景。
媒人初次介绍他们相识,老九看了他一眼就笑花了脸。鱼生问她笑什么,她竟毫不羞涩地说:“我在想你这个年纪以后是当爹还是当男人。”
一句话,在而立之年的鱼生心里猛地扬起十八岁少年的冲动与欲望。
才见了两次面,鱼生在金黄柔软的麦垛里解了老九的衬衣扣子。
 “俺以后当你是半个闺女,疼你一辈子。”
银白的月光里老九毫不反抗,鱼生在不断重复的承诺里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
这个女人能说能干,家里家外把持得井井有条,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夸她营生好。老九锥子一样的脾气,天不怕地不怕,荡涤了家里地主成分催生的懦弱与卑微。
“女人能变天,你这是娶对了。”鱼生他娘说。
可他终究娶错了,老九偷人,这比成分不好而打光棍还让人笑话。更可怕的是,他阳痿了,跟老九赤身相见,他脑海里总不适宜地呈现她与老赵在一起的不堪场面。他像只发情期找不到伴侣的狮子,无能又暴躁,对老九的辱骂一触即发,很快他在内心激烈地折磨下中风了。中风后失去了语言能力,不会说话,左手不太灵便,老九像半个闺女那样伺候他一辈子。
 3 
在农村社会,坏了名声的女人更容易被坏男人惦记着,第一个半夜去敲老九家门的是村里的光棍汉得全。
“我掏五十块放炕上,她看了一眼没动,我又掏五十,啪一声拍在炕上,她麻利儿地把裤子脱了。”得全自己在街口里说的,真实性毋庸置疑,村里的光棍都去敲老九家的门。
鱼生躺在西屋炕头,就剩稀薄的流泪,拳头再也攥不起来。
白天老九在村里的街巷该说该笑,张家长李家短她一样也没少插嘴,她抬脚走了,周围的人就开始骂她养汉子当鸡。光脚不怕穿鞋的,要脸的怕她这号没脸的,人人都知道她风流,谁敢说她半个字?还都要拿个正眼看她,敢斜一分,她把你祖坟掘了。
 4 
夏天的时候,老九在地里割麦子,一个娘们体力差了太多,永树拎着镰刀出现在她地里,一声没言语帮着老九把剩下的麦子割了。
“永树哥,亏你个人情呢,大晌午的。”
永树只“嘿”了一声不说话,夏播也是他在地里帮衬老九。老九在前面撒肥料,永树在后面赶着骡子犁地,白花花的肥料被翻进地里,永树开沟,老九捻种,永树封沟,老九拉个打湿的麻袋将封沟的地平匀称。
两人一前一后,永树说啥,老九做啥,向来能说能道的老九跟永树说了一地话,永树只是简单的“嗯”、“哦”、“对”。
鱼生的寡言是枯燥的,永树的寡言带着男人的羞涩,老九的心里又一次春波荡漾。
后来再有光棍去敲老九的门,永树从夜色里跳出来赶走了人家。
 “以后有我。”永树闷头说了一句话。
“呸。”老九啐的是她不光彩的过往。
永树的老婆前几年被车撞死了,屋里缺一个洗衣浆布的女人,村里的媒人把十里八村的寡妇介绍给他,他都只看一眼就回,不管人家对他热不热络。
媒人问:“你到底要啥样的?”
“说不上来。”永树闷着头,用脚蹭地,蹭出清晰的鞋底印儿。
“跟咱们村里谁家老婆相仿,我照着模子给你找。”
“老九。”
永树脱口而出的话像根棍子闷了媒人一棒。
“你说谁?养汉子的老九?你脑子让驴踢了。”
再也没有媒人给永树说亲。
 5 
永树把菜园里的瓜果菜一篮一篮拎给老九,老九地里的庄稼都是他帮着播种收割,自己家里的存粮也搬空了,把老九家粮囤塞满。
永树族里的长辈们苦口婆心的地劝,天下女人多得是,说不起天仙绝对不能拿破鞋充数。永树只会“嗯”,多一个字也没。他儿子急了:“你跟她过这种拉帮套的日子,别说老了我不养活你。”
永树还是“嗯”。
大小节日永树都坐在老九的饭桌上,喝着酒吃着老九炒得可口的菜,看她一边吃一边给鱼生擦掉嘴角的酱汁。老九干活儿风风火火,一双手切的面条比机器压的还细,包子的褶儿捏得匀称秀气,出锅的馒头暄腾软乎,永树喜欢看老九干活胜过老九给他的肌肤之亲。
柳林人默认了他们夫妻三口的关系,十多年时间里,永树帮衬着老九嫁了闺女,娶了媳妇,老九的人生了就剩鱼生这件心事。
鱼生在一天天衰老,瘫在炕上起不来,端屎接尿,喂饭喂水,都离不开人。老九真的像闺女那样照顾他。
鱼生终于死了。他得了癌症,折磨了一年,撒手人寰。这一年里,老九衣不解带。
鱼生的死是对老九的解脱,她用自己的方式了偿还了亏欠鱼生的孽债。枯枯瘦瘦的鱼生躺在门板上,摆在正屋地上供大家目睹最后一眼。全村人摈弃了十多年前对老九风流事的唾弃,夸赞她对鱼生的精心伺候,转而开始怜悯她。
 6 
村里要修路,永树的粮食地被征用了,六万块钱的赔偿款老九觉得应该是她的,可永树把这笔钱给了儿子安军。
“凭啥不给我?15年了,我白天伺候你吃穿,夜里伺候你睡,凭啥不给我?”
六万块钱实在太诱惑她了。
“这些年我挣下的钱也有20万了,不都给了你么?”
“那是我该得的,这也是我该得的。”老九细数了十几年来给了永树一个家的温暖,女儿工作后给永树买过的皮鞋,毛衣,手机等等物件,那像存在脑子里的清单一样,瞬间被她拉出来。
老九不容分说将永树的被褥扔在街口,大有撇清往来的意思。
永树没有哀求老九,第二天开始就拿着工具下了矿井,没黑没白地挣钱。
终于攒足了一万块钱,他拎着一篮子鸡蛋将钱塞在鸡蛋下面送去老九家。
老九又拎着鸡蛋篮子去了永树家,一篮子鸡蛋当着邻居的面摔碎了一地:“谁稀罕你家鸡蛋,少上我门上骚情。”
金黄稀烂的碎鸡蛋里独不见一沓钱,永树将地上的鸡蛋扫干净,嘴角笑咧开。
没多久,老九又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去永树家送饭,永树周末节日也去老九家坐着吃顿饭,但是再也没留宿过。
 7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老九是个不光彩的寡妇,鱼生死了,永树被撵出门,心怀不轨的男人们又开始敲老九的门。老九像十多年前一样重新打开了夜晚的大门,一波一波地迎接前来寻色的光棍汉们。
永树急了,他第一次跟老九生气:难道我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么?
“没有!”
老九心里赌的是一口气,十多年了她跟安军有太多过结。
安军每次遇见她都骂她婊子,不要脸,她女儿的几段姻缘都是安军给搅和黄的。安军每次都把老九的底细抖搂给对方,每次都遭遇人家退亲。最后她女儿去了南方打工,嫁给了遥远的外地人,逢年过节看不到女儿在身边,老九从心里恨透了安军。这六万块钱像山顶摇曳的旌旗,老九觉得十拿九稳的时候永树偏偏摘下来送给她的仇人。
老九为这六万块钱无休无止地跟永树闹,永树只会嘴上讨饶。
“为了你,我死都不怕。”
“那你去死。”
“那我死了你别哭。”
“我才不哭!”
永树披着月色回家了,摸了一瓶农药像喝酒那样痛快地喝下去。
第二天晌午老九包了一锅热腾腾的包子去永树家,进门就看到永树冰冷的身体蜷曲在水泥地上。她手里的包子“咣当”一声掉落地上,老九扑上去,凄厉的哭声划破长空。
永树死了,连六万块钱都不肯给老九的永树用这样壮烈的方式殉了他们的爱情。
永树的儿子这次也没有骂老九。
老九一生浪荡,孩子的爹们串来串去,她不贞不烈,不淑不善,甚至也不够精明,她一直按着自己的性子过生活。可叹她还能遇到爱情。
只是真爱都是坎坷的,常常先被怀疑,后被否定,直到最后轰烈一现,才勉强换来别人一句:可怜的孽障。
“这世界真是没道理可讲”,那些良家妇女聚在柳林村的大槐树下说。
老九变了,自永树死后她做起了贞妇,大门再不为那些浪汉们打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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