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县城住的时候，特别喜欢赶大集，因为大集上有人间烟火气，我喜欢那种蒸腾的热闹，再就是赶大集让我很有存在感，放眼望去，那些东西我都买得起。
我尤其喜欢买那些老爷爷老奶奶卖的蔬果，说都是自家种的，无公害，好吃。

卖瓜果的老人们都有一个塑料桶，里面装满了时令蔬果，地上再铺一个皱巴巴的尼龙袋子，他们用布满老茧的手把桶里的瓜果一个个摆上去，有种神圣的仪式感。破桶，烂袋子，再配上他们那刻满风霜的脸和一杆小秤，随时可以雕刻成像。
买他们的东西，我从来不还价，本来也不贵，再还价，天理难容似的。我经常光顾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朴实，热情，见到我就“闺女，闺女”地喊，每次我去，他都多给我两个，说“自家产的，跟他们上的货不一样，吃去吧！”

我喜欢买他东西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很像我爷爷。十几年前，我爷爷为了挣几百块钱，给一个工地去看门，我听说后，逃课去看他，见他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毛坯房里，所幸是夏天，不会被冻着。我到那的时候，他正在午休，躺在一个拆下来的门板上，枕头是块砖，上面垫着一件衣服，我心里很难过，让他不要干了，赶紧回家，他说也不用干体力活，就是待着，能挣几百块钱，闲着干啥。
我说你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奶奶会心疼的，他说这比以前强多了，你哥哥一天三顿给我送好吃的。我拗不过他。
回学校后，我还是不放心，课也上不下去，心里想的全是爷爷吃什么喝什么，晚上躺在宿舍舒服的小床上，想的都是爷爷睡觉的门板硬不硬，会不会被蚊子咬......
好在我有一个比我孝顺一万倍的哥哥，他一天往爷爷那跑八趟，终于让爷爷有了打工是给孙子找麻烦的负罪感，乖乖被哥哥送回了家。但爷爷在那个破房子里的形象我一直记着，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受雇于人。
我长大后，特别喜欢老人，在村里的时候，我天天泡在老人堆里，我能和七八十岁的老人待上一天，基于我对爷爷的爱，我对这个卖黄瓜的老爷爷，也格外喜爱。

我每次都转过大半个市场去找他，然后买二斤黄瓜，回到家，我会夸张地跟所有人赞叹，这老爷爷卖的黄瓜真好吃啊，有阳光的味道，土地的味道，秋虫夏草的味道，清风明月的味道........
还有没说出口的，爷爷的味道。

我买了两年，臭美了两年，可是前几天，我被打击了。
端午节我妈让我去买排骨，说得早点去，怕去晚了没有，我五点就爬起来去了大集，因为太早，大集上出摊的人还很少，我就在那瞎转悠，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老爷爷，他竟然提着一只破桶走到了一个卖菜的大车前从菜贩子手里买了一桶黄瓜，然后他把桶拎到了自己日常出摊的地方，再把桶里的黄瓜一个个摆到尼龙袋上，一如往日的虔诚。
我傻眼了，原来这么久以来，我吃到的阳光的味道，大地的味道，秋虫夏草的味道，清风明月的味道，乃至爷爷的味道，都是假的！
这太打击我了， 我看见他灰褐色的脸还是布满沟壑，他的一双布鞋还是沾满了尘灰，他还是从前那个满脸沧桑的老爷爷......可一切都变了。
当我买排骨路过他的时候，他又热情地招呼我：“闺女，家里菜园子刚摘的黄瓜，香着呢。”

我笑了笑说：“我不爱吃黄瓜了。”

他很失望。
他没有看见，我也很失望。

是的，我只是失望而已，对这样的老人，我恨不起来。

风茕子说过她的一生就是被骗的一生。我的一生，也是。
每个人身上都会有软肋，贪婪、嫉妒、自卑、虚荣、善良，你哪有漏洞，就会在哪栽跟头。我的情执太重，已栽了无数跟头。

《天龙八部》里的乔峰说：“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
现在我只能说我爷爷就是我爷爷，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我爷爷。。

我爷爷要活着，即使饿死，也不会骗人。
ps:心情非常不好，惊闻村里一个对我很好的大爷去世了，我努力想着上次见他的样子，音容宛在，想写，无从下笔，只好再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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