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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落下,它们坐在黑暗中歌唱。

它们有古老、不变的曲谱,

从不歌唱世事变迁。

胡弦,《蟋蟀》
久柯给怡敏写了封信,终于是没有寄出去。后来他和马兰羽好了,觉得自己更没有资格给怡敏写信了。巴黎,那个他最喜欢的城市有他喜欢的人。可是,那些离他都那么遥远,就像那个法文地址一样给他一种陌生的局外人的感觉,仿佛和他生活的地方是两个世界。大概也是吧,上个世纪90年代中,世界还不是个地球村,中国和法国是地球两端两个绝缘体。
久柯和马兰羽两个人的关系时好时坏。他也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泼辣劲,喜欢她好起来掏心掏肺的好,尽管他不是很喜欢她颐指气使的态度。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呼风唤雨。她是个有拧劲的人,她要的东西,就会使了蛮力气去争取。
还是1999年春天的时候,久柯给老桂打了个电话。“怡敏今年夏天要回国探亲。”老桂在电话里跟他说,“她MBA毕业了,要去纽约的华尔街上班。” MBA,华尔街,纽约,他觉得这些离他更远了。他原本打电话是想和老桂说说自己和兰羽的事,兰羽怀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私心里还保留着一丝对怡敏的期望。这通电话以后他心里彻底放弃了,他和她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走得有些远,远得几乎要走出了他的视线。五一节的时候他和兰羽结了婚,秋天的时候他们的女儿梁思豆出生了。
久柯和兰羽的婚姻慢慢就出了问题,所有中年夫妻婚姻有的问题,他们都有。他们慢慢说不上话也慢慢不关心对方了,他们因为芝麻大的事情闹别扭,互相抱怨。他们不缺钱,缺的是爱,爱,甚至都不是爱情——爱情是早就没有了,但是他们之间连爱都没有了。年轻的时候,吵啊闹啊,毕竟还是有爱,因为有爱,可以忍受彼此各种各样的毛病,可以为对方妥协。可是如果没有爱,两个人脾性又不是那么好,矛盾就接二连三地出来了。她原先对他的崇拜早就消失殆尽。他不再唱歌,生意上也不精明,酒吧都是她在打点。她有时候语气里免不了就露出轻蔑的意味。偏偏久柯是个性子强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宁肯她不爱他,可是她如果瞧不起他,不尊重他,比什么都难受。他们在深圳还有一套房子,去年女儿上了初中,他搬出去住了。 
久柯没有跟怡敏说这些事,女儿梁思豆上中学了,是个敏感的孩子,她能接受他和另一个阿姨在一起吗?又何况,怡敏能再次接受他吗?人到中年,感情不免掺杂各种因素,如何能够轻松前行?
他们还是通着信,不过到了年底,就从QQ转成了微信。有了微信,他们似乎是聊得更多了。微信是个神奇的东西,天涯海角的人都能给滴溜出来。转眼之间,怡敏就加入了各种各样的群,大学群,中学群,小学群,现在,怡敏就等着幼儿园的同学把她给挖掘出来了。
斯蒂文是林文虹搬入林晚家一年后和林晚分的手。一年前林文虹住进来不久,林晚父母也住进来了。本来他们还有一间卧室做书房,这一来只好把书房改作林文虹的卧室,他们把书桌移到了主卧室,斯蒂文觉得很不自在。他觉得林晚没有放心思在他身上。他在她的 priority list 上大概是最末一名。他们曾经也是有过许多温暖平静的日子。斯蒂文是个电影迷,经常周末就拉着林晚去看电影。他总是买最大桶的爆米花,林晚这些年看的电影比她以前看的总和还多。他们也经常去骑车,去走路,去遛狗。一边走,一边聊电影,聊小说。他一度以为他们是有很多共同爱好的,但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走不进她的最深处。她的心像是一个被围困的小岛,而那个岛和他之间隔着深深的太平洋,他没有办法逾越。
他们之间的冷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久。林文虹是个有点缺心眼的孩子,有时候作业不会做,就要玉溪帮忙。斯蒂文有一次看到了,说了她一句,林文虹就不高兴了,跟林国强告状。林国强不说什么,可是一天都没给斯蒂文好脸色看,斯蒂文心里也不痛快。他觉得这一大家子的矛盾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老狗特德死了。特德得的是肺癌,最后给它注射安乐死。几个人就在宠物医院的小房间里看着它头一歪,大眼睛慢慢合上,那安详和宁静就没了踪影。玉溪开始哭,林晚也忍不住落泪,斯蒂文眼睛里露着灰暗。一个月后他决定搬出去住。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搬出去那天斯蒂文对玉溪说。
“一定要搬出去吗?”玉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看着林晚。林晚把眼睛闪开。玉溪难过得要哭了,这些年,她和斯蒂文关系一直不错。
“好孩子,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斯蒂文没有直接回答玉溪的问题,他给了玉溪一个拥抱。玉溪眼睛湿润。她喜欢他说的笑话,喜欢他模仿 David Letterman 说晚间脱口秀的样子。她怨恨地看了一眼林晚。
晚上,林晚一个人坐在后院里点了一支烟。月细如钩,轻烟渺渺。兜兜转转,她又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还没有和斯蒂文住在一起之前,隔那么一阵,她总是不可抑制地想周鸿飞,心里焦躁,想得难受。她知道,那是思念,也是身体上的渴望。思念一个人是比喝了冷酒还要入骨的苦。和斯蒂文在一起这些年她好多了,日子平淡,至少减轻了思念之苦。她原以为和斯蒂文就能这么平平淡淡地走下去了,哪知道,他们没这个牵手的缘分。她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一起听过的英文歌,突然悲从中起,眼泪又兀自流了下来。她家后面就是自然保护区,郊狼低沉的嚎叫,穿越清零的月色,传入耳来,格外地惊心。她呆呆地坐在那,目光越过后院几棵开败的桃树,望向了黑夜中的荒野,心中却是林黛玉那首《桃花行》: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好在林晚事业上还算顺利。她做事情认真,老板派的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就是不喜欢多说话。她老板 Monica 跟她说你光做得好还不够,你得让别人看见你做得好。林晚那年完成了一个项目之后, Monica 特意安排了一次 stakeholder demo , 把公司部门几个大头请来,林晚做了个演示,老板们都很满意。加上她们组的那个芯片是给苹果用的,这几年一直是赚钱,大老板就记住了她名字。后来 Monica 跳槽以后,二线老板就把她升成了经理,管着几号人。她现在的一个 peer manager 也是个中国人,叫向潘高。他心气儿高,总想往上爬。林晚有一次回国休假,时间长了些,向潘高就跟上头老板说不如让他临时代管她的项目。只是等林晚回来了,他还是一个劲地管着,每周照例跟上头汇报项目进展,跟林晚手下的几个人问这问那。林晚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揽事的人,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做个经理,钱没多多少,会议倒是多了好多,她又经常要接送玉溪这活动那活动,现在又添了个林文虹。她看这情形就索性跟老板说不做经理了,把手头的活干了就走人,也省得跟向潘高争来争去。老板看她态度坚决,就依了她。玉溪马上要申请大学了,她宁肯把时间花在玉溪身上。
只是玉溪却根本不想要她来插手她申请大学的事。她今年11年级了。考了一次 SAT,得了 2300 ,林晚劝她再考一回,她只当没听见。林晚听说联系去国内偏远山区扶贫,写在简历上是非常好的义工经历,就跟玉溪提了这事,玉溪只是撇嘴,“你们中国人就会想这些投机取巧的事。”
“难道你不是中国人?”林晚脸上发烫,可是听了这话又生气。
“我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我是 Chinese Amercian 。”玉溪说完这话,就径直上了楼。林晚想起多年前她跟玉溪说你既是美国人,又是中国人,如今她倒是一样都不承认了,心里头不由一堵。看看手机,怡敏邀请她加入什么微信,她心烦,也没去搭理。
那天晚上玉溪回来得晚,她蹑手蹑脚开了门,想上楼溜进自己房间。
“这么晚才回来。”黑暗里林晚的声音响了起来。林晚坐在沙发一角,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一团。乍一看,玉溪还以为是特德。老狗特德没死之前,最爱蹲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做一个社区项目。”顿了一会儿,玉溪又加了一句,“然后顺便一起去看了场电影。”
“我说过不要超过12点回家。”林晚声音有些生硬。
“我本来也不想去。可是他们几个都去,我不好意思拒绝。”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还作不了主?”
“我做主。”玉溪突然冷笑了一声,“我的什么事能做主?不可以去别人家 sleepover ,不可以去酒吧,不可以在身上刺 tatoo 。你管的还不够多吗?”玉溪突然就跟火山爆发了一样。
林晚惊住了。她不知道玉溪心里有这么多怨恨,她一心一意地为着她好——太一心一意了。她顿了半响,诺诺地说,“我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玉溪脸上还是冷冷,“不必了,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就好了。”
林晚心里又气又恼,玉溪却是上了楼。她颓坐在那,心里是无边的凄凉。她突然想起大学里看过的《金锁记》,天呢,自己难道一点点变成了曹七巧吗。她心里一阵阵发凉,凉到骨头里去了。
大学微信群刚建的头一个月还只是国内的几个同学,很快,国外的同学也加入了。那天怡敏猛然看到“曾刚”邀请“贾云成”加入了群聊的字样,心里一跳。她忍不住点开了假胖子的头像,却只是个俄罗斯套娃。浅灰色的底色,深红色的套娃,穿着俄罗斯的服饰,戴着天蓝色的头巾,下面是一缕棕黄色的头发。怡敏曾经有过一套类似的套娃,还是大二的时候他们班去十渡春游的时候买的,好几个同学都买了。套娃都是一个套一个,每一个都比前一个小,每一个都类似前一个却是前一个的缩影,像是回过头看过往的日子,那些人眉眼都类似,却是一点点模糊,一点点远去。
她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她又试着看他的朋友圈,但是什么都看不了。她意识到他们还不是朋友——微信意义上的朋友。事实上,他们在生活上大概也不是朋友了。她和他这些年鲜有联系,她只知道他和肖楠结了婚,最近似乎是自己在创业。其他的,她就不甚了了。他们是两条平行线上的人,就像《爱因斯坦的梦》里提到的两个时空里的人。她叹了口气,放下手机。瓜瓜在不远处玩拼图,他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拼出一个大恐龙了, “妈妈,看,我拼的翼龙,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大学同学群有时候热闹,有时候冷清,很快怡敏把海婷加了进来,又劝着林晚用了微信。怡敏以前怂恿林晚用QQ,林晚从来不听,这次怡敏催她用微信也颇花了一些时间。林晚终于入群的那晚,真胖子打了好几朵花。
“现在,咱们班三个女神都到位了!”
怡敏总觉得女神这个词怪怪的,因为她总是不由想到神女两个字,而在古诗词里,神女是代指妓女的。怡敏妈妈喜欢阮玲玉,家里有一本《阮玲玉传》。怡敏记得其中的一个剧照就是阮玲玉主演的电影《神女》,那个电影说的就是妓女生涯。
怡敏不知说什么好,假胖子居然也复制了真胖子的话,还在后面又加了几朵玫瑰花。紧接着,好几个男生都是复制两个胖子的话,欢迎的话一下就刷屏了。怡敏少不得去敷衍了几句谢谢。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好友邀请,而那个人 居然是假胖子。怡敏第一反应是马上接受。但是她突然又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呢,她也不是很清楚,仿佛命运之神又给她寄了个包裹,而包裹里面是炸药还是巧克力,她全然不知,她有些害怕打开那个包裹。看看正好吃中饭的时间快到了,她关了微信就去吃饭了。
吃过饭马上就是开一个年终项目评估会,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是半天那头都没动静。她突然意识到他大概在北美,这会儿还是凌晨呢。她一直是个好奇的人,她很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和肖楠都是聪明人,日子该是过得风生水起吧。她就把他以前的朋友圈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只是转发的几个创业公司的帖子。她还以为能看到几张照片呢, 一张都没有,她有些悻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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