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238 篇文章
题图:来自故宫博物院
作者:马曳,纽约州执业律师,现居香港。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陈墨蹲在自家的厨房里清理蚂蚁。
晚上陈墨加班回来,本来只是睡前去倒杯水喝,没想到开灯便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一团,还有一对蚂蚁走成一条直线,正干着搬运工的活儿。这景象立刻让陈墨有些头皮发麻,仔细一看,原是垃圾堆里自己前两天扔了的过期面包招来的门客三千。
陈墨叹了口气,先把垃圾丢了出去,又撕了一只购物袋,小心翼翼地把那团聚众的蚂蚁铲到购物袋上,再把购物袋拿到了阳台。
剩下的只能让它们自求多福了。
陈墨回到厨房里,原先那排成长条的搬运工失了目标,一时队伍散乱,毫无人生目标的样子。
陈墨举着水杯看了一会儿。蚂蚁渐渐四散而去,她关了厨房的灯,走到卧室里。
这是她自己生活的第五年。刚去美国的时候穷,整个学生时期除了宿舍以外都是和别人合租,一旦开始工作,陈墨立刻选择把自己收入的1/3交给房东,换来了纽约中城一间小小的单间。
夜深人静打开房门却静谧一片毫无声响的寂寞感,也是需要真金白银才能换得来呢。
北京的这间公寓和中城那间相比是好多了,独立的阳台和厨房,而且窗户望出去是北京真正的夜景,而不是马路对面近在咫尺的房子丑陋的天井。陈墨忽然想,如果自己还在纽约,不知道会不会和周天酬这样的人在一起。纽约有无数的周天酬。他们在盛年的尾巴上,醉心于工作,恋爱可有可无。他们这样的男人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还要更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物以稀为贵,北京的professional service行业里像周天酬这样的人物是少之又少的,老实的便公司家庭两点一线,一旦风流起来,立刻恨不得处处留情才好。周天酬的爱情也许不能长久,但至少在那当中是专一的。陈墨在收到周天酬去纽约开合伙人会议顺便给她带回来的Magnolia Bakery的香蕉布丁时,也明白周天酬是把她放在心里的。至于那个位置她能盘桓多久,她不准备自寻烦恼去深究。
如果徐强没有和陈墨分手,也许他们是可以白头偕老下去的。绝大多数人长期的维持一段关系,都多多少少有懒惰的成分在里面——习惯的惯性是强大而可怕的。陈墨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徐强能迈出分手的这一步而不是随波逐流的和她结婚,让她对他刮目相看。不过徐强说得对,在北京的婚姻市场上,徐强可比她陈墨要抢手得多,也许他是拿准了这点才提出要分手,预备好陈墨必然割地赔款不惜一切地挽留他的。
可惜他还是不够了解陈墨。
周天酬在绝大多数问题上都是徐强的反面。他做不到的事,也不会对陈墨有要求。和陈墨开始约会后周天酬升级了自己公寓里的显示器和打印机——他当然无法带陈墨去自己的办公室加班,但至少周末两人可以同在他的公寓就着一杯红酒一起改文件。他试过一边开电话会一边给陈墨从新鲜番茄开始做意大利面。陈墨坐在长条木桌的对面托着下巴看他用木勺盛起一点锅里的罗勒番茄酱,才试了一口便放下勺子。“This doesn’t make any sense...”他一脸严肃地边和对方讨论条款边继续搅动他的酱,陈墨端详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拿纸巾去给他擦嘴边的那一点橙色。然而那还不够,周天酬一边跟对方唇枪舌战一边指着自己的嘴角不放,直到陈墨无奈地去把他的话筒捂住,在他嘴边亲了一下才算罢手。
如果不想到以后,陈墨现在对这段关系的唯一烦恼是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放在某个项目上,然后发现对方律师是周天酬。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出于避嫌考虑,陈墨觉得自己得告诉明德的合伙人自己无法上这个项目。然而他俩的关系还没有被任何一方郑重地总结为男女朋友,自己总不能去跟合伙人说对家律所的合伙人是自己情人,每每想到这点,陈墨便会不可避免地陷入“where are we?”的经典问题里,患得患失一番。
迄今为止陈墨的烦恼都还限于未雨绸缪——最近李征明倒是有一个项目上有周天酬参与,不过上项目的是罗晓薇。陈墨说不上自己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为失去一个向周天酬求证的机会而遗憾。
李征明最近相当意气风发。传说纽约要在北京和香港的一众合伙人中选出一位来领导明德的中国业务,也为此和李征明讨论过他对中国业务的想法。李征明觉得这个位子必须是他的,不仅如此,就算纽约总部今日便把这头衔敲锣打鼓地送给他,也是亡羊补牢而已。近几年资本市场火热,他每年都要做上八九个上市项目,明德北京办公室的业绩,全靠他一人每年接近千万美金的进账撑着,否则靠只剩了个花架子的郭达民和羽翼未丰的莫佳宜,北京办公室只怕是得靠着总部的脸色才能开得下去。
他早上一进办公室便叫阿姨给他做了一杯咖啡——一般他会泡上一杯龙井,但今日他觉得,试试阿姨每天给郭达民做的咖啡也好,听Grace说,阿姨这些年每天给郭老板做咖啡,手艺已臻化境。
阿姨正在茶水间里给郭达民准备今天的水果,听到这个要求倒是不动声色地答应了下来。在预热咖啡机的当儿,阿姨切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水果,仔细挑出好的盛出一碟和咖啡一起送进了李征明的屋子里。
李征明不由得高看了阿姨一眼,却客气地说:“阿姨您太劳烦了,我今天忽然想喝咖啡,正赶着项目没时间自己做,已经很麻烦您了,您还送水果来,真是不好意思。”
阿姨把咖啡和水果放下:“李律师您这么客气就不好了。这咖啡哪,如果没配上水果,喝完了嘴里总是烟熏火燎的味儿。平日里您喝茶,且都是自己亲自动手,我也没在意,不过下次您要是觉得水果配茶也好,我就单给您预备一碟。”
这一碟水果让李征明管中窥豹,体会到权力果然是最好的春药。
他心里觉得胜券在握,于是外表上也不那么韬光养晦。在许昊然罗晓薇这些李征明心目中的嫡系面前他自然是毫不掩饰地谈论他对于明德内部局势的看法,就算是在陈墨面前,李征明也相当放松。陈墨从前一段时间开始就明显表现出希望慢慢淡出资本市场组的意愿,李征明早就把她排除在自己人之外。虽则如此,李征明觉得陈墨总的来说还是可用之才,自己正好可以借这个时机敲打她一下。
他踱步到陈墨的办公室。陈墨见到李征明,立刻放下手上正在看的文件站起来。李征明摆摆手,自己在她办公桌前坐下了,也示意陈墨坐下。
李征明满意地看着陈墨身体僵硬姿态紧张地坐下。他这些年间对待下属的策略一向很清晰,如果是他麾下的人,最好是对他又爱又怕,如果不是他的人,那么只要怕他就够了。其实罗晓薇的业务水平远不如陈墨,可惜陈墨不是自己的人,李征明不由得在心里惋惜了一下。
他从最简单的话题入手,问陈墨最近忙不忙。不出所料的,陈墨的回答虽然是在谈现在自己在做的事,话里话外却都是不能再接新的上市项目的意思。李征明在心里鄙视了一下陈墨的不识时务,嘴上却没有戳穿她。他早已想好,一旦拿到中国区业务主任这个头衔,他下一步就是要把所有做中国业务律师的项目分配权抓在自己手里。到时陈墨如果冥顽不灵地负隅顽抗,他自有办法把她直接逼出明德。这大棒准备好了,现下给个胡萝卜也还是必要的。想到这里,李征明微微一笑对陈墨说: “我们明德一向相当尊重律师个人的业务喜好,强扭的瓜没意思,再说我们每周工作一百个小时以上,一直做不喜欢的事是做不长久的。不过市场很残酷,最后还是要看律师费说话,我们明德北京办公室并购业务两个合伙人每年加起来的进账还不如我一个人的多,未来如果总部要在北京继续增加合伙人,我看只能是在资本市场组。你自身条件不错,又是在明德一路成长起来的,如果选对了方向,未来还是很有希望。你们年轻人未免理想主义,要懂得顺势而为才行。”
陈墨直到下班还在琢磨李征明的话。她也听说了最近纽约传来的消息,这当儿李征明来和她说这些话,怕是逼她表个态。假如李征明如传说中当上了中国区业务的主任,她一意孤行地拒绝做资本市场的项目,怕是在明德也待不长了。想到这一点,陈墨有点难过,她从暑期实习生起就在明德工作,在这个平均每个律师停留两年半的机构里,她已经算是老人了。
夜色已深,陈墨回到家换了一身衣服在小区花园里散步,边走边想她的心事。成长真是一个孤独的过程,她想。现如今她想要和一个亲近的人分享她生活中这些让她烦恼的事,想来想去也只有程皎皎一个。
程皎皎却并不认为陈墨应当如此孤独:“这事你干嘛不和周天酬商量?他是你男朋友,又是同行,不是近水楼台吗?”
陈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他还不能算是我男朋友吧。再说,周天酬毕竟算是我老板的竞争对手,跟他说这些明德的事不合适。”
电话那头程皎皎叹了一口气,“你总是从别人的角度想问题。手下的律师要走了,她的情人是别所的律师,这些都是你老板工资内已经包括了的事。如果你如此在乎他们的利益,为什么不干脆遂了你那个老板的意做IPO好了?”
陈墨觉得自己无法战胜程皎皎的逻辑,只能乖乖的做一个听众。程皎皎的话是极有道理的,她想,然而她还是没办法按照程皎皎的建议去做。陈墨很难解释自己到底是出于对明德的忠诚还是对周天酬的不信任,也许两者兼而有之。这种认知不禁让她的挫败感更强烈了些。
身后的树丛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陈墨回头,发现一只猫从树丛里走了出来。这只猫她前两天见过,奶牛色,两只眼睛都带着黑罩子,鼻子边还有块小黑斑。因为是秋天认识的猫,陈墨叫它小秋。
她蹲下身去,小秋也不怕人,直接走过来蹭她的腿。陈墨一边挠着它的白围脖一边轻轻地数落它:“身为一只猫,走路也不知道轻点,这么大动静老鼠都被你吓跑了。”
小秋虚心接受了意见,轻轻地打着小呼噜表示它明白了。
一人一猫在月色下正沟通着感情,小秋忽然停止了呼噜,两眼警觉地往陈墨身后望,随即便飞奔了出去。陈墨回头,不远处有个人影慢慢蹲下,而小秋正绕着他打转,尾巴弯弯地翘起来在他身上来回地蹭,嘴里还急不可耐地发出喵喵声,看起来十分谄媚。
陈墨手抄在口袋里站在五步之外看了一会儿。那人在小秋越来越迫切的叫声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罐头,打开放在小秋面前,而小秋立刻埋头苦吃起来。
原来是糖衣炮弹。陈墨在心里鄙视了小秋一下,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她迈步从那一人一猫身边走过。小秋丝毫不为所动,一颗猫心都扑在罐头上,那糖衣炮弹的主人却叫住了她。
陈墨倒是愣了一下:“王承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承之指指小秋:“赵允出差了,托我每天来喂他的猫。”
陈墨糊涂了:“你说这是赵允的猫?赵允根本不住这儿啊!”
王承之倒是坦然地出卖了他的表弟:“程皎皎不是住这儿吗,赵允晚上有时候会上这儿来溜达,一来二去就遇上了这只猫。赵允给它起名叫玻色,虽然还没带回家去养,却要求我在他出差期间每天来帮他喂猫。”
陈墨心想这表兄弟俩关系真好,为了一只赵允“养”在别人小区里的猫,王承之倒愿意每天跑上这么一趟。这些疑惑她到底说不出口,倒是笑着说:“我也常遇见这只猫,还给它起名叫小秋,倒是不如赵允起的名字别致。不过赵允不是数学系的吗,为什么给猫起名叫玻色?”
“我们还有一个表弟,养了一条狗叫费米,赵允说他的猫和这条狗是一个辈份的,就都用粒子起名了。”王承之用长辈溺爱的目光看着还在狼吞虎咽的小秋,还是小秋好听,他在心里想。
两人一时无话,并排站着看小秋吃完了整个罐头,恋恋不舍地舔了一会儿盒子后终于走进树丛,在树影下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开始洗脸。王承之蹲下身子捡起空罐头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你要回去了吗?”陈墨忽然问。
王承之很想做一个否定的回答,却没有借口,只好囫囵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陈墨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王承之知道前面过了小区大门就是陈墨住的那栋,两人也算是顺路。这月色里,虽然是没有什么干系的两人,在影子里看来倒真像是在一起散步。
“上次你烦心的事解决了吗?”王承之终于问。
陈墨的心事好不容易被小秋打了岔,又被王承之问起,于是回答的难免敷衍:“还没有,但希望快了吧。”她停了停,“其实下回如果你有事我也可以帮你喂小秋,哦,不,玻色,我也挺喜欢这只猫。”
“好的,下次我如果来不及赶过来就给你发信息麻烦你来喂。”王承之在出门前对陈墨挥挥手:“其实小秋更好听,我们还是叫它小秋吧。”
又及:小秋是一只真猫。费米也是一只真狗。
推荐阅读
喜欢读小说的朋友们,我们每个周六早上定时为你送上一篇小说连载,今天是《三万英尺》第七章 理想国(1),后台回复“三万英尺”即可看到所有更新章节。
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和《狂流》,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
你读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读经典老文章,点击菜单或发送 m 至后台。
点击阅读原文了解「诺言」,一诺把看到的世界讲给你听。
有感悟想和大家分享,
请给邮箱 [email protected] 投稿吧。
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它公众号转载。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