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周要写篇关于纪录片《二十二》专栏,所以本来不打算在公号里写它了,害怕出现“自我抄袭”。但看完片子之后还是忍不住想替它拾一把柴火,劝大家有空都去电影院看看。
这部片子记录了二十二位“慰安妇”生存现状。这部之前,导演郭柯还拍过另一部《三十二》。
(2012年拍《三十二》时还有32位老人活着,到拍《二十二》时剩22位,据说如今只剩下8位老人。)
《三十二》的拍摄手法已经很平淡,《二十二》更甚。所有叙事技巧,铺陈堆叠渲染放大都被抛弃,就连讲故事的野心都一并放弃。就像郭柯自己说的:“我记录的不是慰安妇,而是人。”
记录慰安妇这样敏感的故事,题材看似取巧,如果再使用各种戏剧化的手法,凸显战争对人的损害,或某一群体的悲惨,很容易就能达到煽情或植入某种意识(仇恨或者民族主义)的效果。
就像最近许多评论者质疑的,郭柯拍成这样,是不是浪费了这些素材?是不是没有能力完成一部好的纪录片?
但最难得的恰在此处。郭柯严格尊重了纪录片的本意,在真实面前他只是一个记录者。将自我表达意图全面退到镜头之后,全盘放弃自己讲故事的意图。
如果说那些振振有词要拍个开头—高潮—结局完整,立意明确的人,是飘在天上俯视众生;那么郭柯的姿态,就是躺在地上,仰面看着这些人。
老人不想说了,他不会去引导,不会制造戏剧化情节,不会挑起她们的激烈情绪。其中一位老人说,有电视台来过好几次,她都没说真话,唯独对他们说了。
为什么?我想,是因为她们希望自己作为一个人被看到、被尊重,而不是一个有价值的素材。即便她们曾经被伤害过,身上有着种某种可供利用的标签。
表达欲是创作者的骄傲,拥有这点不容易,能放弃更是了不起。
新闻学上有一个经典案例。一九九三年,苏丹发生饥荒和战乱,许多记者赶去采访。其中有一位南非记者叫凯文·卡特,他在街上看到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小姑娘,在去救济中心的路上因为无力突然趴到在地,她身后,有一只巨大的秃鹰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等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猎物咽气。
凯文·卡特找了20分钟角度,将这幅画面拍下来,取名为《饥饿的苏丹》,这张照片获得九四年普利策新闻特写摄影奖。
这张照片出世便引起轰动,比起画面中惊心动魄的场景,人们更关注和愤怒的是,同为人类,摄影师在这个关头居然拍照,而不是帮助这个生命危在旦夕的小女孩。
其实凯文·卡特拍完照片后,就去赶走了秃鹰。目送小女孩离去后,他也难过得坐在树下大哭。但同类巨大的苦难,能不能作为艺术、宣传以及其他自我表达的元素?这个问题也一直在拷问他。他拿到普利策奖后,自杀了。
他在遗书中写道:“真的,真的对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的程度。”
前几年,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媒体人去世。许多媒体纷涌而上,拿出许多刁钻角度拷问哀痛的家人。家属疲于应付,不愿应答,遭到埋怨:真不懂事。
在记者眼中,这位知名老人的离去,必须是至少应该是一条隆重的报道,其中新闻价值应当被置于优先地位。但人的意义、死亡的意义、痛苦的意义,怎么能被矮化成一个素材?再用光辉的词汇,所谓的职业道德、职业追求做挡箭牌,也难以挡住那股冷酷与自私。
在职业之前,在任何角色之前,首先,是人。
在这个传播学当道的时代,郭柯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将这部片子拍得更有故事性。在技术角度上,一点都不难。但他选择了躺下来,不拿她人的痛苦当表达自己的素材,不再让“慰安妇”的标签去矮化她们,不让她们再在镜头里被咀嚼利用一次。就这一点,就太了不起。
纪录片里,郭柯拍了许多云起云涌的镜头,最后的葬礼结束后,又拍了来年青草覆盖坟头的场景。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行经的痕迹、经历过的苦难、浓烈的爱恨,就这么被轻易地被抹去。所以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惟其如此,身为同类的我们,面对同类的悲苦时,更不能冷酷的将他们当做素材:让她们把伤疤撕得大一些,让她们的呻吟声更悲惨一些,把镜头对准她们的眼泪,加入大量的素材配乐剪辑成任何一种主题。
如果这样做了,即便这部片在剧情结构上的可看性高了几十倍,那我们(无论创作者还是观众)与秃鹰有何区别?
我们能为她们做的,除了些许的照顾以及诉讼之外,也就只有记录了。将她们作为完整的、有尊严的人记录下来。
我最喜欢的作家海明威,这位亲历战场的硬汉,在他的小说《永别了,武器》里写过一段话:“抽象的名词,像光荣、荣誉、勇敢与神圣,倘若与具体的名词放在一起——例如村庄的名称、路的号数、河名、部队的番号和重大日期等等——就简直令人厌恶。”
初夏时,我去美国,正遇上他们的美国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中途岛海战的军舰下,有牧师捧着名册,一个个念着早逝士兵的名字。名字是生命的符号,在离世半个多世纪之后,他们的同胞每一年都会耐心的将这些名字从历史深处拾起,是表达他们没有忘记他们,没有用一个光辉的名词忽视他们作为人的痕迹。
圣莫妮卡海滩上也竖起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他们在海报上,记下牺牲的士兵名字,还用粗体字计着战争造成了多少伊拉克老人儿童的死亡。
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主题、一个名词,能配得上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永远没有。
而在任何创作中,不轻浮的心,比才华重要。永远如此。
如果你有时间,请去看一看这部《二十二》吧,人命不微贱,哪怕她们是被侮辱被损害的。


陈陌和远方
一本人间的小小故事集。

微信ID:
last35min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