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大屏幕时，她叫王佳芝，圆圆的脸上混合着初绽的小女人的妩媚情致与孩子未褪的憨态，并不丰厚的嘴唇涂得红红的，眉画得入鬓，长睫毛在易先生的声音里一颤一颤。那年汤唯27岁，对一个女演员来说，成名的机遇来得有些晚，晚得像闷闷春雨下了好久，人们才听见平地一声雷。
李安找到汤唯时，她已经演了一些电视剧与舞台剧，在众多不知名的角色里默默度过了一个女演员成名的最佳年纪。她去参加《色戒》面试时，与她合作过的戏剧制作人袁鸿和赖声川推荐了她，可她接住这阵好风，却并非因专业靠谱笃实云云，李安说是她长了一张有戏的脸。
“挑演员外表演技什么的都不是我最看重的。一看她的脸你脑子里是不是就开始演戏了才关键。有些人的角色死了，观众没有感动，有些人什么都没做，但观众替她演。这很不公平，”李安说，“但片子拍越多，现在越不得不信这个邪。”
汤唯的五官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样子，眼距、脸型都是上个世纪的摩登。但并不妨碍她一哭一笑里有感染人的力量。《色戒》开篇时麻将桌上低垂着眉偷偷对易先生递去那一眼，真是万种风情欲语还休。她那里不过清风微微拂过山岗，观者已经地动山摇。所以新人出道便能将那个天涯孤女的萧瑟孤寂和与天真混成一团的性感表演得合情妥帖。
看过《北京遇见西雅图》，许多人大呼这片子现实得可怖：汤唯连刷马桶都是女神。人人都只看脸这样的话当然只能当个玩笑听罢，毕竟汤唯的模样绝非标准的标致美人。当年负笈三年考表演系都不中，只得转读导演系，大抵也是因为考官预感她的模样并非里很讨镜头的喜欢吧。如今面容精致如画的女星也浩瀚如沙，可还能有谁能挽着头发刷马桶那么自然楚楚？那谁谁谁能放弃撅嘴装可怜吗？那谁谁又能不声嘶力竭的表演苦态吗？美貌从来不是这个圈子里的稀罕物，甚至用功也不是，那种在镜头里从从容容的姿态、不需费力便能打动人的神韵才是真正的祖师爷赏饭吃，求不得、学不来。不公平？可不是。
好在李安看见了她，将她从暗压压的人群里拉了出来拂去灰尘，送她上了青云，又嘱咐她：“以后不要胡乱接戏。”
好演员的定位一定是独特而准确的，那些人云亦云、面目雷同换了张三李四照旧活色生香的戏虽然能带来一时煊赫，对于演员来说却是浪费与消磨。珍珠只能在血肉与时间里慢慢磨砺。
《色戒》之后，她传言被封杀，远走英伦读书。那段时间许多网友拍到她素颜抱着满怀书本的样子，褪去旗袍与孤女的凄艳，她笑得极放松。后来在一些采访中，她谈到那一段的故事，并没有渲染困顿与迷茫，问经历便答经历——在异国墓园里，她与许多同学盘膝坐在碑石之间，周围草木丰茂、晴光丽丽，每个人靠着一座座人生讲故事。
她描述的这个场景让我印象很深，一想过去便觉得那副景象正如她本人，平淡中自有隐没风雷。这就是她独特的异质感。这种异质感被很多人说成淡，因为很少见她意气冲冲或恣意任性的时刻，无论街拍里还是新闻采访中，都一副去留无意的模样。可真淡到万事不关心的人却多半无聊，而欲望太炽，又会生出叫人惊惧的咄咄面孔。她竟然就这样恰恰好，夹在委屈与得志里，也如一股浩然风。
重回荧幕之后，接了些好戏，《月满轩尼诗》里演倔强，《晚秋》里演凄绝。又接一些广告，运气极好，不必为小而做作的品牌站台，大牌广告片里总是贴合自己气韵的从容优雅着，于是很快受众满街，女人羡她气定神闲的美，男人爱她与众不同的靓，文艺女神的桂冠便挂上头。
可文艺这个词，早在姿态万千的现世里滚得一身尴尬，一边与求知若渴的本意相连，一边却又与时下装腔调摆姿态的风潮相关。说她文艺的人当中，一半是赞她淡淡笑意里的书卷气，也有一半是戏谑她的姿态。
曾有新闻爆出，她在一次采访中说自己最爱回锅肉，团队却执意要求在文章出刊前将答案改成香菇菜心，理由是回锅肉太油腻，与她形象不符。团队的处心积虑可以理解，但众声也忍不住嘲笑，原来云淡风轻的面貌下也这么努力的凹造型。但最后这千金笑柄还是被她四两功力拨回去了，闻得调侃自己先笑：“都爱吃都爱吃。我都请大家吃。”大方坦荡之下，原本笑话她的人又忙不迭改来点赞。

可就在去年，她主演的《黄金时代》上映，为了帮影片宣传，她难得一见的唐突评价：“萧红想成为更伟大的作家，至少还得经历一百个萧军。”若说之前的新闻还只是个笑料，这句刻薄话却着实惊了四座，尤其是那些期待她见解得更深一点的人。他们失望她并不理解萧红其人其才华，或者说遗憾她只了解的剧本中那个被片面化萧红。
最后虽然她凭借这个角色获得了几个电影节的提名，但整部戏里，她的表演凭靠的依旧是她天赋理里的敏感与憨实，以及和主人公跌宕命运里相通的一点渴求与天真。更多的，深埋在萧红在对命运抗争时的勇敢与蜷缩于情感时的懦弱里的，她觉察不出。自然，这座山她并没有翻过。
好在她确有自知，在李安再获奥斯卡后，有记者即时采访她可想再与恩师合作？她连连摇头：不敢想，我积累得还不够。
也不知为什么，她近年来的作品里浪漫轻喜剧是主导。这块内容并非国产电影所长，现实中没有什么浪漫爱情根基的地界上长出来的故事不是流于轻浮吵闹，就是移花接木得太生硬，教人不适。
许多人在看完她的新片《命中注定》后差评：“故事无厘头，台词贫嘴得太老套，根本是消费两位主演。好在汤唯够美，可以看上一百分钟不觉厌。”这话让自知甚深的她来听一定觉得尴尬，这绝非她的期待，也不是李安当日的殷殷厚望——珍珠的荣耀绝对不是成为一块闪亮的石头。
在并不算长的电影史里，昙花一现的并不算少。有些因为绝美，有些因为灵性，有些因为独特气韵，都能教屏幕外的人暂时的屏息一叹。但命运流转间，再美好的开头结尾都有可能万事成蹉跎。屏幕外的我们，只能愿她珍重再珍重，毕竟她长了一张有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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