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今年春节收到的最特别的问候,是来自王甘老师创办的千千树 (王甘老师是小橡树幼儿园的创办人,回复“王甘‘’看她以前的文章) 。这是一篇图文并茂的微信文章:

为了农村孩子也有一个公平的开始,2014 我们步履不停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34654个孩子, 141所乡村幼儿园,67位培训师,1838名农村幼儿园老师…
这些数字的背后是怎样的一个组织,有怎样的经历和故事?给大家看王甘老师的文章。(文章题图和图片都来自千千树)

对教育问题的个人关注
我最初对教育公平问题的关注,来自个人经历。
因为父母大学毕业后支援东北,小学时在北京我一直是借读生。尽管我学习很好,一直当大队委,六一也总是幸运的几个代表学校去中山公园参加联欢的孩子,但每个学年开学前,奶奶都要带着我,去区教委请求继续就学许可。
可能,那个时候这样的孩子很多,政府不能随意开口子。但是年幼的我,还不会这样想问题。我只知道,到上学年龄时,周围别的玩伴突然都从胡同里消失了,只有我,在开学很久之后才插了班。然后每一个暑假,都有一关要过。为此一直不喜欢放假。我至今记得区教委的办公室里,那中年干部的一脸不屑和刁难。很少能去一次就得到批准。我的奶奶是性格极为刚强的湖南女性,刚强到什么程度呢?中年骤然丧夫时,即使自己还没有找到工作,还要抚养六个未成年子女,她住在自己父亲家里,是一定要交房租的。但是每个学年开学前,她为了我能继续上学,只好四处奔波求人。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一个学年的开始,都要去过这一关。尽管做这些时,她外表相当平静,从来没有抱怨过,但我看在眼里,心中有强烈的屈辱感。
那个时候,很多学校有校办工厂,我们学校的小工厂,做塑料玩具,就是过去那种底部带一个哨子,捏一下会叫一声的玩具。我因认真心细,被小工厂的老师委以重任,担任质量检查和修补工作,全车间只有一个人做这份工作,让人感觉责任重大又光荣,便更认真地对待手里的每一个玩具。当时有位报社记者来拍摄学工学农的照片,还给正在修补玩具的我照过一张照片,放得很大,在学校里悬挂了很久,还去外面参展。因为有这个小工厂,我们全校同学都是不交书费的,——除了借读生。开学的时候,教务处老师走进教室说,你们班的借读生,站起来!你们,回家找家长要两块五,明天带来。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另外一个借读生坐下了,埋头做作业,很久都不想说话。不是这两块五的问题,而是这不一样的对待,成了我们心头的痛。
等进了大学才发现,当年自己的那点境遇,实际上跟很多同学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因为,大学里有这样一些同学,他们来自农村。有的人上大学时,才第一次见到火车,甚至第一次见到公共汽车。他们走到今天,比我们付出了多得多的努力和艰辛,仅仅是因为,自己无法选择的出生地。当然,还有更多的青年,没有迈进大学的门,包括很多为了家里男孩的前程,而早早辍学工作的女孩。在我从事社会学人类学研究的过程中,遇到过很多很多这样的农村女性。看着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女学生,她们眼中的羡慕和伤感,令人心痛。
社会学里,有先赋与自致的差别。出生地、性别、家庭,都是先赋条件。在教育中,我们不断在说,多鼓励孩子的后天努力,不要太强调他们的先赋差异,例如聪明,例如漂亮。这样,孩子才会努力进步。
孩子是这样,一个社会也是如此。
社会问题离我们有多远
我从小便比较糊涂,虽然因看了费孝通的浪漫史而去读了社会学,但实际骨子里,还是更喜欢文学的风花雪月,对那些严肃的政经社会问题,兴趣索然。但是,有了孩子之后,因为孩子的缘故,神经变得更敏感,受到的刺激也越来越多。
几年前,曾看过一则社会新闻,一高中毕业生已获保送北大,跑步时遇抢手机,搏斗中被刺中要害身亡。而这命案,竟是一进城打工不成穷困已极的同龄青年所为,当日便落网伏法了。
最令人唏嘘的是报道中破碎的两个家庭。那杀人者也是家中独子,父母很感内疚,却连去见儿子最后一面的路费也凑不齐,只能表示让儿子以命抵命了。而被害者的父母,表示孩子已经走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彻底放弃了民事赔偿。
看到这则报道时,我相信很多为人父母者,都会倍觉伤感。两条鲜活的生命,两个家庭的希望就此而破灭了。而造成这恶果的原因,恐怕不是邪恶的个人这么简单。我们的社会,能为此做些什么吗?
记得十几年前,曾有过一本畅销书,预言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一二十年后,贫富分化会急剧加大,社会环境会出现种种不安定。近年来的各种恶性案件的频发,令我突然想到这个预言,是否竟不幸而言中?当我走到幼儿园门口,看到警察叔叔站岗的时候,心里总是非常难过。我们的孩子,难道要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当我们的孩子上学的路上都可能危机四伏时,我们纠结于哪种洗碗液更安全,还有多大的意义呢?
教育公平是社会稳定的重要内容和实现途径。如果通过教育这个制度化途径,底层可以攀升社会阶梯,防止阶层固化,那么社会稳定才有良好基础。如果一个社会的底层,极大缺乏向上流动的途径,社会稳定将岌岌可危。
要达到教育公平,需要资源向弱势人群和地区的大量倾斜。但是这与我们在现实中看到的恰恰相反。农村教育日益凋敝。流动子弟教育困难重重。举一个我们亲身感受的例子,2005年小橡树爱心社的老师们去流动子弟学校做义工,走路就可以去。但是这几年,乘公共交通工具,单程常常需要近两个小时。
除了呼吁政府政策倾斜,作为普通公民的我们,能为那些不够幸运的孩子,做点什么呢?

千千树的尝试
2011年底,小橡树参与创办了一个流动子弟幼儿园千千树儿童之家。我们的老师、家长、孩子们,很多人都为千千树捐钱捐物做过义工。
但是,千千树儿童之家,实际上只是千千树这个社会企业的一个实验园和培训中心。千千树的使命是促进教育公平,为低收入人群提供高质量的学前教育服务。因此,千千树目前主要靠捐款来支持研发,针对低收入幼儿园具体情况,开发课程和师资培训,通过实验幼儿园——儿童之家进行实验、示范和培训;还跟公益组织、地方政府合作,到农村幼儿园培训师资,提供课程。千千树也录制了很多音频视频,放在网上,把网络培训与实地培训结合起来。
近年来,国家开始重视学前教育,具体表现之一就是提供硬件,在农村地区建幼儿园。但是建好幼儿园后,哪里去找老师?孩子们在幼儿园里到底在做什么?大量软件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从小橡树多年的经验出发,千千树试图来解决软件问题。我们研发的课程既有制高点(以世界先进儿童发展理论与教法为基础),来自实践(课程活动全部经过自己幼儿园使用),又贴近农村幼儿园的现实(低师生比,缺乏教具)。我们的培训从农村幼儿教师现实情况出发,注重激发受训者的信心和热情,培训师常由一线教师担任,因此特别受农村教师们的欢迎。
我自己在培训中,就不断遇到基层幼儿园的老师来告诉我,孩子们多么喜欢我们的活动。甚至自己上了小学的孩子,也特别喜欢听我们的故事和歌曲。通过与地方政府和公益组织合作,千千树的项目园已经到达甘肃、湖北、四川,全部采用千千树课程的有60所左右,惠及近万名儿童。通过与其他公益组织合作培训,还有更多的幼儿园在部分使用我们的课程活动。
跟很多公益组织一样,千千树其实人员很少,而且大多很年轻,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刚开始工作时,报销都得从头学,发邮件组织个会议,来回来去不得要领,看着让人起急。但可贵的是,这些年轻人有热情,肯学习。机构人手少,没有专职行政管理人员,打杂工作只能大家分担;工作任务重,从大量枯燥的文字校对、录音录像到建网站,一样一样自己动手;出差条件苦,每个项目园两个月一次的到园指导,坐大巴动辄七八个小时的山路;文化跨度大,从国外基金会到农村大婶,都要学会交流。
这个过程中,小橡树给了千千树极大的扶持:爱心社组织老师们周末义务帮助千千树儿童之家备课;几位热心家长为千千树录制大量故事视频;老师和资深家长为千千树开办培训和家长讲座;更有家长、校友们为儿童之家图书馆捐书,捐款捐物做义工;每次千千树到小橡树论坛求助,都能得到很多回应。
最令人欣慰的,是千千树团队的成长。从我们的首席科学家张教授,到儿童之家的每一个小老师,在辛苦的工作中,不断投入,不断学习和进步。且不说匡老师从专业人员逐步成长为管理者,“黛玉”活生生变成了“探春”;也不说我们的姑娘们个个都学会了找房子当出纳跑保险;最难得的,是大家心灵的成长:能够脚踏实地地通过每天枯燥的小事琐事,去追求高远的目标;面对文化差异和经验缺乏造成的误解,能放下委屈,从改变自己做起;从孩子和老师们的快乐中得到满足感,更从自身成长中得到成就感。
这些年来我观察,选择在公益组织工作的年轻人,有几关要过:工作琐碎;职业专业素养;待遇与付出不相称;文化跨度大;自身道德优越感。根据入职时间,大致有这样一个次序。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的年轻人,正在过关斩将,成绩斐然。今年夏天在某地培训,酷暑。讲完课去吃饭,我们的年轻人面露不悦地说,我们连续在外培训这么久,学员也格外努力,可是当地干部把我们带过来后,却躲起来打麻将!我想了想试探地问,如果咱们是个商业公司呢?话没说完,年轻人笑了,不用说了王老师,我们不生气了,排除道德优越感,我们工作更顺利!
不愤世,不抱怨,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我们能改变的。千千树的年轻人,和小橡树的老师们一样,令我们骄傲。



幸运者的责任
千千树,属于公益领域,就是不以盈利为目的,而致力于解决社会问题。因为千千树,对国内公益领域有了更多的认识。跟美国相比,目前在我们国家,公益领域相当不发达,服务领域少,从业人员少,把公益机构当成从业理想的年轻人真是不多。是中国人缺乏善心吗?我觉得不然。更缺乏的,是平台、渠道和文化。
从千千树的需要出发,我接触到美国社会投资模式SVP,开始参与引进该模式进中国的工作,并因此对美国公益领域有了更广泛的了解。印象特别深的,是一次到SVPI主席家里作客时的感受。主席是一位成功企业家,把企业卖掉后,觉得投身社会领域更能实现自己余生的价值。这天,他邀请自己的孙儿孙女来跟我们分享参与青少年公益活动的体会。这两个孩子只有十几岁,当着这么多大人讲话,有点不自然。但他俩反复说到一个词,privileged。他们说,参加了公益活动,发现我们的生活是这么privileged,我们应该感恩。我们出生在这样privileged的家庭,有责任去分享,去帮助别人。
两个孩子的话,让我想起小橡树的一位校友爸爸,在带着孩子回来看望老师时,跟我说过的一席话。当时我感谢已经定居境外的他们,回来为岁末义演捐款。这位爸爸说:王老师,您不用说感谢,要说感谢,我们一家应该感谢社会。我们都是幸运的人,是社会的受益者,应该怀着感恩之心,多多做些回报社会的事情才对。我说,你这境界真高啊。通常大家都会把成功归功于自己的努力的!他说,那是还年轻。像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
幸运的人,对社会负有责任。这个思想,在美国的精英教育里非常突出。观察这几年去美国顶级大学读书的孩子们,成绩好自不待言,但绝不仅止步于成绩好,他们无一不是关注社会与他人、并从小为此付出的孩子。不得不赞叹这样的精英观的高明。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培养出的精英,即使出身精英家庭,依然能理解民间疾苦,做出能兼顾社会各阶层利益的决策,并更可能关注社会问题和文明未来,为社会公平与正义工作。美国优秀的公益组织,如Teach for America,各地的特许学校,就聚集了大量这样的年轻人。如果一个社会中,身处社会阶梯顶层、衣食无忧的青年,仅仅着眼于击败同侪,那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
中国传统社会里,精英们也对宗族乃至社区负有相当的责任,例如抚老恤孤,修桥补路。只是,今天的公益观,不仅仅限于家庭宗族社区,而将视野放得更大更远。给予(giving)的行为,也是需要学习和相互感染的。多年来,无论是小橡树,晨星,千千树,还是现在的高中,在我所见的各个学校里,家长和校友尽己所能,帮助弱小,支持理想的奉献精神,都给我极大的激发。当这样的精神传布得更多更远,成为更多家庭、更多孩子生活的一部分时,相信我们的社会,将有更大的改观。

如果你想参与
千千树目前正在招聘项目官员和阅读研发人员。

项目官员:喜欢孩子,愿意上山下乡,有较好的沟通能力和文案书写能力,从事项目设计,实施,反馈等一系列项目管理工作。

阅读研发人员:了解儿童发展特点,热爱儿童文学,对儿童阅读活动有热情,中文或者学前教育专业毕业,从事幼儿园阅读活动以及教师培训课程的研发工作。

如果你有兴趣,请发送邮件至[email protected], 邮件标题为:岗位名称-姓名
后记(一诺):读文章有很多感慨。 “教育的不平等是最大的不平等“, “不愤世,不抱怨,用自己的力量,改变我们能改变的”,还有“幸运者的责任“。如果你能读到我们的文章,你应该已经是“幸运者“。 昨天发的刘倩的文章,她说有60多个人加她的微信。我敬佩和欣赏,因为你们是行动者。我每次和王甘老师交流都得到很多力量,因为这种”不愤世,不抱怨“的态度。王甘老师北大本科,耶鲁大学人类学的博士毕业,她在2004年创办了小橡树幼儿园,在国内的幼教领域坚持至今。如果你希望参与千千树的行动,可以关注www.qianqian-shu.org, 微信公众号 “千千树“,或者官方微博@谷雨千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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