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川村元气官网
受访:川村元气
采访、整理:程橙
川村元气,日本畅销小说家、电影制片人。他是《我和妈妈的最后一年》《亿男》《如果世上不再有猫》的小说原作者,也是新海诚导演的“黄金搭档”,《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铃芽之旅》都是他担任制片人的作品。2023年,川村担任制片人、是枝裕和执导的《怪物》提名第7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
5月18日上映的《四月女友》根据川村创作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川村也在片中担任编剧之一。电影中,心理医生藤代(佐藤健饰)在同未婚妻弥生(长泽雅美 饰)即将结婚,忽然收到大学时期的初恋女友春(森七菜 饰)的来信,第二天,弥生消失了。藤代开始寻找未婚妻离开的真相,也开启了对感情的反思之旅。
《四月女友》剧照
一、“《四月女友》后我又相信了爱情”

《电影评论》:您跟新海诚有着很密切的合作,你们是怎样一起去开发原创故事的?   
川村元气(以下简称川村):一个大前提就是,当我和新海诚导演合作的时候,我们做的作品会面向世界各地的观众,超过一亿人会去看这部作品,所以我们的作品会被不同的人去解读,这件事既有趣又困难。通常,我们俩会花费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去制定主题——要表达怎样的情感,才能到达世界各地的青少年心里?我们需要首先到达青少年,才能继续触及更高的年龄层。所以,我们关注当代少男少女最敏感的感情是什么?他们在期待怎样的世界?他们表面和内心之间的、被忽略的差异是什么?同时,我们还会讨论两三年后,电影上映时,观众会抱有怎样的心情?当我们看到了一个符合这些的情感点后,就会开始去创造符合它的故事,当然,其中也承载了新海诚导演的个人创意。
《电影评论》:在描绘情感/情绪这件事情上,作为电影创作者您有怎么样的心得?
川村:我认为我所描绘的,正是观众内心本来就有的情感。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心情和氛围。比如,我看别人是怪物,但实际上别人认为自己是正义,这种情感和想法在每个人心中本来都是存在的。我日常在想的,其实大家都有感受到,但没人把它总结成句,没有人把它汇聚成一个故事。我想把这样的内容和情感用电影的形式向大家展现出来。
我所住的街道,有一个红色的邮筒。有一次,邮筒上面放了一个熊玩偶,我刚好路过车站,看到这样的场景,就会想是有人忘在这里了吗?为什么这个熊会摆在这里?我怀着这样的疑问坐上了电车。第二天去车站的时候,发现熊依然还在邮箱上,我也是一边想着“为什么谁都不过来拿这个玩偶”的疑问一边坐上了电车。第三天,熊还在那里。其实路过车站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已经发现了邮筒上的这只熊,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此说什么。   
所以,我认为我的工作其实就是拿起这一只熊,并向大家喊,这是谁的熊?
当我喊出来这句话的时候,曾经路过车站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说,对,我曾经也这么想过。
我认为,这就是我通过小说和电影在做的事情。并不是从空中漫无目的抓来一个故事,然后把它呈现出来。我想呈现的,是已经在大家内心当中的情感,变成故事展现出来。而把本就有的东西呈现出来,没有人会感到惊讶。
所以在《四月女友》中,“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无法再爱眼前的人”这种情感,无论是在夫妻还是家人当中都存在的,也是电影中我想表现出来的。
《电影评论》:《四月女友》是根据您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这个故事的创作起因是什么呢?   
川村:我在第一部作品(小说《如果世上不再有猫》)当中探讨了关于死亡的问题,在第二部小说《亿男》中探讨了金钱的问题,而我内心很早就决定好,在第三部作品中要探讨关于恋爱的问题。一个人再聪明也有三件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死亡、金钱和恋爱。
川村元气创作的小说
每次写小说前,我会进行大量的采访。这次集中在了解身边的人都在谈怎样的恋爱,结果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很多人都没有谈正式的恋爱,或者压根没有谈过恋爱。

一个学生告诉我,恋爱第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采访的已婚朋友告诉我,他们和自己的婚姻对象更像是家人,所以我有一点怀疑,也有一点担心,该去撰写一个怎样的爱情故事。
我想到了一个开头作为切入点,一个男性,他非常爱他大学的初恋,而10年之后他有了一个结婚对象,此时他对自己的情感不确定了,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眼前的人,也就是现在电影的开场。
《电影评论》:《四月女友》的英文翻译是“April,Come She Will”,这也是一首英文歌名,两者有关联么?
川村:好问题,我确实是从西蒙和加芬克尔(Simon & Garfunkel)的歌吸收了灵感才起了这个题目。这首歌非常奇特,(歌词中的男孩)他是在四月遇见了女友,九月的时候他们就分开了,所以这是一首跨越了六个月的歌曲。但原来的歌词只横跨了半年,并没有讲完一整年的故事。
我认为在恋爱的前六个月肯定是非常浪漫的,但我也同样在思考,如果这六个月的浪漫结束之后,剩下的六个月该如何度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因此,我想写一部小说,四月浪漫开始,九月结束之后,后面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同样的,我想把故事延伸到第二年的四月。
《电影评论》:经历了整个创作过程之后,你对爱情的观念有没有一些改变?
川村:我写小说的理由是,我想知道我所不安、所担心的事情背后的真相。最初不安的源头是,我发现曾经大学时期会有的那种热烈的恋爱在逐渐消失。于是,我开始思考那时候的爱到底是什么,爱情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又有了一个想法,无论是恋爱、生命还是樱花,之所以美丽,是因为都有结束的时候。我认为,恋爱是你明明知道它在某一刻会凋零、会结束,但你依然会去享受这一瞬间的美好。就像樱花会在一瞬间的绽放之后凋零,但是当你等待一年之后,来年春日它依然会美丽绽放。
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也在想,人际关系也是和樱花一样的,分分合合就像花开花落。但就像电影的结局一样,当你熬过了感情分离的难关之后,能够再一次相遇,便会像两位主人公一样再次走向美好的感情。当我结束了这一部小说的撰写之后,我开始认为,爱情对人类来说,至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在电影里,春最终去了临终关怀院的情节,也是源于我前往实地考察和采访的经历。在那里,我听到了一个故事,令我非常感动,我也把这个情节写进了小说。一名从事新闻工作二十余年的记者因为癌症去世,他在离世前撰写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是关于爱情的。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人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想到的事情就是爱情?从那时起,我开始认为,人在活着的时候,爱情是非常重要的。
《四月女友》剧照
《电影评论》:你怎样去构建藤代、弥生和春这三个人的关系,以及他们的出场方式?

川村:首先小说和电影里,这三者的关系和出场方式都是有很大差异的。在小说中,我想做的是呈现十二个月的故事,我希望能像博物馆一样,展现出各种各样的恋爱形式和恋爱价值观。我写了很多人,有的人非常向往婚姻,有的人已对结婚失望,还有的人爱无能,或者对恋爱没兴趣……我希望读者在阅读小说的时候,能够去思考自己的爱情观,像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如果能通过我的故事引发读者这样的思考,会非常有趣。   
而电影中,我关注的点在于,如何能够集中展现三位主角之间的关系、他们的价值观以及他们的角色特征——面临结婚的男人和作为他婚约对象的女性,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对方。这时候,出现了来自男人初恋的信,我希望通过电影呈现出这样一组三人关系。
藤代的原型是当时我的一个采访对象,也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专门治疗夫妻矛盾和婚前抑郁的。我问他,为什么现代人的爱情和恋爱会变得如此困难呢?
这位医生告诉我,在当今时代,恋爱和结婚都不是必需品了。不仅如此,结婚还意味着浪费金钱和时间,甚至还会令人产生嫉妒,并不是一个很有性价比的事。
然后我问他:你解决了很多人的问题和矛盾,你自己的感情生活呢?
医生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沉默了很久。沉默过后,这位医生坦白,其实他那天早上就在和自己的妻子聊关于离婚的问题,他已经两年没有碰过妻子的身体了。
那个瞬间,我明确了主人公的特征和身份。
我们总能意识到并且解决他人的问题,却唯独没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这不仅仅是存在于精神科医生身上的特征,也是整个社会所有人类的特征。所以在设定这部小说主人公的时候,我想把这样普世性的问题作为重要主题——人到底能不能寻找到爱情的真谛?我希望读者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能像冒险一样去寻找答案。

这就是小说和电影共通的主题,也是藤代作为主人公面临的问题。
《电影评论》:电影开场时,藤代和弥生虽然感情稳定却看上去已经很淡漠的感觉,是刻意为之么?

川村:我有一对朋友夫妻,当我来到他们的公寓的时候,非常直白的感受就是:他们仅仅是室友吧?他们的生活和感情看起来非常淡,就像《四月女友》开场藤代和弥生那样。但是,我的朋友反驳了我的认知和观点,因为在不同的寝室里分居,他们成为了一对相对独立的夫妇,感情才能长久地持续下去。

我当时觉得,这样的夫妻也挺好的。

因为我一开始也认为大学的初恋就像动物的原始冲动一样,特别热烈;相互独立且尊重彼此的那种成熟的感情虽然也存在,但就像那对夫妻朋友的感情模式让我感受到的违和感、疏离感,我也想带给观众。所以才有了一开始藤代和弥生看似情感淡漠的开场。   
《四月女友》剧照
《电影评论》:从编剧和电影开发者的角度,您是怎样让主角的内心感情抵达到观众的心里,同时又保持着比较克制的表达方式?

川村:我认为电影中主角的状态是当下日本人的特性,甚至可以说是当代人的特性:比较抵触直接而明确地表达情感。我们可以在社交媒体上肆意表达,一旦到了线下,就会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日本的年轻人这种特征特别明显。

同时,我非常喜欢坂元裕二导演的《花束般的恋爱》,这部影片也曾在中国上映。他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是我和他在一起制作《怪物》时所说:

“人类是一种不说自己内心情感的动物。”
就像《花束般的恋爱》,因为主人公没有明确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两人逐渐分离。《怪物》里也是所有人在一点一点撒谎,于是大家都变得怪异了起来。

《四月女友》里主人公都有非常强烈的情感,但是他们在前期都不能表达出来,于是逐渐产生了分离。   

长泽雅美饰演的角色弥生,一直都有这样强烈、想要嚎啕大哭的情感,只是无法表达出来,将情感压抑在了心中,最后经由种种事情才爆发,这就是《四月女友》讲述情感的方式。同样,当藤代和春在电车里分手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是没有情感表现的,但是等到藤代上了电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嚎啕大哭。

我觉得人性如此,不会在当下当场表现出自己的情感,都是事情过去之后,独自一人时,情感会爆发出来。
《四月女友》剧照
二、“我的创作,就是要找到邮筒上的那只‘熊’”

《电影评论》:既然刚刚说到《怪物》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是如何发起的?

川村:首先,还是因为我很喜欢坂元裕二的那句话“人类不会吐露自己的内心情感”,我最初就是特别想和他合作。同时,黑泽明导演的《罗生门》就是一部从三种视角去阐释同一件事情的真相,我也想拍一部这样逻辑和结构的电影,讲述方式一定是非常有趣的。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怪物”的,我们自己认为正义的事情,从对方的角度上看就是“怪物”,反之亦然。从三种视角来阐述一件事,必将有着思维方式上的碰撞和矛盾,所以我想试试。此外,因为坂元裕二是非常著名的电视剧编剧,他往往会用三段式电视剧集的形式呈现故事,我就想,能不能使用这种三段式的结构框架去制作电影。   

插一句,《四月女友》也是我先找到了故事的结构,初恋时期和当下迷失的两段状态,进行交叉讲述,主角在交叉的讲述中逐渐寻找迷失的东西——也就是自己的爱。

说回到《怪物》,日本发生过类似案件。新闻爆出一个孩子被老师虐待,受到社会广泛的关注,但最终发现,这是孩子的谎言。这个事件对于我来说非常值得深思。

从母亲的角度,老师是怪物,从老师的视角,母亲是怪物,但实际上怪物是不存在的,我觉得这个是非常值得思考的。世界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这也可能是战争被发起的原因之一。我们觉得这样宏大的想法被定义在学校这样相对小的场所的时候,会非常有趣,于是这个故事被敲定下来了。
《怪物》剧照
《电影评论》:开发《怪物》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难点是什么?

川村:连续讲三个同样的故事,把同样的情节,用三个不同的人的视角拍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

《电影评论》:那么把《四月女友》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您作为作者,同时也是编剧之一,最大的难点是什么呢?

川村:实际上把小说当中十二个月的故事,以及多种多样的价值观浓缩到两个小时以内,并真切地呈现出来,是最难的事情。我写故事的时候发现,除了主线故事要有趣味性,在有一些小说中,反而支线故事更有趣的小说,是更值得阅读的小说,然而电影不能脱离主线故事。

比如,小说中我最喜欢的角色是大岛,是他阻止了春和藤代在一起。大岛也是最受原著粉丝欢迎的角色之一。可以想象一下,是不是我们现实当中也存在一种人,把自己人生最亮丽的时刻留在了学生时代,之后便逐渐老去。这种现象是非常文学性的。然而正是因为它的文学性,在电影当中呈现出这种“把高光时刻留在学生时代并逐渐老去”的大叔,是非常难的,可能需要花费三四十分钟去影像化、具象化这个人物。

大岛符合刚刚我所说的小说支线的乐趣,然而在电影中,我要做的是在主线中给一个令春和藤代分开的理由,并能够在短时间内让观众认可。所以,出现了春的父亲这个角色,用一个画面去展现藤代和春分手便足以令观众共情,因为这种对子女依赖性很强的父母,在现实当中也确实存在。

《电影评论》:《四月女友》中有很多台词非常生动,就像是日常会发生的对话,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呢?   

川村:我在《四月女友》中主要负责的正是对话的部分。电影中出现的对话90%都是我在采访过程当中实际听到的对话。

“去结婚的人,要不然就是笨蛋,要不然就是一时兴起”是我朋友说过的一句话。“结婚五十年之后,我还是不了解对方”也是我听到的老年朋友之间真实的对话;“我们在爱情当中偷懒了”则是我的朋友被前女友分手时说过的。
《四月女友》剧照
我感觉恋爱真的很有趣,在不知不觉中,这种经典台词在日常生活中就出现了。我花了三年收集了很多恋爱当中非常有趣的台词,把它们集中呈现在了这部作品中。

《电影评论》:您也是一位畅销小说作家,文学和电影对您来说是分开的还是互通的?

川村:其实从根本上我想做的事情是讲故事,所以当我认为这个故事用小说呈现更好,我会用小说;电影、动漫一样,根本上取决于故事本身。

但是在写小说的过程当中,我重视的是我所不安的事情,我会通过采访去了解我感到不安的事情,再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呈现这个不安,并进一步深入了解我不安的根本原因。
然而我在电影当中会针对一个主题去寻找各种各样的呈现方式、理解方式和表现形式。

比如我在听佐藤健的台词的时候,我的内心会想,原来他会通过这种方式去呈现台词,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的解读非常有趣,有时候他的解读和我原本想的不一样,我觉得这种不同的呈现方式就是电影的魅力。

《电影评论》:方便透露下您与新海诚导演正在进行的第三部作品吗?

川村:还在筹备中,现在还没有特别能透露的。

在做《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和新海诚只是单纯做了一个我们想看到的故事。《铃芽之旅》想表现的,就是这个世界总会对年轻人说,你应该向前看、走向未来。但实际上,当你不把过去的人所留下的那些垃圾清理掉的话,你是没有办法向前走的。但到现在,我们必须得思考各种各样的事。我现在和新海诚导演反复讨论,两三年之后,对于世界的人们来说,他们心中的那个“熊玩偶”是什么。我们俩现在隐约在想的一件事,就是我们要站到亚洲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是我们俩现在的共识。
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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