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源:图虫创意
作者:刘树鹏
来源:通向远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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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苏联高压恐怖时期,人人自危。为了自己的安全,家人、朋友、邻居、同事之间也相互举报,把最亲近的人送进监狱和集中营里。
前苏联作家叶夫根尼娅.金兹伯格说,她曾把一个叫季阿科诺夫的年轻人介绍到自己供职的报社当编辑,然而当大恐怖来临时,季阿科诺夫却举报她是“反革命恐怖组织”的成员。
叶夫根尼娅遭审讯的时候,季阿科诺夫被带到现场当面对质。季阿科诺夫最后在证词上签字的时候,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她说:“请原谅我,我们刚生了一个女儿,我要活下去。”
与这种直接的背叛相比,更普遍的是索尔仁尼琴所说的“温和的背叛”。所谓“温和的背叛”,就是“不直接做坏事,只是漠视身边的倒霉人,不给予帮助,畏缩不前,转身离开。他们逮捕了你的邻居、你的同事甚至你的密友,你却保持沉默,装作一无所知。”
1937年5月的一个晚上,14岁少女艾莱纳的父亲被捕。母亲叫她去姨妈安雅和舅舅列瓦家暂住,以避开内务人员来抄家。
多少年后,艾莱娜依然记得那个夜晚的情景。当她穿过列宁格勒大街,敲开亲戚家的门,舅舅变得惊恐万分,问个不停:
我不明白他要知道什么,我只想走进他们的公寓。安雅姨妈说了什么,列瓦舅舅几乎朝她大叫:“安雅,该死的,你总是这样......”他伸出右臂挡住门,不让我进去,然后以快速的低声说:“我们不能让你进来,我们做不到。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如此重复好几次,唾沫四溅。安雅又说了什么,我能看到她的嘴在蠕动,但听不到声音,只有列瓦的声音盖住了一切。我退出来,直到我的背脊顶上了走廊的栏杆。门呯地一声关上了,我站在那里,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然后,我用手抹了一把脸,开始下楼,还没走下楼梯又听到开门声。我转过身,列瓦就站在门口,我疑惑他是要叫我回去。但他什么也没说,又开始慢慢关门。我朝他喊“坏蛋”,看见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在《低语者》中,英国作家奥兰多采访了许多恐怖时期的幸存者。通过他们的口,可见在一个恐怖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怎样支离破碎。
苏联记者图尔金被逮捕后,和他家住在一起的岳母一边在全家福的照片中挖掉他的脸,一边说:“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敌人,就必须把他清除出去。”尽管如此,这个家庭依然遭到社会的孤立。家庭成员遭到工厂辞退,邻居家的孩子也不和这个家庭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图尔金妻子的妹妹怀孕后,其丈夫离开抛弃了她,并以政治理由获得离婚批准。
朱莉娅的丈夫被逮捕后,她和孩子被赶出居住的公寓。朱莉娅去找丈夫党内的老朋友求助。老朋友的管家告知说:“他很害怕,如果看到你在这里,他就会把我撵走。他要我告诉你,他不认识你。”在地铁车厢里,朱莉娅遇见一个老熟人。她刚要打招呼,那个熟人马上转过身子,脸朝向相反的方向,一路上都是如此。
朱莉娅在日记中反思人类关系的脆弱:“大家都知道,我们失去了一切,没有住的,没有吃的,但没人愿意伸出一个相助的手指。我们正在慢慢死去,但无人问津。”
然而,即使在这种人人自危、彼此孤立的情况下,却仍然有一些人冒着被关进集中营乃至丢掉生命的危险,向遭遇苦难的人伸出手去。
16岁的少女依达在父母遭逮捕后,无法养活自己,连房租也交不起。救了她的是同学和他们的父母。他们轮流收容她,每个家庭持续几天。如果时间过长,就会引起邻居的怀疑,遭到举报。依达后来回忆说:“他们不仅给了我食物和住宿,更提供了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精神支柱。”
斯韦特兰娜8岁时,父母被抓捕。她的老师叶利谢耶娃告诉其他同学要善待她,因为她是“不幸人”。她在班上说:“我们班上没有人民公敌。”一年后,这名正直的老师也被逮捕。
索尔仁尼琴在《杏子酱》中也曾写过这样的故事。一个关在苏维埃监狱的年轻人释放时,在监狱门口遇到一个老妇人和她的儿媳。她们向他打听自己儿子的情况,她们只知道他被捕了,不知关在哪所监狱。
在没有得到儿子的消息后,老妇人深感失望,但她依然邀请这个饥肠辘辘的年轻人来到简陋的家里,把家里唯一的几个土豆拿出来,为他做成热乎乎的食物。年轻人离开时,老妇人让儿媳找邻居借来一点钱,让他带在身上。她这样解释说:“我们这样对待你,是希望我的儿子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能得到这样的对待。”
老妇人和儿媳虽然遭遇不幸,但在她们心里依然保留着最珍贵的箴言---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你们也要怎样对待别人。
苏联大恐怖时期,那些冒着危险向别人出手相助的人,大都因为他们在这个高压社会建立之前,受过古旧信仰的熏陶,在他们的心里良知未泯。

爱是人类最有价值的情感。彼此相爱是文明社会最稳固的基础,是人类和社会的希望。
在一个高压统治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遭到最大限度破坏。然而即使在最恐怖的时期,彼此相爱的情感也不可能被完全铲断。总是会有一些默默持守的人,他们的信念像树根一样,在地下彼此相连,不可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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