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海棠
一场,又一场的暴雨,整个广州被浇得透透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几乎都被打上了雨的印记。“这雨下得比依萍去陆家要钱那天还要大。”某天,看到朋友圈刷起了这个熟悉的梗,连绵雨天里,我把这部看过许多次的琼瑶剧,又看了一遍。
和《还珠格格》一样,它是95后逃不脱的荧幕记忆。一部电视剧,会有时代和创作者个人的局限性;这些年,针对琼瑶感情观的批判也愈出不穷,我对《情深深雨濛濛》的喜爱,仍然贯彻始终。这不仅仅来自童年滤镜的加持,更出于剧集制作本身的纷呈精彩,瑕不掩瑜。
《情深深雨濛濛》剧照
与此同时,它还常看常新。比如依萍妈妈那句经典对白:“依萍,你这工作怎么越做越晚呢?连个星期天也没有。”曾经,它深深引起了打工人的共鸣。而现在,我们细细思量依萍的工作:一天只唱一场,还有李副官的黄包车接送,一个月工资100块。那个时候的100块是什么概念呢?1936年上海,猪肉每斤大约2角;电视剧里,书桓一行5人下馆子,点一大桌菜,收费一块七毛。
所以,依萍发了工资后,转手就送给杜飞一台新相机,如此阔气。有人说,依萍本是高干子弟,司令(省部级)的女儿,投身演艺圈,专车接送跑通告,得资本(秦五爷)赏识,一夜爆红——妥妥一枚顶流,和我们打工人并不在一个level。
原著《烟雨濛濛》,故事发生在1960年代的台北,电视剧将背景前移到了1936年的上海。我很喜欢这个改动,因为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就有做不完的梦。无论是鱼龙混杂、歌舞升平的大上海,还是巷子里洇润的青石板路,或是风日清和天气里,芳草如茵的郊外,都是感性而富有诗意的镜头。是一个千姿百态的上海。
演员穿的衣服,他们的发型、妆容,都让人觉得合适、清爽,而且美。当他们穿街过巷,那个青灰色、带点水汽的民国上海,又充满着令人怀念的、淡淡悠远的中国味道。所以看剧的时候,会很深的沉浸感,仿佛自己真的进入了那个世界,能切肤感受到大时代中,一群小儿女们的喜怒哀乐、相聚离别。
不过看的次数多了,偶尔还是会发现穿帮的地方。一个最为经典的情节:书桓回南京过年了,依萍写在日记里的独白响起:“书桓走的第三天了,想他,想他,发疯一样地想他。”此时切到的画面,是她穿着红色大衣,走在两旁梧桐叶碧绿马路上——分明是渐已温暖的时节。四季轮回,树叶的颜色,泄露了关键的证据。
剧情矛盾冲突不断,还有很多drama和狗血的部分,不得不说我真的很爱看。近些年的爆款剧《顶楼》《黑暗荣耀》等,都是这种风格,且以“复仇”为主线。最初原著《烟雨濛濛》也是讲一个复仇故事,依萍和书桓第一次见面,就聊了《呼啸山庄》。(“呼啸”一词有着特殊含义,它形容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山庄所经受的风呼雨啸,可见,琼瑶在小说标题上也做了呼应。)
电视剧连标题都改成了《情深深雨濛濛》。剧中,不但直接删掉了这一情节,而且削弱了复仇,强化了爱情。小说里,依萍身上那份偏执的、具有毁灭性的强烈恨意,在剧中逐渐消解,她彻底放弃了复仇,求爱得爱。原著中必然悲剧性,被娱乐性的大团圆所替代了。
相比之下,我其实更喜欢这个改编后的版本。它没有故作深刻的单薄,它就是轰轰烈烈的通俗。一方面,或许文学作品中的严肃性不必带到影视剧里去,很多时候,人们看剧只想图个开心,不想要体会人物撕心裂肺的痛苦。一方面,在一个全然绝望、无人善终的故事里,难以看到成长性,一部作品,人物的成长总是具吸引力的地方。
电视尾声,一声炮响,全面抗日战争开始了。时代的洪流尽管并不能卷走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却也让它们迫于时局,退居幕后。每个人都在那个战火硝烟的挣扎年代里,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黑豹子和日本人同归于尽,死于家国大义,临终前他说自己死得其所,至此抵消了前半生杀掳的业障。依萍为了养活一家人和一个孤儿院,回到大上海唱歌:商女亦知亡国恨,此恨不关风与月。书桓去参军,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瘸了一条腿。如萍在战场上抢救伤员,神色坚毅地枪杀了一个日本兵。梦萍跟着可云一起照顾孤儿。战争结束,依萍和书桓在众人围观下,久久拥吻,贡献了最后的名场面。
国产言情剧里,依萍和书桓是我最爱嗑的一对CP。他俩的家世背景、成长经历,实在太不相同。但因为灵魂的相似,而在彼此之间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吸引力,以至于爱得死去活来。即使分开,也是打碎了还连着血肉的暧昧。
本质上,他们两个人是殊途同归的:依萍是一个直面假恶丑的理想主义者,书桓是一个会逃避假恶丑的理想主义者。正如他们在外白渡桥的夕阳下所谈论的那样,依萍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天真,好像从来没有接触过丑恶和仇恨”;书桓对此的答复是:“我知道人类的内心里,有时候会藏着一些非常可怕的念头,我对这类事件接受的能力很低。我不喜欢探访社会新闻,就是很怕去面对人类残酷的一面……另一方面,我确实相信温情满人间。”正是这一态度的冲突,使得他们初遇时的浪漫带来多少悸动,磨合期的爱情便产生多少痛苦。
无论是雨夜里狼狈落魄的依萍,还是大上海出尘绝艳的依萍,他的目光始终无法触及到能与她进行互动的领域,甚至连名字也不能得知。对书桓来说,那时的依萍就是一个坚韧的、不透光的存在。有首歌唱道:“最好的滋味就是耐人寻味”,依萍最大化地勾起了书桓的探索欲。客人喊安可,她理都不理,却会因为他们被打而流泪;看起来穷困落魄,却有车夫尊称她小姐,还卷起袖子就要为她拼命。
此时,隔着屏幕都能闻得到,新闻记者灵魂里对于一份独家特稿的深度渴求:在书桓意识的半明半暗之地,神秘的依萍始终如影随形。对依萍来说,书桓是那个每当自己受伤流血时,都陪在身边的安稳骑士,他很有正义感,是她孤立无援世界里一束温暖的光。
但依萍是白玫瑰,日光下她的花瓣有多熠熠夺目,泥土下她的根系就伸往多暗的幽深。19岁的依萍,一边要跟爸爸、雪姨斗争,一边要保护和安抚妈妈,还要为可云一家人出钱出力。她不得不放弃了音乐梦,出来找工作,做了人人轻视的歌女。书桓了解依萍的委屈和不甘,认为她是真正的勇士,直面生活的残忍;也是真正的侠者,扛起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但他无法懂得她的创痛和恨意,毕竟“我的袜子破了,你的脚不会冷”。
书桓出生于南京外交官家庭,是家中受宠的独子,从小接受精英教育,仿若一个理想和憧憬的自动贩卖机。这一点,他和如萍是最接近的,是这个阶级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们都会下意识地去维护“那边”。不过,书桓希望依萍能放下仇恨,更多是因为他心知依萍是在乎亲情和友情的,他劝依萍和“那边”和解,也是希望她能像那个年纪的女孩一样,无论什么时节,不用任何理由,都能充满喜悦地过好每一个日常,不必和上一代人的恩怨掺和到一起。那些糟烂的事情,也并非这个世界的全部模样。从依萍的情绪变化上来说,得到家人朋友关怀以后,确实比满身是刺时候的她更加充实和快乐了。
“何书桓到底是不是世纪大渣男?”我想,如果不以纯一不杂的价值立场,和极高的道德准则去看,而只把他当做一个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他渣吗?——他有着不容否认的渣。
我明白人心并非一面铜镜,不能美丑全都包容,可人性有它的自私和脆弱。恰如正义不是一个人生而有之,是一个人和自己内心生而有之的邪恶进行搏斗,最终胜利的产物——一颗真心也是如此。它并非绝对的忠诚。依萍的恨,对书桓来说,就像棉花糖里咬到刀片,是割破皮肉的痛感。正所谓,危险的事物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过去的教养和经验早已形成了他人格的一部分,而如萍身上恰恰有他熟悉的秩序感。所以,一旦他受到考验,就会不自觉地回到那种文化本性所带来的情感和理路当中,回到如萍身边。这是他身上“渣”的由来。
本质上,在于他性格里软弱的部分。他不是天下唯一一个为两个女人动心的男人,如他一般,出于软弱导致见异思迁的渣男,影视剧中数不胜数:《东京爱情故事》里的完治、《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武林外传》里吕秀才……他们是加害者的同时,自身也是受害者。
小时候看这部剧,很迷书桓这个角色,觉得他眼波漾漾,文韬武略,且路见不平、扶困济弱;和秦五爷的对手戏,表现得不卑不亢,胆识过人。现在去看,也还是欣赏他,因为他是一个没什么优越感的人,这一点真是难得。生活中,实在有太多人通身的优越感无处安放。
现实情况下,书桓和依萍并不合适。他们之间的关系,用依萍在大上海唱的那首《偶然》就可以概括:“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书桓和如萍在一起,可以拥有平稳安顺的生活,但琼瑶世界里的爱情,不讲判断力,只讲喜欢不喜欢。
这种浪漫主义永远令我感动。在爱情诞生日益艰难的年代,琼瑶极致的爱情至上主义,不再那么刺目了,反而闪烁着古老浪漫的弧光。所以越来越多人不约而同,浸入了这片复古潮水——给你一张过去的CD,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尽管再唱不出那样的歌曲,但听到不再红着脸躲避。
不过,这种爱情至上主义的叙事逻辑,也带来了明显的遗憾。依萍这个角色,塑造得饱满鲜活,她澎湃的生命力和热情,常常令我想起斯嘉丽。她们都是生而不凡的女子,清醒而锋利;她们有强大的内心、耀眼的天赋和出色的执行力,且都在父亲死后,凭自己的本事担负起了整个家庭的开支。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斯嘉丽生活在一个更为保守的年代,为了不再忍受饥饿,她不顾别人的看法,出来经营生意。依萍面对自己的职业,也有一份坚定的决心,“不管它在你心中光不光彩,它可以帮我养活妈妈,可以让我吃得饱,穿得暖,它对我的意义非常重大。”
她们也都对和男人相处一事,感到困惑。《乱世佳人》里,斯嘉丽抱怨,“女孩子为什么非要装傻,才能找到丈夫?” 家里的长辈告诉她:“因为男人喜欢傻的女人,所以要求她们装傻。”而依萍的爸爸和妈妈,都在她和书桓闹矛盾以后,劝她要“展露自己的温柔,学会迁就男人”。
不同之处在于,对斯嘉丽来说,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倚仗。只要有双手、有智慧,依靠塔拉这块土地,她永远可以活得朝气四溢。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但琼瑶写的终究是一个爱情故事,所以前者最经典的是那句无论何时看到,都令人振奋鼓舞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情深深雨濛濛》最经典的,是一系列名场面和表情包。
回过头来,反而是曾经恨得牙痒痒的雪姨,活得快意恩仇,拥有最先进的观念:“你有那么多小老婆,我为什么要为你守身如玉,我又不需要贞节牌坊!你可以玩女人,我为什么不能找男人!”小时候,只会自动代入主角,长大以后,有了人生阅历,才真正理解配角的立场。
雪姨身上有凤姐(王熙凤)的既视感:熠熠生辉的泼辣角色。她们都颇具手段,凤姐借剑杀人逼死了尤二姐,雪姨设计撵走了文佩一家;她们没怎么读过书,却都口齿伶俐,尤其雪姨,更是长了一张比老鼠药还毒的嘴。雪姨敲门一段,至今余音绕梁。
琼瑶剧里,相爱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我们看到依萍独立窗前,泪流满面地念白:“书桓,我们可以没有恐惧地相爱了。”然后只能在心里想象另一个故事:大上海第一顶流,清纯佳人白玫瑰,继承了秦五爷的事业,黑白通吃,手腕灵活,凭借过人的智慧和胆识,成为商界首屈一指的女性传奇,引为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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