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超(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
内容提要:电影《飞驰人生2》是韩寒口碑和票房最好的电影作品,也是将类型片策略执行得最为彻底的一次突破与尝试。韩寒作品中执着地表达着他与赛车的羁绊,直到这次终于让观众实现了空前的共情。电影对赛车的礼赞、对角色的塑造和对中年况味的把握都更臻于完善,或许标志了导演技法的成熟和风格的转型。
关键词:《飞驰人生2》 中年气质 赛车 类型策略
作为《飞驰人生》的续作,电影《飞驰人生2》在口碑和票房方面都有了跃升。该片7.7分的豆瓣评分,实现了韩寒电影的突破,换个角度来讲,也终于使他有了一部达到其个人书籍评分平均水平的电影作品,在他的创作履历中可以视作一个里程碑。经历了《四海》的惨败后,韩寒似乎痛定思痛,重新调试了个人表达和取悦观众的天平,削平了最为恣肆的棱角,更沉稳地向工业化的类型片制作迈了一大步。
一、先抑后扬的中年热血
跟多数体育竞技题材电影相比,《飞驰人生2》散发出一种浓郁的中年气质。这不仅因为主角张驰的身份是一位中年车手,更缘于中年作为全片的叙事要素,为主题做铺垫并蓄力。电影将仰望梦想的姿态压得很低,似乎刚刚点燃些许热血,又在欲说还休中退却。中年失意的颓丧自嘲时时与梦想拉锯,情节在起起伏伏中仍然走向了热血,前半部的伏低、退让,都成为最终情绪爆发时的积淀,也为高潮的热血淬炼出了更多的质感。
中年的一大症状就是羞于谈起梦想,总要将梦想掩饰在一些更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或者以玩笑包裹起真实意图。张驰从剧情开端就在主动拉远自己和赛场逐梦的距离,提及自己连刷到以前比赛的视频都恶心,自嘲“奉献一生”为“都奉献给了医生”,以插科打诨的姿态塑造了世故、躺平的中年形象。面对辛地机械组建车队,张驰没有过任何犹豫,盯紧下限目标,将其视作赚钱的机会,义无反顾地成为了孙宇强口中“连赛车都去糊弄的人”。纵观全片,人物参赛的心路历程有着颇为细腻的变化,这在韩寒电影乃至小说中都是难得的。张驰从最初的完全抗拒,到借由赚钱组建车队,训练中情不自禁承认“我还是喜欢开车”,试探性地说要不开一开地方性的比赛。交易厉小海时,张驰借玩笑问叶经理有没有想过把自己也买过去,没有得到回应就迅速转换话题。一直到厉小海率先拿到了第二名,张驰终于借由车队成绩故作平静地说出自己早已酝酿着的冲动:“我和宇强如果把比赛跑完,咱们车队好像有机会”,已经要踏上赛场,这却还是他首次把跑完比赛说出口。
图片来源于网络
由于主角迟迟没有展现出对胜利的渴望,甚至没有树立胜利的目标,电影的前三分之二都没有什么燃起来的迹象。相比之下,第一部显得更为青春,主角有明确的胜负目标,有年轻英俊的天才车手林臻东为对手。《飞驰人生2》中张驰真正的对手只有自己,辛地车队以外的车手没有得到基本的描写。沦为反派的叶经理、组委会抑或是光刻二队的阻拦车手,严格意义来讲并不是张驰的对手,而是在为张驰的自我救赎设置障碍,主角的目标从来不是战胜他们或光刻车队。因此影片的“口号”显得平静从容,“有些事情是需要有个终点的”“那就输得漂亮点”,较之前作似乎有了后退,姿态压得更低,却也因退守而更为坚定,因伏低而积蓄了更强的情感势能,能激起观众更深切的共鸣。本片距离前作过去了五年,相应地剧情中的时间线也推至五年后,角色、演员、导演和观众同步老去了五岁,仿佛我们和张驰在一道经历岁月,韩寒和他80后粉丝群体也正是在这五年迈向了不惑之年。年华逝去再叠加经济周期的起伏,让戏内外共同弥漫起人到中年的氛围。
电影的中年气质又不同于当下年轻群体流行的“丧”文化,丧是更适合Z世代的表达。而和韩寒一同成长起来的80后,年轻时经历了高速增长时代的激情,他们年届中年,对人生定位有了认识,不切实际的梦想已经褪色暗淡,未必想再赢可也并不服输,内心深处仍然崇尚热血。韩寒自己就在纪念赛车手徐浪的文章中写道:“他是中国最好的职业车手,他死于他最喜欢的事业和理想,死在了他热爱的赛道上,这也是除了安然老死意外最好的最英雄一种死法,希望有天我也如此。”[1]因此,电影中人到中年依旧可以初心不改、热爱不减、梦想不灭的精神内核,契合了这批观众的人生际遇和心境表达,甚至击中了精神痛点。
全片中最有感染力的桥段都围绕着中年设定展开。影片最逗乐的桥段——老头乐飙车,一众山寨老头乐车型低速狂飙,车型和车的散架恰是对张驰身体的隐喻。此外张驰、孙宇强摸底厉小海,被后浪狠狠拍在沙滩上也贡献了精彩笑点。张驰试车翻车,倒吊在座椅上大哭,是全片最让人动容和共鸣的时刻之一,彰显出人生况味感,对于主角形象的立体化,甚至对于韩寒的电影创作和沈腾的表演创作而言,都是一种突破。

二、类型策略的得失
在韩寒的五部电影作品中,《飞驰人生2》是将类型片策略执行得最为彻底、完成度相对最高的。导演仍在影片中保持有一定个人特质和作者风格,但浓度大大降低,表达愈发平和,锋芒潜藏。
韩寒作品有其惯有的主题,通常涉及赛车、父子关系、小镇青年、迷茫青春,人物鲜明而扁平,时不时化身韩寒“抖机灵”,冒出金句作人生导师状。本片中,导演从类型片的角度给电影做了“瘦身”,大幅减少了他惯常表达的内容,也为主线剧情和主题的集中剪去了不少枝蔓。张驰的儿子张飞,以简略的台词交代找到了亲生父母后出国生活,做了事实上的剔除。电影中父子关系的羁绊,移交给厂长和厉小海,相较于其他作品已然大幅淡化。电影几乎没有女性角色,但因为说教意味的台词减少,韩寒附体程度最低,“爹味”反而最淡。以类型片模式所做的精简,对韩寒这样的作者固然是一种限制,不过表达收窄的同时也是对叙事和情感力量的汇聚。
从主线剧情的角度,类型片要求搭建起二元对立的元素。代表理想的辛地车厂和车队,破败但温暖;光刻车队、拉力赛组委会代表了大资本的冰冷残酷。叶经理几乎独自扛起反派大旗,难免黑化得过于彻底,以致有些脸谱化,让很多观众从情感上不能完全接受,但毕竟影片从剧情方面也做了相当的铺垫。张驰站在台阶上唱《光辉岁月》,叶经理虽然报以嗤笑没有接唱,但演员用精准且有层次的表演、恰到好处的微表情,演绎了内心的触动和挣扎。
韩寒的作品通常“缺乏严谨的结构,碎片化的叙事由小说延续到了电影中”[2],经常为了讲出某个段子去铺垫一段剧情。《飞驰人生2》的笑点服务于剧情和人物塑造,不再是独立的梗甚或是剧情为迁就梗而腾挪摇摆。于是中年梗自然成了安全又扣题、几乎百试不爽的笑点源泉。此外,韩寒也没有放弃一贯喜爱和擅长的文字梗,但连文字梗都巧妙地同剧情贴合。巴音布鲁克之王、土、干,预示了剧情的走向,“旱的旱死,捞的涝死”也潜藏着电影的核心矛盾。结尾刘显德考驾照失败,也是从他领航员的身份设梗,回扣主题。与之相比,第一部的片尾更像是为了段子而硬加的,儿子投币让赛车变身飞船的情节不乏浪漫,但情绪上毕竟跟张驰刚刚的比赛和事故有所冲突。
尽管如此,电影依旧没有把严谨的工业化水准落实到剧情的细部,对于情节的真实,韩寒仍然缺乏十足的诚意,他没有耐心去稳固情节的合理性,让故事显得有些悬浮和潦草。即使宽容孙宇强和记星抛家舍业,刘显德掏尽积蓄总归牵强。厉小海的胜利来得太过容易,以普通的改装水平、传统的油车配置、新手领航员,轻易拿到第二,也轻松超越了张驰被质疑的纪录。细究张驰的成绩就更莫名其妙,赛车改装未完,所有人都认为跑不完赛程,从出发就远远落后,此后先是被前车恶意耽误,损失至少12秒,又遇到冰雹,赛车和身体各方面频出状况,连手刹也是孙宇强帮着拉的。第六的排名和自身纪录的刷新,都显得并不是情节自然发展,而是叙事强加的任务,是“情绪烘到这了”的结果。厉小海父子的关系处理得也不尽如人意,究竟是父亲为了儿子实现梦想砸锅卖铁,还是儿子为救父亲工厂赛场奋争,找不到主次,让观众的情绪找不到落点。

三、赛车作为一种方法
作为中国最好的赛车手之一,韩寒是国内无可争议的最懂赛车、最爱赛车的导演。现实生活中,赛车之于韩寒,由憧憬和梦想,发展到职业与事业。作品中,赛车从内容元素,深化为主题和线索,继而上升为一种方法。
在韩寒电影作品中,始终贯穿着赛车。电影用车联系起几位主角,同时车是主角的身份标识和行动目的。《后会无期》以公路片的外衣将几位主角串联到一起,大家坐着马浩汉自己改装的汽车踏上旅程。从某种程度上讲,电影的几个主角其实是同一个人,浩汉、江海、胡生、阿吕分别代表了现实、未来、过去和冲动,他们的分道扬镳暗示了人内在的不可调和。也因此,几位主角共同在车里时,才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人。《乘风破浪》中,赛车手徐太浪带着父亲飙车是穿越的楔子,借此父子达成认同与和解。《四海》里更是始终不离赛车,吴仁耀因赛车与一众角色结缘,故事也结局于摩托飞跃珠江的壮举。相比之下,“飞驰人生”系列,尤其是第二部,更为单纯和极致,将故事彻底奉献给赛车。赛车不再是迷茫青春的寄托和宣泄,也不止是身份标签和叙事线索,它成为了沟通起身体和情感的媒介。
从技术层面,《飞驰人生2》为了实现视觉奇观,做了很多突破性尝试,拍出了足以媲美好莱坞的精彩拉力赛。剧组历时100天,搭建了总面积1万平方米的国内最大级别摄影棚。赛车的飞跃、盲跳、撞击乃至翻滚均采用实拍。碰撞测试使用的车辆,都是过百万的赛用级发动机和避震改装,用高速摄影清晰呈现碰撞细节。韩寒从《后会无期》就钟爱航拍,有不少让人印象深刻的精彩镜头。《飞驰人生2》采用最新技术,穿越机搭载高速无人机拍摄,镜头更燃也更为细腻。
赛车是速度激情的媒介,也是赛车手身体的延伸。本片中有意强化了赛车手和赛车的密切联系,甚至达成了身体的互构。张驰的赛车连以技术著称的机械师记星都无法启动,却能由张驰轻松操控,其对赛车的掌控已经有了亲昵和私密感。
两部电影,两次巴音布鲁克赛程,赛车分别撞上了赛道的石头,设计却截然相反,第一部是磕到前轮刹车片,刹车损坏最终无法降速。第二次却是凭借精准的记忆、过人的勇气和对赛车的洞悉,专门磕碰赛道的石头,磕坏中冷和散热器,以赛车过热抵御失温。这一刻,改装未全又磕坏的赛车与张驰伤病的身体彻底融合,用热爱抗衡着一切不利因素。
电影用小众的赛车,映照人生的境况,以此引起观众更深切的共鸣。正如片名所言,飞驰是手段,落脚的是人生。赛车故事承载着失意人生重返梦想赛道逆袭的希望,以热血抚慰观众,投射他们当下的情感需求。电影中自我证明的方式是追上自己赛车五年前的影子,车影和车影的重合喻示了主角自我的确证。较之第一部里超越林臻东的车影,本片的这一桥段有了更多寓意,看似重复的冲刺,内涵却又深化了一层。而张驰的胜利也有韩寒自身经历的影子,2016年,他重返阔别4年的赛场,夺得国际汽联亚太汽车拉力锦标赛暨中国汽车拉力锦标赛的冠军[3]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为曾经青春文学的代表人物,韩寒的跨界表达逐渐形成了新的个人风格,在电影领域站稳了脚跟。在类型片技法方面他日臻成熟,人物塑造走向了立体,但剧作的情节逻辑仍存在短板。韩寒一方面拥抱商业化,也终于收到了市场的热烈反馈;另一方面,他没有也不可能抛弃掉个人的作者表达。影片关注内容从迷茫疼痛青春,转型到伤痛而热血的中年,这是韩寒步入中年的自然反应,也是他向时代和观众积极靠拢的策略转变,但骨子里,韩寒依旧是那个韩寒。
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注释:
[1] 韩寒:《写给徐浪》,新浪博客,2008年6月17日,https://blog.sina.com.cn/s/blog_4701280b01009pw2.html
[2] 王超:《“文学性”失落与“粉丝电影”困局——近五年我国“作家导演”院线电影考察》,《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14期。
[3] 韩寒:《就这么漂来漂去》,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23页。
扫描二维码关注《电影》
微信号 : dianying2001
新浪微博:电影杂志MOVIE
“在看”给电影君一朵小黄花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