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撰文 / Ivan、Emma

专业支持 / 草芽、心理咨询师邵㑳颖
我认识我妈的时候,她早已是妈妈了。
——洪爱珠
人人都有母亲。因为这样一个简单事实,我们很容易觉得,即使没有经历过生育,对母亲一词的理解也不会是一张白纸。关于母性的赞美和宣扬、对生育之苦的披露,在今天的公共讨论中都不少见。
我们都以为自己听的、看的足够多了,而前段时间 KY 发起的一项关于成为母亲的征集,让我重新审视一种母职困境:女性并非从怀孕那一刻起就自动成为母亲。在孕育、抚养一个生命的过程中,母亲实际上是一种待切换的身份,一个背负期待的角色,包含了大量需要后天习得的技能。
这一过程中身心调整的困难被大大低估了。母亲的处境本身就充满挑战,而家人和外界的“想当然”,加重了一位女性适应新身份的挣扎和孤独。
成为母亲,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当妈妈以后,
没人再关心我的意愿”
即便事先做了许多心理准备,知道孕育新生命不会是一个轻松简单的过程,女性依然会在怀孕后出现心理上的动荡。

最先迎来冲击的,是自己无法像没有怀孕时那样,按照自己的身心需求去生活。他人会自然而然地将这位女性置于母亲的位置,认定一套基于婴儿利益的行为准则。大部分情况下,女性会倾向于内化并遵守:
@悦妈:
自己的需求要让位给孩子的需求。孩子不舒服时候自己的不舒服要让位,孩子病了不能等,自己病了随便吃个药忍着。
当身体的孕育功能性成为了首要考虑,作为人的主体性必然会减弱。尽管多数女性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尝试消化,但也不可避免地会在丧失主体性的时刻感觉到难过。
@丫丫
孕期里第一次且唯一一次哭泣,就是刚进入孕晚期的我,被家人限制出游。
一向喜欢到处走走,在家呆不住的我,受不了这样的桎梏。突然间觉得很委屈,为什么有了孩子就一定要杀死原来的自己?
这样的丧失并不会在孩子出生后就结束,在孩子成长的不同阶段,女性都会因为母亲这个身份而舍弃掉一些自我需求。
可能是自己的睡眠和自由的时间。
@L
孩子出生的那一年,家庭成员要求我作息时间跟着孩子走,孩子醒我跟着醒,孩子睡我也一起睡。虽然知道他们的初衷是为了我的睡眠,但仍然强烈感受到被剥夺了自我。
也可能是化妆、爱美的权利。
@找自己的官
有一天跟母上大人发自拍,我妈提醒我别化浓妆,因为孩子还小跟我玩的时候会蹭到什么的,对孩子不好。我真的照做了,每天素面朝天,后来甚至因为早上起来要照顾娃,准备上班,直接放弃护肤,有一天在卫生间洗手一抬头看见镜子里脸色发黄,各种痘痘的自己感觉很陌生,自己才二十来岁,为什么要这么敷衍自己。
身材、妆容、发型,这些与女性外表息息相关的要素,在女性成为养育孩子的土壤的那一刻起,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图片来源:影视剧《产后调理院》
这种让渡本身并不是最令人痛苦的。而是她们的所有让步在他人眼里是必然且应该的。
即使结果一样,成为母亲的女性依然需要一个可以充分讨论感受、倾听想法以及被询问意愿的过程。因为在任何时候,人们都渴望被他人重视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这也是能感到被尊重着的必要因素之一(farid,2005)。
心理学中的自我决定理论认为,对自主的需求是每个人最基础的心理需求。自主能够让人感到自己对生活的控制,不会沦为他人的附属或是工具。
“这样对孩子好”“这样会影响小孩”的外界声音,往往将母亲这一身份置于女性其他身份认同之上。在读者反馈的场景中我们会发现:未经征询,女性作为她自己的个人意愿和选择权直接被消除了。
“我很爱我的孩子,
但我也会感到痛苦”
仔细回想一下,我们很少从自己的妈妈、奶奶等女性长辈们那里听到过关于养育孩子的消极结论,即便有一些抱怨,最终还是会回归到“再辛苦都是值得的”这样的基调上。
似乎母爱是万能的存在,只要爱着孩子,就能排除万难,痛苦也就不会存在。然而事实上,成为母亲就是既包含正面情感,又包含负面情感的( Almond, 2011)。
这种复杂的情感可能在得知怀孕时就已经浮现了:
@A
得知我怀孕的这一刻,所有家人都很开心雀跃,但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了一个声音:“那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怎么办?就这样被打乱了?” 虽然我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可心情还是挺矛盾的。
那么是不是随着孩子的出生,彼此的联结感增强,负面情感就会减少呢?
以色列社会学家奥娜·多纳特对 23 名母亲进行了长期的跟踪采访,发现“后悔成为母亲”的情绪,尽管在她们生活中并非持续出现,但也从未消失。
这与她们是否是自愿选择做妈妈没有关系,即便是自主的选择,也会因为难以承受作为孩子主要养育者的职责,而感到苦恼和崩溃。
@小花
剖腹,喂奶,一个人带娃夜睡,帮她拍嗝,洗屁股,处理床上的粑粑,带她散步,背她回家,送她上下幼儿园,几乎成为妈妈的所有时刻,都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现实生活中,女性作为母亲的负面感受极少能得到身边人的承认和纾解。
一种可能是,母亲是一个无法撤回的身份,于是人们习惯用“事已至此”,来试图弱化、开导母亲的不适。
“谁让你是当妈的呢,熬一熬就过去了。”
“每个妈妈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怎么就不行。”
然而这种痛苦并不会因为共有而消减。学者发现,无法被亲近的人看见和确认,对母亲造成的情感忽视足以损害她们的自我概念和自我价值(Shaman,2019)
图片来源:影视剧《今生也是第一次》
@Cherry is not sweet
下班回家是不能累的,因为得继续教作业;教作业的时候情绪是不能不好的,因为别人会觉得你脾气差,孩子会觉得自己不应该被妈妈骂,但没有人会管你今天在公司有多难,也没有人能体会一边教着孩子作业,一边受着老板各种线上问话。
在公共话语中,成为母亲总是和期待、快乐、幸福等正面的情感体验相关。然而我们都需要承认并面对的是,成为母亲同时还包括失落、抓狂、孤独、焦虑,甚至是后悔。这些负面情绪与母性并不互斥。
图片来源:影视剧《亲爱的小孩》
否认或压抑负面情绪不会使得它们消失,当积累到一定程度无法承受时,妈妈们可能会在无意识中用爱的名义包裹着攻击,表达出自己的烦闷和痛苦。
“还不都是为你好”
“你真不懂事,不知道体谅我”
“辛苦给你做了饭,说不吃就不吃了”

对孩子来说,ta 感受到的是一团爱恨交缠的情感,而我们往往会简单粗暴地将其定义为“爱”。这会进一步令孩子对爱与被爱产生恐惧和错误认知,影响成年后爱与被爱的能力(Winnicott,1974)。
心理学家温尼科特认为,孩子需要的不是一个从不厌倦和痛苦的母亲(事实上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负面情绪),而是一个能够将负面情绪客观表达出来,只针对某个行为而不蔓延到整体的母亲。
别再说我没带好了,
那是我自己的孩子啊”
Barclay (1997)在分析女性成为母亲过程中的心理变化时发现,无论事先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也清楚做母亲会很难,但真正成为母亲后,女性普遍会感受到自己原本的理解和现实的落差。
现实是如此难以应对,超越此前的经验,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和听来的心得,在情况各异的现实困难面前都显得不够用。这种焦虑的感受,会在妈妈们离开医院、回到家中的最初几个月里频繁出现。
图片来源:影视剧《今生也是第一次》
从怀孕到生孩子喂奶,是女性成为母亲的过程中压力最大的阶段。这一阶段身体状态变化非常迅速,刚适应了怀孕的状态没多久,就要马上进入了下一个全然不同的哺乳阶段,新的任务又出现了。
许多读者妈妈都表示:是我的选择,我愿意承受,但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番薯
母乳喂养,是我经历过最难的事。对我这种天生奶水少的妈妈,无论学习多少理论,多么辛苦地追奶,把自己吃成个胖子,也依然奶水少得可怜。就这样还要承受他人的奚落,心里特别难过。
一旦孩子有任何异样,妈妈也往往是被第一个问责的。
@淼儿吉祥
孩子开始会爬有一点磕磕碰碰,孩子爸爸都不分青红皂白就数落,看好孩子仿佛就是妈妈的本分,跟其他人没啥关系,孩子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当妈的没做好。
如果一定要牺牲某个人的工作或是休息时间去照顾孩子,妈妈总是排在第一位。
@SYC
孩子生病或者孩子学校因为疫情放假这些不得不照顾孩子的时候,家人们还是非常坦然各自照旧安排自己日常,照顾孩子的任务理所应当落在我身上(并且我不是全职妈妈,有工作且收入全家最高,工作压力也是最大)。但是这种牺牲就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诗人、女权主义者Adrienne Cecile Rich在1976年提出了“制度化的母性”的概念。它指的是父权社会对母性赋予了一种期待。
这既包括了女性成为母亲是一件不存在“选择”的事,还进一步包括了“母亲是子女的首要照料者”、“母性是始终把孩子的利益置于自身利益之前的”。
在这种话语体系的影响之下,“母亲是孩子的首要照顾者”似乎成为了一种无需去思考合理性的存在。
图片来源:影视剧《今生也是第一次》
不可否认的是,现实中许多家庭的分工会基于家庭的经济收益去考虑,比如以收入为衡量标准,基于丈夫收入更高的现状做出让妻子在家带娃的共同决定。
这样的决定很常见,但也预设了养育、家务等非经济活动产生的家庭贡献不足以与上班赚钱匹敌。同时,在需要母乳喂养的家庭中,母亲与孩子之间的生理纽带也无法被他人替代。
“孩子一直喊妈妈,我有什么办法”
“孩子要吃奶了,妈妈人呢”
然而,这些都只能说明母亲具有不可推卸的养育职责,而非应该承担大部分甚至是所有的职责。
《中国儿童家庭养育投入现状报告》显示,从2014年到2020年,儿童从0-15岁的照料分工的整体格局没有太大变化,即母亲和祖辈为主,父亲参与较少。
整个阶段父亲的总参与率不超过7%,而母亲占到了50%左右。尤其是在孩子的0-2岁阶段,父亲的参与占比最低,仅有不到2%。
图片来源:影视剧《82年生的金智英》
社会似乎并不习惯看见爸爸是那个带娃的主力人选。
心理咨询师邵㑳颖认为,这可能跟大人带孩子时会出现退行行为有关,比如需要扮鬼脸逗孩子,说可爱的婴语等等。而男性退行的行为比起女性,是更难被自身和外界所接受的。
但其实,玩游戏也是一种退行的表现,和带孩子的退行没有本质区别。
“生育是我的事,
但也不应该只是我的事”
关于生育的话题,总会有一种声音认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无法站在每个个体的角度去评估生育是否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但成为母亲,也意味着拥有了一个机会去重新认识自我,学习自爱与爱人。
@流浪狗
孩子的到来只是在形式上补全了一个家庭,夫妻之间反而脱离彼此,各自独面命运,或鲜有交集,或守望相助。曾经爱情填补的孤独,会在有了孩子后加倍的还回来。它可以摧毁你一段时间,但也是重建自己的契机。
@亿万辣妈不好惹

我之前一直是比较自私的一个人,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不会太计较别人的得失,但有小孩之后看着她那么小那么可爱,就会很想要保护她,想让她一辈子都这么开心幸福,所以那些很艰难的时刻想着“下个月会比这个月好,明年会比今年好”,抱着她感受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热乎乎的,她的小手捏着我的皮肤不让我走,也就熬过来了。
如果这些人生最开始被爸爸妈妈紧紧抱住的夜晚,在十几年后她进入青春期的时候,能让她多一点不被别人评价左右的勇气,那就值了。
当母亲的困境被更多讨论,“人”才得以浮现。而这恰恰是一个充满异化的社会中缺失的东西。比起神化母亲,歌颂伟大,我们更需要的是对母性的光环祛魅,看见一个个真实的人在这层身份之下的挣扎。而她们面对的身心挑战,也需要更多支持。
具体有哪些办法呢?
1.家人的鼓励和肯定,还有爱
Mallette等(2015)认为,当女性认同自己的母亲身份时,就能顺利从母亲身份中获得愉悦和满足。想要顺利地实现认同,其中一个关键就是,母亲能感知到重要他人(如伴侣)对自己作为母亲胜任力的认可。
没有人希望自己在做一件事情时收获的只是批评,做妈妈这件事情也不例外。
另外,研究还发现,婴儿出生前后父亲的参与程度与女性的母亲身份认同呈正相关(Mallette,2015)不难理解,父亲更多的参与能让母亲感受到更小的压力,同时感到自身有足够的资源来应对养育的需求。
印象很深的是,几位妈妈给我们的留言,都提到了家人给予的情感支持的重要性。
@杰小姐
当自己都没有感受到被爱,又何来能量去爱孩子呢?
@不爱海棠的大鱼

不要太在意老人说的话,更要看对方做的事(他们照顾宝宝确实很悉心),我需要被理解宽慰的精神需求(期待)放在对的人(伴侣)身上就好。
@丫丫
或许爸爸更爱妈妈,妈妈更爱孩子才是更趋于稳定的爱的传递。
所以,如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想想怎样能让妈妈们感受到爱,就是最好的答案。
2.表达自己的委屈和愤怒
愤怒的感觉并不好受,对于一些妈妈们来说,向亲近的人展现愤怒也十分困难。
但不去表达愤怒,意味着我们允许了他人对我们的干涉和控制,我们的自我将会不断被弱化。母亲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需要让他人知道自己也应获得尊重。
@SYC
很多种尝试,最简单粗暴的,就是直接拍桌子,摔门留下凌乱的老公孩子。有时候确实需要这样的方式让周围(疑似装聋作哑)人确实“听到”自己的愤怒。同时我也会制造机会让自己加班,出差,让家里人和孩子适应我的工作日常。我坚信所有的拒绝背后的勇气,都是对自己感受的认可和尊重。
3.不要一味迁就孩子,尝试带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有了孩子之后,妈妈们最常体验到的感受之一就是“失去自我”。毕竟大部分的精力、时间都不可避免地投入给了孩子。
心理咨询师建议要学会融合自己的需求和孩子的需求。比如带孩子一起学习自己喜欢的运动,或是在等待孩子下课的时间里看一本书。通过这些方式来把带孩子的时间转化为自己的时间,可以避免自己成为一个带娃工具人,减少被物化的感觉。
图片来源:影视剧《产后调理院》
成为母亲,是一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的事。而我们相信,面对真实是一切变好的起点。
从前的自我死去了,有母亲身份的新的自我诞生了......当其中一个来到世界,另一个就隐而不现。当其中一个承载生命,另一个就消失无踪。而我希望,母亲啊,在赐予我生命的同时,你还活着。
——奥娜‧多纳特《成为母亲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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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s:

Almond, B. (2011). The Monster Within: The Hidden Side of Motherhoo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Farid, S. (2005). Respect. Beyond Intractability
Donath, O. (2017). Regretting motherhood: A study. North Atlantic Books.
Winnicott, D. W.(1947). Hate in the countertransference. London: Tavistock.
Barclay, L., Everitt, L.,Rogan, F., Schmied, V., & Wyllie, A. (1997). Becoming a mother—an analysis of women's experience of earlymotherhood. Journal of advanced nursing, 25(4), 719-728.
张春泥, 潘修明. (2020). 中国儿童家庭养育投入现状报告. 【儿童蓝皮书】. 
Mallette, J. K., Futris, T. G., Brown, G. L., & Oshri, A. (2015). The Influence of Father Involvement and Interparental Relationship Quality on Adolescent Mothers’ Maternal Identity: Adolescent Maternal Identity. Family Relations, 64(4), 476–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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