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地方小报的消亡对民主机制的威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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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信息正义编辑部

作者 | 溪边愚人

编辑

| 美华杂谈、信息正义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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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非营利调查新闻编辑室“Information Justice（信息正义）”原创作品，与“美国华人杂谈”联合发表。欢迎转载、分享、转发。

此文是“美国地方报纸与民主”系列的下篇。上篇谈到，地方报纸最擅长的是发挥监督职能，有了地方媒体记者第一线的报道，地方官员胡作非为的可能性就会大减，从学区会议到市政项目的价格，这一切都关乎我们每个居民的切身利益。这一篇我们进一步讨论，如果身处新闻沙漠，我们将面对怎样的信息污染和民主危机。

在新闻沙漠，误导信息最容易趁虚而入

《纽约时报》2020 年 10 月的一篇报道：“地方新闻消亡，付费网络取而代之——一个由近 1300 个地方网站组成的全国性运营机构发布由共和党团体和企业公关公司订购的报道。”（《纽约时报》截屏）

2020 年 9 月初，伊利诺州的一个网站“伊利诺山谷时报”（Illinois Valley Times）连续发布对共和党州参议员候选人Sue Rezin的报道。这些正面报道大多来自于一位记者——有关Rezin的40多个报道中，34个是他写的。但当《纽约时报》试图采访他时，他说公司不让他讲话。

媒体连续发布对共和党州参议员候选人Sue Rezin的报道。（《纽约时报》截屏）

也是 2020 年，居住于纽约州北部的自由记者安吉拉·安德伍德(Angela Underwood)通过电子邮件接受了一个 22 美元的任务：写一篇攻击缅因州民主党参议员候选人萨拉·基迪恩(Sara Gideon)为伪君子的文章。安德伍德联系了基迪恩的竞选对手共和党参议员苏珊·柯林斯(Susan Collins)的发言人，并根据其对基迪恩的指控写了一篇文章。文章大量引用柯林斯发言人的话，却没有对基迪恩做采访，也没有对其竞选做任何报道。文章发表后，安德伍德很快又收到编辑的电子邮件，说“订购”该文章的“客户”希望添加更多细节，而《纽约时报》的调查显示，该“客户”是一个共和党运作人员。

这些简短的文章都发表在《缅因商业日报》(Maine Business Daily)上，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新闻网站。但是不少媒体深挖后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传统的地方新闻媒体，而是一个快速发展的网络的一部分，背后的操作人物是由记者转为互联网企业家的布莱恩·廷波恩(Brian Timpone)。

《纽约时报》通过对 30 多名现任和前任员工及客户的采访，以及记者和编辑之间跨越数年的数千封内部邮件，发现了这一操作的细节。该网络的员工分享了电子邮件和网站发布软件中的编辑历史记录，这些记录揭示了是谁要求发布数量可达几十篇的文章以及如何发布的。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廷波恩这项工作自 2012 年起到 2020 年，所建立的网络系统已包括近 1300 个网站，遍布美国所有 50 个州。哥伦比亚大学陶氏数字新闻中心(Tow Center for Digital Journalism) 2021 年 10 月发表的一个研究也发现，全国至少有 1200 个网站与廷波恩有关联。

他们的网站名完全就像一个普通的地方新闻网站，如 Des Moines Sun，Ann Arbor Times 和 Empire State Today，其内容也很像任何地方报纸，但是，这些网站建立的基础不是传统新闻，而是根据幕后数十名保守派智囊团、政治人员、企业高管和公共关系专业人士的指示进行宣传，许多故事都是由政治团体和企业公关公司执导的，目的是为共和党候选人或机构做宣传，抹黑竞争对手。可以说，这些所谓的“地方媒体”不具备传统地方媒体的任何功能。

该网络的非传统运作方式尤其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1）“客户”订购故事。编辑将写作任务分配给遍布美国和国外的自由职业者（外国写手用假头衔发表文章），每篇文章付费一般在 3 至 36 美元。一般写作任务都附带精准的指示，如采访对象和具体写作内容，有时候，这些“指示”就是由“客户”提供的，而“客户”就是报道的对象。订购故事有单个也有批发。比如，倡导保守理念的“伊利诺伊机会项目”(Illinois Opportunity Project)就向廷波恩的公司支付了 44.1万美金，“订购”了几十篇有关伊利诺伊州几个特定共和党政客的文章。

在廷波恩近 1300 个网站中，只有几十个网站披露了宣传团体的资金来源。按规矩，一个网站的“关于我们”这一页必须对金钱关系做公开透明的说明，因为从法律上来讲，联邦贸易委员会要求将被资助的商品清楚地标记为广告。付费投稿其实也属于这个范畴。

2）报道有明显倾向性。传统新闻媒体报道有争论的议题，都要同时采访对立的双方。报道竞选也必须同时给双方发言机会。但廷波恩操作的网站的共同特点是，对共和党人做正面报道，对民主党人或者不报道，或者做负面报道。

3）具有浓厚政治色彩。地方新闻向来是一个政治上比较中性的地带，因为大多数新闻都是地方的学校有没有扩建，消防队有什么新消息，警局有什么新通知。让地方新闻带上浓厚的政治色彩会带来不稳定因素，营造不健康环境。

必须特别说明的是，左派或其他右派组织也有资金投入去填补地方新闻的空白，但其运作与廷波恩完全不是一回事，如自由派捐赠者建立的由八个网站组成、专门在摇摆州报道当地新闻的 Courier，或者保守派活动家在田纳西州、弗吉尼亚州和明尼苏达州运营的 Star News 等。

第一，那些机构或组织往往是由新闻专业人员独立做新闻，以真正的新闻媒体的形式去填补地方新闻空白。虽然廷波恩的网站一般不会发布彻头彻尾的虚假信息，但其运作根植于欺骗，摒弃了公平和透明等新闻报道的标志，极具欺骗性。第二，那些机构或组织一般只是运营几个、十几个网站，与廷波恩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而这两个区别，也造成影响程度的天壤之别。

鉴于廷波恩的网络在伊利诺伊州影响力不断扩大，伊利诺伊州新闻协会于 2022 年发表声明（上图为声明截屏），点名那些与廷波恩相关的“媒体”，说打着那些旗号出版的报纸不是伊利诺伊州新闻协会的会员，也没有资格成为协会会员。该声明警告说：“技术已经大大降低了进入出版业的门槛，”“这使得区分合法新闻和政治宣传变得极其困难”。声明还警告人们，“要努力确定他们收到的新闻和信息背后的来源，并质疑来源和信息的合法性、完整性和意图。”

扶植地方媒体的出路在哪里？

虽然廷波恩的网络只是一个例子，但类似的事情不止这一个。而且，他的网络遍布全国，负面作用不能低估。如果新闻沙漠都是被这种品质的东西填充，美国民主的寿命怕是难以长久了。所以，用真正合格的媒体去与虚假信息抗衡，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任务。

也许最说明问题的例子就是，“伊利诺伊山谷时报”这个网站背后的猫腻首先是由密西根州的地方报纸 Lansing State Journal 报道的，后来才成了几个大媒体共同跟进的大新闻。如果没有了地方报纸，很多新闻监督的第一道关口就失守了，这个损失将是所有人的。

现在大媒体做得好还能赚钱，或者即便不怎么赚钱，还有可能有金主愿意“养”，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买下《华盛顿邮报》就是一个例子。关键是，金主不干预，让专业媒体人去运作。如果媒体被收买后完全变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样的例子不少，比如拉斯维加斯当地以其对赌场业的调查报道而备受尊敬的 Review-Journal，被赌场大亨谢尔登·阿德尔森(Sheldon Adelson)收买后，就变成了对其拥有的资产企业做粉饰报道的哈巴狗，而且在运营上背弃了报业的基本原则，比如，当 Review-Journal 背书某个选票上的项目时，却没有公开阿德尔森是那个项目的受益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贝索斯没有表现出任何试图干预的迹象，这是好事。

谢尔登·阿德尔森(Sheldon Adelson)过世时，Review-Journal 发表的社论文章标题是“谢尔登·阿德尔森，勇气、天才、灵感和正直”。（Review-Journal 截屏）

可是，在目前情况下已经无法赚钱的地方媒体出路在哪里呢？

沙利文在《被替代的新闻》一书中对地方新闻报道消失的现象忧心忡忡，又因为找不到解决方案心急如焚。她甚至开始考虑一个看似不可想象的方案：由政府补贴这些地方新闻媒体。不夸张地说，她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政府资助有两个问题，每个都关乎到自由媒体的立命之本。（1）在美国，政府不允许有自己的媒体。（2）接受政府补贴的媒体，还会有独立性，还能够起监督作用吗？

走投无路之际，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和媒体人开始接受政府资助这个想法了。致力于解决地方新闻衰落问题并加强地方民主的无党派非营利宣传组织“重建地方新闻”(Rebuild Local News)的创始人兼总裁史蒂文·沃尔德曼(Steven Waldman)去年 8 月就在《大西洋月刊》发表文章说，地方新闻危机很容易解决，因为投资的钱比媒体为政府省下来的钱少得多。他举了很多很多例子。

地方新闻危机很容易解决——恢复过去 20 年中失去的新闻工作岗位不仅成本低廉，还能收回成本。（《大西洋月刊》截屏）

《坦帕湾时报》(Tampa Bay Times)发现，一家电池回收商使其员工和周边社区暴露在高浓度的铅和其他有毒物质中，监管机构因此对该公司处以 80 万美元的罚款。
ProPublica 对一家公司有问题的支持证券抵押贷款的调查促使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展开调查，并最终对该公司处以 4.35 亿美元的罚款。
对调查记者和编辑奖的逾 1.2万份参赛作品进行审查后发现，大约每 10 份作品中就有一份引发了政府的罚款，而引发审计的作品数量是引发罚款数量的两倍。
田纳西州孟菲斯市(Memphis)的一家地方新闻机构 MLK50 与 ProPublica 合作，报道了卫理公会乐邦赫医疗保健公司(Methodist Le Bonheur Healthcare)起诉 8300 多人拖欠医院账单，其中许多是穷人。结果，这家机构消除了近 1200 万美元的债务。

很多时候，地方媒体“产生”或“省下”的钱是隐性的，本文前面提到的没有媒体监督时，市政借贷成本会增加 5 到 11 个基点，就是这种情况。还有另一个例子，因为媒体监督，工厂有毒气体的排放量减少了 29%，居民健康问题自然就会减少，这反过来又会降低医疗费用，减少误工时间。这里，减少的损失就是变相的收入，只是我们看不见，也没有具体数字。

斯坦福大学教授詹姆斯·汉密尔顿(James Hamilton)就做了研究，试图量化这样的情况。

在其《民主的侦探：新闻调查的经济学》(Democracy's Detectives：The Economics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一书中，汉密尔顿研究了洛杉矶 KCBS 电视台的一个系列节目，该节目揭露出当地的餐馆检查项目存在缺陷。该报道促使洛杉矶郡要求餐馆公布其检查得分，这反过来又使洛杉矶郡因食物中毒入院的人数下降了 13.3%。汉密尔顿估计节省了约 14.8 万美元。

在另一个案例研究中，汉密尔顿分析了《罗利新闻与观察家报》(Raleigh News & Observer)的系列报道，发现由于北卡罗来纳州刑事司法系统没有充分跟踪受监管者的情况，2000 年至 2008 年期间，该州有 580 名缓刑犯在缓刑期间杀了人。该州实施改革后，缓刑犯的谋杀案有所下降。汉密尔顿运用美国交通部使用的“人命价值”统计方法得出结论，仅在政策改变后的第一年，社会就节省了约 6200 万美元。这一系列报道的制作成本仅约 20 万美元。

所有的研究都表明，投资地方新闻媒体，从社会整体的角度来看不是一个赔本买卖，只是，投资人未必直接获得经济利益，所以，谁来投资，谁会愿意投资，就是一个问题。

沃尔德曼认为，理想情况下，对地方新闻的投资应来自联邦政府，同时他倡议注重高影响力捐赠的具有公民意识的慈善家也做资金投入。他说，要准确量化恢复地方新闻的健康将为政府和消费者带来多少收益是不可能的。但几乎同样难以否认的是，这项投资会带来丰厚的回报。而拯救民主则只是一个附带的奢侈品。

最后重复一遍我一直强调的话：订阅媒体、消化媒体的人，是在为所有人付出。订阅是支持媒体的维持，消化是为大家守护一个信息窗口。让我们都努力做订阅和消化媒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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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https://www.medill.northwestern.edu/news/2023/more-than-half-of-us-counties-have-no-access-or-very-limited-access-to-local-news.html

https://www.cjr.org/tow_center_reports/metric-media-lobbyists-funding.php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ity_of_Bell_scandal

https://www.theatlantic.com/culture/archive/2020/07/ghosting-news-margaret-sullivans-alarm-bell/61401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utlook/local-journalism-has-collapsed-can-anything-save-it/2020/07/09/ad489264-af2c-11ea-856d-5054296735e5_story.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0/07/26/books/review-ghosting-news-local-journalism-democracy-crisis-margaret-sullivan.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0/10/18/technology/timpone-local-news-metric-media.html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why-is-the-stars-and-stripes-military-newspaper-on-trumps-chopping-block/2020/06/26/f3d649f2-b65b-11ea-a8da-693df3d7674a_story.html

https://www.illinoispress.org/Home/tabid/105/ArticleID/191/Official-statement-of-the-Illinois-Press-Association-Board-of-Directors.aspx

https://www.propublica.org/article/local-newspaper-legacy-springfield-massachusetts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3/08/local-news-investment-economic-value/674942/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ount_Vernon_News

https://www.mediamatters.org/las-vegas-review-journal/sheldon-adelson-owned-las-vegas-review-journal-endorses-adelson-back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