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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论丹尼斯·维伦纽瓦最重要的电影,那非《边境杀手》(2015)莫属了。

它是真正的维伦纽瓦风格奠基之作。维伦纽瓦基本上所有电影都有一种极强的宿命论气息,有一种让人近乎窒息的不可知论。无论是《焦土之城》《宿敌》还是《边境杀手》《降临》《银翼杀手2049》,都是如此。
在他的世界里,理性显得如此单薄无助,它根本不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武器,它是我们狂妄的不可靠资本,是我们划地为牢的拿手好戏,是我们主动为我们带上的手铐,它只会让我们离这个世界的真相越来越远。无论是《焦土之城》里母亲那让人撕心裂肺的寻子之旅,还是《宿敌》里父亲那残忍疯狂的辑凶之路,或者《银翼杀手2049》里男主对于真相的徒劳追踪无不如。
但不同的是,以《边境杀手》为界,维伦纽瓦的表达方式有了很大的变化。
维伦纽瓦在《边境杀手》片场
在此之前,他仍然是一个以剧情为重的创作者,他热爱故事翻转所带来的颠覆性,他所钟意的翻转,都是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沉动打击,都在讲:我们的努力,只会让我们与真相背道而驰。
而在《边境杀手》开始,形式开始被提到了与剧情平齐,甚至是高于剧情的地位,他开始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形式主义者。
他的这种改变,有点像香港导演杜琪峰:在《无味神探》之前,他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但在《无味神探》之后,他开始真正关注视觉,江湖故事与荒诞意味,以及略带舞台感的视觉设计,让杜琪峰成了华语影坛最具作者标识的创作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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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维伦纽瓦在《边境杀手》做了哪些改变呢?
首先很显然的是,他把影片中的环境提到了相当显著的位置。影片有大量美墨边境的荒蛮大地的描绘。影片是把这片荒蛮大地当作主角来描写的,它像这个世界真正的决定性力量,所有人类纷争只是些看起来显眼的泡沫,而这个世界,仍然不紧不慢地按照它自己的节奏和方向运行。为了显示它的庞大和沉稳,镜头在这些场景中的移动也相当缓慢,与之配套的,是影片的音乐,那庞大体量的低音,似乎是大地冷漠的呼吸,而那不紧不慢却坚定的节奏,则加强了那种体积感和力量感。
《边境杀手》剧照
他对大自然的重量和体积的无限强调,其实是在视觉上和听觉上,对于不可知、不可控的力量的强调,也就是对人的力量一种变相的袪魅。从《边境杀手》开始,维伦纽尔开始将命运或者宿命视觉化了。在这部电影中,就是那些单调的荒漠,在他其后的电影中,就是那些被命名为“巨物崇拜”的视觉符号。
这些视觉形象无以伦比的庞大,让维伦纽瓦事实上进行了一次新的造神运动。他庄重地将不可知的莫名力量重新摆上神坛。从《边境杀手》开始,他所有的电影,看起来了都像是视觉上的祭祀活动:人类的故事,在那巨大的新神的注视下,一遍又一遍的发生。只不过,这座新神,并非如基督教《新约》里的通情达理,而是如《旧约》里的上帝那么蛮横且不可置疑。
《边境杀手》剧照
这种将视觉元素放大,最终形成的结果,就是两种视角的并置。这两个视角一个宏观,一个微观。前一个视角就是就是前面所说的,将这种命运视觉化,那些在银幕中无垠存在的荒漠,就是那个无解的世界的象征,就是命运的象征,它们触目惊心而又沉默的存在。而后一个视角,则是主人公的视角。两种视角之间的巨大张力,是《边境杀手》在本质上不同于他早期作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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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杀手》除了将第一视角浓墨重彩地以实体推出外,对另一个视角也进行了升级或者是提纯,也就是叙事视角进行严格限定
这一视角的严格设定,让我们这些观众和主人公一样,永远都处在巨大的谜题中,感受到危险却不知危险在何方。最好的例子,就是在影片后期美墨边境地道里的枪战戏,影片的摄影机严格地约束了自己的好奇心,只是去拍女主人公的反应,这是一场只听到枪声而看不到敌人的枪战场面。但正因为这种视角的设定,让这个场景成了近些年最好的枪战场景,因为它用巨大的省略和空白,拍出了一个人在危险面前的紧张的恐惧。
《边境杀手》剧照
这两种视角的对峙,宏观上,上帝知道秘密却冷酷旁观,微观上,主人公毫无所知却又身处险局,这两个方向的撕扯分裂,让影片那种悬疑感达到了极致,也让那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凉跃然纸上。
这种极致的对比,不止体现在宏观视角上,也体现在影片的方方面面。还是以最后那场枪战戏为例,影片中整个音乐的激烈和急促,其实和画面的稳定之间有着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让这些场景同时具有着冷血和热情的双重特质。音乐的急促在说明这些场景的危险和暴烈,而画面的镇定以及片中人物的同样镇定,则说明了这些人物的身经百战,他们有着超越常人的勇气和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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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影片对于动静场景的严格区分,也是维伦纽瓦极致对比的另一个表现。整个影片其实只有两场动作戏,其余部分的戏份,维伦纽瓦都试图拍出它们的凝滞感,所有的动态镜头都被刻意省略,比如飞机升起和降落这样一些具有强态动势的镜头,比如女主人公和她的黑人搭档开车行进的镜头。这种动与静的强烈区隔,让那两场动作戏有着炸药般的爆炸感,也让影片的静态场景有着一种泥潭般的压抑感。
《边境杀手》剧照
而更重要的是,那种异乎寻常的缓慢,强化了影片已有的宗教感
因为在新的上帝的眼晴里,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事实,都不过是陈旧的事物的再一次重演,一切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一切在更高的尺度看来,都并没什么不同。近乎统一的缓慢节奏,给予了所有的情节近乎平等的地位。缓慢也给予影片一种庄严感,再琐碎的事物,在这种缓慢的凝视中,都有了某种重要性。因为它都是命运或者某个巨大的链条中的不起眼却必要的一环,都会导向最后的终局。
这种缓慢,这让他的电影始终带着一种疲惫而又悲悯的气息,疲惫来源于片中的人物本身,他们处在那些无解的暴力的循环之中,无法解决也无法解脱,麻木成了他们的必备情绪之一。而悲悯则来源于创作者,人类中的每一个个体或者群体,都长久地困在那种有关欲望与仇恨的链条之中,每一个看似主动,其实也没有别的出路,当责任并不主要在他们身上时,悲悯就产生了,因为他们本不该承受这历史和这个世界给予的伤害,但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承受了。
整体形式与故事的并置,以及从视角到影像再到音乐的双重性和分裂,让这部《边境杀手》有了一种维伦纽瓦之前电影不具有迷人质感。
它既有着极简主义的现代简约,也有着神话般的粗壮和粗粝。它既有着某种温柔的残忍,也有着某种冰冷的悲悯。在这部电影里,他对于电影形式与故事的结合是他所有作品中最为恰当的,他的形式如此显著而又无痕地融入到整体中,而没有他现在的一些电影中那种轻车熟路对于形式的炫技甚至浪费。这是一个创作者最为迷人的状态,他建立了自己的完整风格,但又还没油滑到随意复制自己的程度。

作者丨梅雪风
苛刻的电影评论者,理性的故事研究者,温柔的处女座,著有电影评论集《虚无的质感》


排版丨Amethyst
责任编辑丨Tony
「注:本文部分图片来源于豆瓣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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