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十二少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常听人笑话香港是文化沙漠,但就我们这一两代人(八零九零后)的经验来说,香港明明是文化源泉——至少是在通俗文化方面。香港音乐和影视对于大陆流行文化影响之深远,自是不胜枚举而毋庸置疑的,当年它更新了我们的眼界、品味甚至世界观,如今它变成一种渐渐褪色的幻影、若隐若现的回响,属于那个一去不返的时代。
香港电影虽然早已今非昔比,但稍微回顾一下,我们仍能轻易说出近年来一系列佳作,虽然只是淅淅沥沥,倒也都掷地有声:票房和口碑起码总能赢一个,或者至少也会是话题之作。而一个永恒的话题就是:此片是否令人梦回港片的黄金时代——哪怕只有一两场戏,或者只是那几张老面孔的一两个表情和眼神?
《九龙城寨之围城》可以说是口碑票房双丰收,不仅入围今年戛纳的午夜展映单元,同时也是五一档的票房大赢家(目前已经突破2.6亿),这样一来,便又一次点燃了港片复兴的话题。这一次很多人拿来对标的记忆锚点,是周星驰的《功夫》(2004),说起来那竟然已经是整整二十年前的电影了。两者对标的基础是“打得好看”和故事的相似。
《九龙城寨之围城》剧照
《九龙城寨》的故事设定在1987年,青年陈洛军(林峯 饰)偷渡来香港打工,因为不肯当黑帮的打手而被追杀,阴差阳错逃入九龙城寨。而这个三不管的贫民窟里,是绝世高手龙卷风(古天乐 饰)的地盘,他不情不愿但又不可避免地收留了走投无路的陈洛军,由此引发了黑帮和城寨的大规模火拼。黑帮早已觊觎城寨的土地,而龙蛇混杂的城寨里也不乏武林高手,龙卷风本人就日常伪装成一个理发店老板,谁知道那里头还有多少老板和伙计是高手?
你看,只要把九龙城寨换成猪笼城寨,这个故事是不是和《功夫》如出一辙?猪笼城寨的原型是旧上海的隆昌公寓,然而要是拿它同香港的九龙城寨对比一下,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我指的是在人口密度和建筑的密度,生活环境的脏乱差这些方面。九龙城寨是一个黑暗版的猪笼城寨,《九龙城寨》当然也比《功夫》更为黑暗。
这也体现在两者武打风格的不同。虽然两者都是一招一式硬桥硬马,但《功夫》的打法还是偏浪漫和优雅的,说到底彼此都是宗师级别的人物。而《九龙城寨》更具有街头斗殴的残忍甚至丑陋的一面,说到底彼此都是街头混混,他们的招式即兴的成分大于修炼,而且基本上没有什么内力,只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热血。
《功夫》是越打到后面,特效越多。包租婆的狮吼功、包租公的太极拳、盲人杀手的以琴杀人、火云邪神的蛤蟆功、周星驰的如来神掌,这些神功全都靠电脑特效呈现。而且你会发现,越打到后来,交手的场地就越空旷,也可以说越抽象,最后如来神掌的巨手印从天而降,打在一片空旷的广场上。只能如此,因为神功太厉害了,可以轻易把整个猪笼城寨都掀翻或压扁。
《功夫》剧照
但《九龙城寨》就恰好相反,它主打“环境永远比人更强大”,人力拆不了城寨,而只能被困在其中,不论你是什么高手。与“拳拳到肉”相对应的,大概是“脚脚落地”:没有人可以凌空蹈虚、飞来飞去,每一脚都只能踩在堆满杂物的地面上。导演郑保瑞在此片中,既保留了他早期电影《狗咬狗》里那种市井人物的狠劲,也延续了他近作《智齿》里对于物(比如城市里庞大的垃圾场)的迷恋。从这些边缘的“人”和“物”身上,导演抛出了都市生活的罪与罚,这些事香港的问题,但也不只是香港的问题。
九龙城寨本身也许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在这个面积仅仅两个半足球场大小的地方,住着三万人以上,平均一平方要住两个人,曾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由于复杂的历史协议,在香港回归以前,此处属于三不管地带:香港政府不敢管、英国政府不想管、中国政府不能管。在《黑暗之城:九龙城寨的日与夜》一书中,有一章的标题直接就叫“世上最邪恶之城”,调查记者凯西·布雷斯林这样写道:
如果你把肮脏、悲惨和绝望称为邪恶,那九龙城寨就是世界上最邪恶之城……把这六英亩半的贫民窟称为“城”,不过是情感作祟,自从日本人二次大战时把它的古老石头拆下来用来铺设机场跑道后,城寨就没有城墙了……有电力的房屋很少,有自来水的更少,有些地方从来没有阳光能透进去。最大的建筑物是旧中国官衙门,现在变成收容有不治之症老妇的济贫院。一所昔日庙宇学校的前庭,以前是祭祀祖先的地方,现在挤满陋屋,并且被没有上学的小孩占据……在城寨里,罪恶和生命一样不值钱,找“年轻女孩”倾偈(“交谈”,实际就是嫖)花美金八豪至一元五毫,如果找“老女人”只需四毫。抽一次鸦片烟八毫,一包海洛因八分至五毫。赌博则没有上线,二百美元或以上不等……
然而,这个“最邪恶”之地以其无与伦比的极限环境,长久以来激发着各种创作者的想象力。比如著名的经典科幻片《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都以九龙城寨为原型来设计未来都市。也就是说,九龙城寨并不被仅仅视为一个特殊的历史标本,反而是人类未来发展的一种可能——在大都市无比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似乎总有一个藏污纳垢的底层世界,它自成一格,并不遵守光天化日的法则。诺兰说《蝙蝠侠:侠影之谜》(2005)里,阿卡姆疯人院所在的纳洛岛,也是以九龙城寨为原型设计的,诺兰想营造的,正是那种“邪恶、无法无天、充满腐败气息的飞地”。
诚然,九龙城寨本身很能提供想象力的刺激,不过老外们总是难免有点牵强附会。《九龙城寨》里的描绘与那些经典电影还是颇为不同,不如说是一种非常中国式的桃花源,只不过那是一种黑暗和倒错版的桃花源,兼具现实和童话的性质。
电影以不小的篇幅,描绘城寨中劳苦大众的真实生活,可以说细思极恐。比如四五岁的小女孩也要工作,大家索性叫她鱼蛋妹。鱼蛋妹会平静地等着靠出卖肉体为身的母亲“下班”,这种等待里还包括看各种男人如何殴打她,这种等待的结局,几乎难以避免地,就是有一天看到母亲被残暴的嫖客活活打死。
但另一方面,城寨也是一个避难所,甚至有几分理想主义的味道。在如此拥挤、逼仄、贫困的环境里,人与人之间也生出一种特殊的亲密,毕竟彼此无法像房门一关就事不关己。在城寨里,人与人必须相互帮助才能生存下去。虽然此处是三不管地带,但有龙卷风这种世外高人提供一种最基本的秩序,充满了人情味,迥异于被冰冷的金钱和法律所统治的城市。龙卷风此人虽然是虚构,但是他所代表的那种自发秩序,那种颇有古意的老派道德,的确在城寨中是真实存在的。
主角陈洛军偷渡来香港打工,存钱的唯一目的是买一张香港的身份证。有了身份证以后,无非是为了更好地打工、存钱。但是这小小的一个证,他始终求而不得,甚至惹来黑帮的杀身之祸。有意思的是,当他以三无人员融入城寨生活以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本就是香港人的后代,可以合法地获得身份证。他融入城寨的标志,不仅仅是做各种苦力,而是自发参与惩罚虐待妓女的人渣嫖客,也就是说,他成了秩序的维护者,不再只是一个打工人。他和这个社区,建立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不仅是人与钱的关系。
当陈洛军获得城寨居民资格以后,似乎剧情就直接“奖励”他获得了香港的公民身份。这其实就是因为城寨与香港,虽然法律上有切割,但精神上却有一脉相承之处。可以说,陈洛军是首先在精神和文化上,获得了香港的身份证。
那种我们曾经无比向往,而今无比怀念的香港文化,它到底是什么呢?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香港是一个入口,转接了当时世界上最前沿的文化,比如所谓香港金曲,有很大比例是翻唱日本和欧美的金曲。互联网时代,这种传输链已经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可以第一时间获得第一手的信息。但香港的妙处在于它并不仅仅是一个转运的港口,而是同时也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培养皿,横贯中西、亦古亦今的文化在此交融杂糅,诞生出特殊的强健生命。
《九龙城寨》里的“大老板”(洪金宝 饰)喜欢看“公仔书”(漫画),这大概是编剧特意致敬作为本地特色的香港漫画。《九龙城寨》本是香港作家余儿的小说,在改编为电影的十多年以前,就曾改编为畅销漫画,作者司徒剑桥,也在电影片末特别致敬的名单里。比起音乐和影视,香港漫画对大陆的影响力小得多,几乎只能说是亚文化,但这或许正说明了其独特的香港本土特性。
我小时候其实是最早通过香港漫画了解到香港的。小时候报摊上会卖香港进口的漫画,薄薄一册,全彩,画风写实,与日本漫画大相径庭,而情节又大胆诡异,看得似懂非懂,那感觉正是我日后听到形容香港电影的那八个字——“尽皆过火、尽是癫狂”。令我大开眼界的还有通篇的繁体字和书末眼花缭乱的广告,它似乎是真实香港鳞次栉比广告牌的平面投影。我本能地感到这种眼花缭乱背后有一种滚烫的生命力。
而香港漫画的式微,程度远甚于香港电影。也许很多最具本土特色的东西,都只能像九龙城寨一样,消失在时间长河之中——并且只适合回望,而不宜重温。但是要说回《九龙城寨》电影本身,它有追忆的温情,但几乎没有什么恋旧的感伤。而这也许是香港商业片的优秀之处,它非常专业地恪守着娱乐大众的本分,把热闹的惊雷留给观众,把冷静的思考默默地放在边角。影片中段,我一度非常害怕,此片会像《沙丘》一样分出个上下集,是我多虑了。港片就是再庞大曲折的故事,都是两个小时给你讲完,包爽——尽管并不保证多么回味悠长。
也许我们可以把经典的港味电影,类比为港片里经常出现的经典美食:叉烧饭。《九龙城寨》同样自豪地提到了这种美食,而这部电影本身就是五一档最美味的一顿叉烧饭。也许各位影评人可以不再论证薛定谔的香港电影到底死了或没死,毕竟叉烧饭永不过时。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树树 / 审核:小风
招聘|实习生、撰稿人
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实习生、撰稿人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
大家都在看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