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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吉安娜
人到中年,越来越明白,我们已经到了和老一辈告别的时候。可是,那个时刻来临,仍然措手不及。上周一,我非常反常地在凌晨2点醒来,并且一直无法入睡。早晨6点,电话响起,是家里的,我心口一紧——这个时段的电话肯定没好事。果然,电话那头,妈妈告诉我,大姑走了。大姑是长辈中最疼爱我的,我每次回家必定去看望大姑。上周听说她脑梗住院,我还微信和大姑视频,看她状态不错。才过去一周,怎么人就没了?
妈妈说,这次去世的原因不是脑梗的问题,而是心衰。从发病到住院不到1天。
挂了电话,我仍然是木的。机械地走进卫生间,挤牙膏、刷牙、拧开水龙头、弯腰洗脸,捧着水往脸上拍的时候,我终于感觉到悲伤,忍不住哭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送大姑最后一程的。上午得知葬礼在周日,我赶快请假,打算周五一早坐高铁回去。
我老家在内蒙中西部,祖上是走西口过来的。所以我们遵循的是山西的风俗。葬礼的日期是阴阳先生订好的,出殡前一天就开始接待吊唁的亲朋,开追悼会,晚上有宴席。出殡当天,送葬队伍会绕着村子走一圈,再去坟地里土葬。队伍返回后,仍然有宴席,规格和前一天晚上的一样。所以,老家办白事一共招待2顿正席,一顿简餐(出殡当天的早餐)。以前,最麻烦的事情是做宴席的饭菜,每桌八大碗加上各种主食,一般至少有20桌,光是准备各种原料就能把人忙晕了,好在现在农村有餐饮服务团队,并且有流动餐车,省去了很多麻烦。
《破局》剧照
即使是这样,白事依然很累人。从大姑去世开始,大姑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就陷入忙碌模式,要通知各路亲朋好友,要采买各种物料,从入殓用的寿衣、棺材到葬礼上用的各种物件,还要请各种专业化团队,如出殡的车队,鼓匠(送葬的乐队)、挖坟的……大姑父和大姑两边的兄弟姐妹都很多,所以到了我们这一代,各种堂、表兄弟姐妹加起来有30多个,加上各自的配偶,人数更是庞大,能帮忙的大概有十几人,表哥的几个朋友也帮忙跑腿联络。我和堂弟媳妇被安排了收礼金并记账。理由很简单,我是大学生,并且我一个人回来,比较自由,能全程盯下来。
葬礼前一天上午,我就和家人来到大姑家的老房子。离院门20多米处遇见二姑。二姑比大姑小四岁,从小到大,两人几乎没分开过,嫁到同一个村里,后来跟子女们进城,两家子女特意把房子买到临近小区,方便姐妹两串门。两人几乎隔一两天就要见面。见不了面,也会打视频电话,问问对方吃饭没,为啥不过来。二姑显然刚哭过,我的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我拉着二姑的手,哽咽着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的,最近身体怎么样。我忘记二姑回答什么了,只记得她很快又把话题转到大姑这里了。
我扶着二姑慢慢走向院子,大姑的两个孙子跪在门口迎接吊唁的亲友。两个孩子身高都超过一米八,长得很帅气,都考上很好的大学,这在农村算是有德行的人家了。两个大男孩满脸哀伤,跟我和二姑打完招呼后,磕头致谢。大姑的灵棚已经搭起来了,棺材周围摆满了各种供果,鲜花,和各种花花绿绿的纸扎,纸扎有金山、银山、元宝,最显眼的是一个高门大院,呈对称放在灵棚里,院子里房子一看显然是别墅配置,各种家具家电应有尽有,餐桌上还摆满了佳肴。院子门口两侧是各有一对童男童女,中间停了一辆豪华小轿车,小轿车后面摆放着大姑的的灵牌。这是要接大姑去彼岸世界享福吗?
《人生大事》剧照
屋里已经有老太太给我们准备好了孝衣。我是亲侄女,要穿白色袍子,系白色腰带,带白帽子。女眷的帽子和男人的帽子很不一样,有长长的后摆,前面的布也很长,能翻下来,我猜想,这是为了方便在哭灵的时候翻下来遮脸吧?我第一次注意到丧服代表了每个人的身份,比如子女以及儿媳从头到脚都穿白,腰带要系上麻绳,这大概就是披麻戴孝吧。孙子辈,亲孙子穿白色袍子,戴的白色帽子上缝一个红色十字,其他外甥辈的帽子上缝蓝色的十字……
我穿好孝服,在灵前跪下来,大姐(大姑的大女儿)给我递来一沓纸钱,和我一起给大姑烧纸。以前农村的女眷要哭灵,一边大哭,一边诉说。很多人说那是表演给其他人看的。据我观察,可能有一些表演成分,但是大部分还是很悲痛的。农村人平时性格内敛,并不善于表达大喜大悲的情绪。葬礼为很多人提供了一个情绪的出口。所以很多人,借着哭死者,也在发泄内心的其他悲伤情绪。所谓触景生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在纸钱着火的那一刹那,我的眼泪难以自抑,但我只会抽噎着说:“大姑,寻钱来!”这是我们从小就学会的烧纸钱口头禅。火光升起,我的悲痛也跟着上升,我趴在地上,哭着说:“大姑,我来看你了!”大姐也在一边烧纸,一边说:“妈妈,你看你侄女来看你了!妈妈,你走好!妈妈,小娜来看你了!妈妈……“大姐念叨着念叨着,就开始哭。
大姑去世前20多天,大姐一直照顾着大姑,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大姐自责没有照顾好大姑,说:“怎么照顾着照顾着,把人照顾没了呢?”昨天,她还在手机上查询心衰的症状,后悔没有早点发现心衰的症状,早点送医院治疗。这几天,大姐独自给大姑烧纸钱的时候哭,陪亲人烧纸钱的时候也哭,白皙的皮肤已经泛起很多红血丝,面部发肿,眼睛周围发青。二姐和大表哥见状赶快扶起大姐,也安慰我不要太悲伤了。8年前大姑父心猝死,大姐没来及见最后一面,抑郁了好久,想起大姑父就哭。而现在,老母亲也离去,人生已经没有了来处,大姐膝下无子,可能孤独来的更加深刻。
《黑凤凰》剧照
我的堂姐和表妹(二姑家的女儿)也过来烧纸了,进屋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泪水。悲伤会传递,看见她们,我又开始哭,她们又被我带哭。我们一起长大,从小到大都受到大姑的疼爱,这份悲伤,我们都懂。
下午,鼓匠开始吹奏了,唢呐声一响起,我的心又开始难过。我现在对唢呐声过敏,它总能引起我最深层的伤痛。
20多年前,奶奶下葬后第二天,我准备好行囊,要去镇里的高中上学,妈妈给了我一些生活费。那时候家里很穷,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这时候,我家东北方向传来唢呐声,同村李家正在办葬礼。我又想起刚下葬的奶奶,以前每次去看她,她都会给我生活费,我推着不要,她都生气。最后一次,她从手绢里拿出来50元(够我半个月的伙食费了)要给我,我不要,她哭得特别伤心。也许她预感到那是最后一次见我?我想着以后再也没有长辈像奶奶那样疼我了,不禁泪如雨下,唢呐声越高昂,我哭的越凶,最后都说不出话来,妈妈以为钱太少了,我只能摇头。那是我人生最伤心的时刻之一。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2017年元月,我去国家大剧院听谭盾的民族音乐会,最后一个环节是即兴演出,谭盾好像选了一个纪念主题的曲子,曲风比较厚重,突然唢呐声响起,那如泣如诉的高音让我迫不及防,前一秒我还沉浸在音乐的美妙中,后一秒,我如同在听哀乐,痛哭不止。一个月以前,我刚参加了大姑父的葬礼,大姑父对我特别照顾,在我们家族也是德高望重,他突发心脏病,享年66岁。
这次表哥请了两班鼓匠,从葬礼前一天下午吹到大姑下葬为止,两班轮流吹奏。以前鼓匠的地位不高,现在他们算是民间艺人,还有不少粉丝呢。我晚上回家才知道,这些鼓匠在大姑灵堂旁边吹打的时候,同时在某手上直播,看的人还不少。妈妈告诉我,村里人经常这样看鼓匠吹打。我只能感慨,现在的农村跟我小时候不一样了。
追悼会本来定在周六下午举行,但由于下雨,改到周日一早举行,所以周六晚上主要招待亲友。我坐在账房先生的位置上,展开账簿,开始收钱。账房先生一共有4人,我和弟媳搭档收现金,另外一对大哥扫码收礼金。交现金的人,总体来说人数、金额都远低于扫码的,很大一部分是村里的老年人,以前是大姑的老邻居,用方言说自己的名字,我经常得确认是哪些字,但他们根本说不清楚,这可难为了我。好在旁边记账的大哥是本村的,帮了不少忙。
来参加白事的,除了本家亲戚,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被称为朋亲,朋亲数量可以看出一个家族的交际范围。听我爸说,大姑葬礼最终收到十几万礼金,我们当地礼金水平一般为300-500元,这么算下来,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有四百多人次了,属于非常大的规模了。当然,葬礼的花销也不小,和收入差不多。亲朋好友的钱最后都流入餐饮提供商、鼓匠、卖丧葬用品的……这样的金钱交换有意义吗?我又一次问自己。
《新年的葬礼》剧照
追悼会以前叫跪灵,在星期日早晨7点半开始。农村人并没有守时的习惯,我有点担心人到不齐。没想到,我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站了几十号人了,都是近亲。男人和女眷们,双手拄着哭丧棒,分开跪在灵棚外面的两侧,主持人说了注意事项,然后让大姑的大孙子念追悼词。悼词是全家一起写的,里面有一些书面语,被孩子用方言念出来,总觉得怪怪的,那么多哀伤和不舍都被冲淡了。有那么一刻,我走神了:悼词如果是我来写我来念,绝对不能这样。然后我又被自己吓到了,我要给谁写悼词?但愿永远不要有这种机会!
念完悼词之后,就是跪灵仪式,亲戚们要按照顺序去大姑灵前烧纸,为大姑送行。娘家人排在前面,爸爸兄弟三个先过去,然后是我妈妯娌四人,一边烧纸一边默默地流眼泪。六婶放声大哭,走进灵棚,扶着棺材呼唤“大姐!”六婶命苦,六叔是老幺,2019年的冬天,在家里突然从炕上栽倒地上,心猝死,成为我爸姐弟六人中最早离开的人,年仅49周岁。那时大姑父刚去世2年多,家里人怕大姑受不了,一直瞒着大姑。大姑一直奇怪,她最疼爱的小弟怎么不来看他,表哥们实在找不到借口,说:“六舅出国打工了!”大概是2021年夏天,大姑在小区偶遇同村的老太太,聊天中才得知六叔走了,之后大姑大病了一场,在家躺了一个月才缓过来。六婶一直抑郁,2022年被确诊得了卵巢癌晚期,目前还在康复期。
六婶这一哭,顿时把我的眼泪都勾出来了。轮到我烧纸的时候,在磕头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我永远见不到大姑了,这几天积累的悲伤似乎也达到极限,我放声大哭:“大姑!”那个时刻似乎有两个我,一个是悲伤的我,正哭得不能自已,一个是理性的我,正在好奇,一向内敛的我怎么能当众哭得那么大声,这是在表演吗?
《因为第一次》剧照
让我意外的是,大姑婆家的亲人们,也哭得很伤心,两个小姑子,还有她的一个妯娌,最后晚辈们怕她们犯病,赶快扶走。那个哭得最伤心的妯娌,年轻时和大姑闹过好几年矛盾,后来和好。
跪灵之后就要起灵了。众人把棺材以外的东西都收拾到车上,最后一步就是移灵了,这之前,棺材盖被打开,亲人可以看大姑最后一眼。我没想到大姑在离开七天后,面部还是那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有一点点木屑,二姐伸手轻轻地掸开。阴阳先生一直提醒我们,不要把眼泪洒在死者身上,要不她走不好。经过跪灵时的嚎啕大哭,我的眼泪似乎也没那么多了。大姐二姐也压抑着,看着棺木缓缓合上,几个男人给棺材的角上钉上木头楔子。我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词“盖棺定论”。这个词多用于那些大人物身上,对于大姑这种普通的农村妇女,似乎不合适。不过我知道,大姑是个好人,好女儿,好姐姐,好媳妇,好嫂子,好妈妈,好长辈,今后很长时间,我们都会想她的,她还活在我们心中。
送葬队伍准备好了,最前面是鼓匠,大姑的长孙举着一棵三四米高的小树,挂着白幡,这个树叫引魂幡,二孙子举着灵牌。大姐抱着大姑的枕头,来到灵车前,把枕头拆开,将里面的荞麦皮、枕套和之前灵棚里的那个纸扎小轿车放一起,点火烧掉。大嫂是长媳,捧着一个罐子,里面放了食物,罐口已经被封住了。这个罐子好像叫焰食罐,要和棺材一起下葬。大表哥,也就是长子,来到路中间,在灵车的前面六七米远的地方,把烧纸钱的瓦罐举过头顶,用劲摔下去,“砰”的一声,瓦罐碎了,里面的灰飘起来,碎片很大,有很多尖锐的边缘,我又走神了,担心这些碎片会不会让后面的车爆胎。阴阳先生吆喝了一声什么,唢呐声响起,送葬队伍开始行动,灵车启动,灵车后面是一辆中型卡车,拉着各种纸扎、花圈等,灵车和卡车的轮胎直接把瓦罐的碎片碾成碎渣。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山河故人》剧照
送葬队伍要绕村一圈,然后在村子中心的开阔地带停留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是鼓匠的表演时间,叫摆街,村里会有很多人来看热闹,我小时候也会看看,不是为了听音乐,就是凑热闹看新鲜。现在我变成送葬队伍的一员,成了被围观的对象,这感觉不大好。两班鼓匠和观众围了一个圈,两位唢呐手站在最中间,然后是吹笙的,4人面朝南,后面是墙,拉胡的、打鼓的,拍镲的站在东西两个侧面,唢呐手对面5米处,依然架着2部手机,应该进行着现场直播。乐手和手机的外围都是观众,很多老人带着小凳子,专心坐下来欣赏着,这可能是是他们一年中少有的看现场演出的机会。一首首熟悉的旋律,经过唢呐的演绎后,如泣如诉,总是带着悲怆感。我这辈子和唢呐是结下梁子了,真希望再也不要听到这种乐器的声音。
演出场地前面,有一条东西向的路,路两边的空地居然形成一个集市。有卖衣服鞋帽的、卖水果的、卖各种调味料、卖锅碗瓢盆的……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听我妈说,这些商贩消息特别灵通,村里有白事,都会过来摆摊,所以现在哪里有白事,本村和邻村的人都会过来看看,特别是年纪大的人,很多人就是为了赶集。这是我没想到的,这白事无意中还创造了GDP。
大概10点半,鼓匠的演出结束,我们要去坟地了。按照我们当地传统,大姑要和大姑父合葬,也就是要把大姑的棺材葬在大姑父的棺材旁边。这块坟地是大姑父家族的祖坟,位于村子东边的一处空地上,北边和东边都是耕地,西边和南边都是路,很开阔。这几年,村里人的土地确权意识越来越强,为了防止坟地周围的空地被占,大姑父家族的年轻一代趁这次白事,好好清理了祖坟,还定做了铁丝网,把坟地围起来,我看围起来的面积应该有三四亩地。
《大宅门》剧照
墓坑已经挖好了,阴阳先生指挥大家安置好物品,灵车停在坟地外面的路上,距离墓坑有30多米,隔着铁丝网,我正担心怎么把棺材放进去。这时墓坑旁边的挖掘机缓缓启动,开到铁丝网边缘,机械臂伸到铁丝网外面,大姑的棺材早已经套好了绳索,几个男人把绳索套到挖斗的钩子上。我又开始担心,万一没套好怎么办,万一不平衡,摔下来怎么办。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挖掘机师傅和阴阳先生的团队业务十分熟练,棺材在空中非常平稳,甚至一点都没有歪斜,不到5分钟,棺材就被精准地放到墓坑里,阴阳先生手持一个仪表盘,似乎在矫正方位,一边看着仪器一边指挥挖掘机司机微调棺材的位置,左、右、上、下,竟然也花了几分钟。之后,他跳上棺材,把家里准备好的大红布铺到大姑和大姑父的棺材上,撒了一些黄土,嘴里默念着什么,这时坟地里响起爆竹、烟花,要是晚上,估计烟花效果很绚烂。有人安慰大姐:“别伤心了,现在阴间里你父母正在结婚呢,咱们应该祝贺他们。”烟花爆竹响了几分钟,本家人围着墓坑转圈,手里抓着黄土,撒到墓坑里,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离得远,听不清楚。近处,有人指挥大家,搬车上的纸扎、花圈和鲜花,挖掘机又启动了,这次它的工作是填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人们忙碌的吆喝声,挖掘机的嗡嗡声,我的心有点乱。
二姑站在20多米开外,看着大姑的坟头一点点隆起,眼里充满泪花。二姑身体不好,很少出门。而且二姑是一个坚定的基督徒,本来是坚决不参加这类仪式的。当年爷爷奶奶去世,二姑坚决不戴孝,不烧纸钱,引起不少人的闲言碎语。看着葬礼各种繁文缛节,二姑不只一次冷言冷语:“瞎作乱!(胡闹)”“人活着的时候,好好孝敬就是了,死了以后搞这些有什么用!”
我十分佩服二姑坚持信仰的毅力,但这次葬礼经历的各种事,也让我换个角度思考这些事。
《唐山大地震》剧照
有人说,这种葬礼就是一场荒诞剧,人人按照剧本演出。可是,存在就是合理的。葬礼的很多仪式,体现了对生命的敬畏。很多涉及到衣食住行,它们代表了对逝者的尊敬,寄托了亲人的哀思、美好祝福。而那些恸哭哀嚎的人,绝大部分是真的伤痛,葬礼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情绪出口。
也有人说,葬礼铺张浪费,不合时宜。从大姑去世到下葬,一共经历了7天,准备葬礼让至亲们慢慢告别大姑,忙碌分散了注意力,缓解了哀伤。同时,葬礼是维系家族以及人际社交的重要手段。大家出礼金,帮助东家办葬礼,东家出钱请鼓匠、办宴席,招待大家,这是互相成就的。比如村里那些老邻居,有的礼金只有100元,东家也不会嫌弃,说他们蹭吃蹭喝,而是会感谢他们来参加葬礼,他们平时也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亲友们会尽量赶来,老人们很久不见,坐下来追忆死者,追忆过去的日子。晚辈们为了共同的目标,分工忙碌,分享悲伤,体会到团结和家族归属感。在城市里,大家追求个体独立,讲究个人边界,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然而事物总有两面性,这个的背后是人际的疏离和冷漠,个人有麻烦只能求助社会化服务组织,这个过程,是很难体会到人情味的。
而且,农村里总有一些自发的和谐,会自行解决一些问题,比如我担心的很多事并没有发生,比如本家亲戚自发帮忙,比如摆街时的集市,鼓匠们的直播。也许,我熟悉的规则在这里并不适用。
大姑的坟头已经堆好,坟头北侧插上了引魂幡。纸扎的豪宅大院、金山银山、元宝,被封了口的童男童女、花圈,全部被摆放在一起,送葬的亲人陆续走出坟地,最后一步就是烧纸扎了。纸扎被浇了汽油,火势冲天,把我们最后一点悲伤送走,希望这火能沟通两个世界,带去亲人们的祝福。看着大姑新堆起来的坟头,我没有勇气给它拍照,我还是无法接受大姑已经化为一堆黄土。
纸扎化为青烟,我对葬礼的最后记忆(作者供图)
妈妈说,大姑父和大姑离去的年龄虽然小,但好歹子孙齐全,也算完满了。我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话。爸爸兄弟四人共生了4个儿子,都30多岁了,可是只有一个成家了,其他3个因为各种原因,都是单身!成家的那个堂弟生了一儿一女,我们家族好歹也算有下一代了。
表哥说:“姥姥家的遗传不好。我妈(大姑)活到73,居然是家里最大寿数了。”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让我在葬礼后愈发焦虑。看着二姑和爸爸兄弟三人,都是60多岁,我似乎感觉到他们背后站着死神,随时会带走他们。我也隐隐担忧,如果真是这样,我还能活多少年?如果父亲那一辈又有人离去,我们该怎么应对?大姑父家人丁兴旺,能办好葬礼,而我们家人丁凋敝,能让老一辈走好吗?我没有那种传统的传宗接代的思想,但是对于父母那一代,没有下一代会让他们非常痛苦。
《入殓师》剧照
回到北京第一周,我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件事,有深深的无力感,再想起大姑,经常忍不住流泪。大姐在群里对我们说:“好好珍惜眼前人,遗憾这种事能少就一定要少。爱自己。”我无法想象,如果某天我的亲生父母离开,我是什么心情。也许面对死亡,我们永远都没有做好准备。我现在能做的准备就是,多回去看父母,多给他们多拍照,多给他们打电话,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让他们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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