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水钟鸣
来源：识局（zhijuzk） 
01
晚上8：30，王兴终于从一堆看起来马上就要发生滑坡的文件里抬起头，拿出手机，准备摸一会儿鱼。
手机的电量还剩86%。他苦笑了一下：看来，今天这堆文件虽然眼看要滑坡，但我的思想依然没滑坡啊。
他心安理得地刷起了微信。还没过五分钟，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吓了他一跳——原来是马主任进来了。
“小王，你看到市里开基层减负动员大会的新闻了吗？”马主任看王兴拿着手机，倒没怪他摸鱼，而是径直问道。
“我刚看到。”王兴也没有因为玩手机而感到羞赧，只是流露出一丝兴奋的神色，“这个会好啊，以后咱们是不是……”
他想说“以后咱们是不是能早下班了”，但看到马主任的脸色，又感觉这个预期好像为之过早。
“先别管以后。”马主任面无表情地说，“咱区里后天就要开基层减负动员会，你抓紧时间给书记写个讲话。”
“啊？什么？”王兴瞬间僵住了，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后天……开……开动员会？”
“嗯，开动员会。”马主任说道，“下通知的事你别管了，我让小刘负责。你就集中精力弄讲话，明天中午之前给我一稿。”
王兴依然僵在当地，只有嘴还勉强能动。“不……不是，我没明白。”他尽量让语气流畅些，“这不是减负吗？怎么合着我又多了个活啊？”
马主任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市里开了大会，咱还能不开会传达学习、贯彻落实吗？”他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王兴一时语塞，“好吧——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把头埋进了文件堆里。
02
那天，王兴加了一夜的班，终于赶出了讲话稿，在第二天上午9：30就交了工。快中午的时候，马主任告诉他，张书记很满意，着实夸了他几句，这让他瞬间感到一阵轻松。
中午他美美地睡了一个小时。刘莉知道他最近挺辛苦，破天荒地没让他一起帮着忙活会务的事。
下午一上班，王兴见刘莉还在忙着打电话、安排座次，有些瞧不过去，就说自己这会儿没什么急事，可以帮帮她。谁知就在这时，马主任又进来了，急火火地说，市里的动员会上，同步印发了关于推进基层减负的工作方案，咱区里也得配套做方案，你抓紧弄一个出来。
王兴懵了。“方……方案？咱……直接执行市里的不行吗？”他试探着问。当然他也知道，答案肯定是“不行”。
“当然不行。”马主任果然说道，“那不成‘上下一般粗’了？咱得细化配套措施啊。”
“那就算细化配套措施……”王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中午1：40了，“这措施不得征求各部门意见？不得上常委会研究？这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啊……”
“唉，谁说不是，咱的工作已经落后了。”马主任用低沉的语气说，“所以咱更要抓紧啊。”
“咱也没不抓紧啊。”刘莉在一旁插嘴道，“市里昨天才开的会，方案到现在我们也没见着，那怎么写。”
马主任跟两个年轻人没大没小惯了，听了这话倒不生气，只说：“嗨，领导还管你这理由那理由的。他就只会说咱工作没做在前头，人家市里在会上就印发了方案，咱会上发不了，这就是结果。”
“得，我抓紧写吧。”王兴朝刘莉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的姿势，“我写完，你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吧。”
刘莉也耸了耸肩。“那你今晚写好征求意见稿给我，明天会上我直接发给他们。”她忽然冲王兴坏笑了一下，“没问题吧？”
“没问题。”王兴瞪了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然后赶忙又去瞪电脑。
03
区里的基层减负动员大会开得挺顺利，张书记一高兴，居然画出了史无前例的大饼——“老马，你那两个年轻人，我看明年之前得给人家解决了副科级啊。”
马主任连忙千恩万谢，但他也提醒王兴和刘莉，听说张书记明年年初就要走。
两人说无所谓，只要他老人家真能给咱减负，我们就知足了。
但那可能只是一个愿景。大会开完之后，俩人又忙活了一个多星期，给减负的工作方案征求意见、修改、写《起草说明》、做合规性审查，等终于把方案印发给各乡镇、街道，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事有凑巧，就在印发方案的第二天，刘莉刚拿起手机打开淘宝，马主任就把一份《基层减负工作台账》甩到了她眼前。
“这是……”她抬起头，困惑地看着马主任。
马主任脸上也写满了疲惫。“这是市里调度基层减负的工作台账，你填一填，后天交。”他似乎有些有气无力，“这事还得调度各乡镇、街道，你跟小王商量商量，做一个咱区里自己的台账，今天就发给他们。”
“什么？！”王兴和刘莉几乎同时站起来，“这还要填台账？！”
马主任皱着眉头看着两人。“嗨，这些事不都这样，哪个不用填台账。”他说，“没台账，怎么知道你落没落实。”
“道理我倒是都懂……”刘莉苦着脸看着马主任，“可……可……可这是基层减负啊。又是方案又是台账的，这减了什么负？”
“这事你问市里去吧。”马主任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月一调度是他们规定的，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抓紧干吧。”
“一、月、一、调、度？！”刘莉差点喊了起来，“全市重点工作任务台账都是一季度一调度，这玩意居然要每月调度？妈呀，就这，还减负呢？”
王兴比她现实些，已经看出了这事的关节所在，于是弱弱地问马主任：“主任……这……如果市里每月调度咱，咱难道也要每月调度乡镇、街道……”
马主任沉默了几秒。“咱们嘛……”他慢慢地说，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莫名的苍凉，“咱们半月一调度吧。”
04
自从全区基层减负动员大会开完之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王兴发现这期间唯一被减掉的“负”是女儿的班主任不再要求每周在线学习安全生产课程。
好在他的工作量倒也没怎么增加。相形之下，刘莉可就惨了，她现在每月要调度两次乡镇、街道减负情况，还要被市里调度一次，等于增加了三遍的工作量。这让她身为一名年轻女同志，已经熟练地运用“老娘”自称。
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市里的通知，上面要来检查基层减负情况。这次她居然没诉苦，反而有些兴奋，王兴认为这是因为她期盼着上级至少能通过这次检查，纠正他们这种每月调度两遍的加码行为。
王兴比她现实一些，知道这种期盼并不现实，所以早早就埋头准备起了关于给基层减负的汇报材料。出乎他意料的是，市里的检查组很快又发了个补充通知，明确表示听汇报只听简要的，重点是清理清查过度留痕现象。
这下刘莉的腰板可直起来了。她坚信，区里每月调度两遍台账的现象绝对属于“过度留痕现象”。
这种信念让她几乎是谄笑着迎接市里检查组的。可是谁想，一行人刚在会议室里寒暄完，检查组的副组长李副局长劈头就问：“你们清理过度留痕现象的工作台账呢？我怎么没见到？”
“什——什么台账？”刘莉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兴也愣了，下意识地看了看马主任。“这个——”马主任同样是一副懵逼的表情，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由不得他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说，“领导，您是说，我们清理过度留痕现象，要建立一个台账？”
“那当然。”李副局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马主任，仿佛这哥们刚来地球生活，“你没有台账，我们查什么？”
“可、可是——”马主任没办法了，只好小声嗫嚅道，“我们没收到要建立台账的通知啊……”
“这还用通知吗，你们平时都怎么抓工作落实？”李副局长撇了撇嘴。
“哦，是啊，确、确实。”马主任苦笑着说，“但我们以为——我们以为，既然要查过度留痕，那就不要留痕了，没想到……”
“老马，你这话就不对了。”带队的组长张局长终于开口了，“你不留痕，我们怎么看你是不是按要求清理了过度留痕？”
“啊？！”马主任没忍住，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这，这……”
他不敢再看检查组的人，只好转头求助似的看了看王兴和刘莉。但他只看到两人正四目相对，脸上写满了茫然。
“真是减得一手好负。”王兴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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