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海的一名社工,王莹的日常,是给应届生、常失人员、就业困难人员、其他失业人员找工作。
少有人知道,找工作,是社区服务的一部分。只要做了失业登记,或者停止缴纳社保,就有可能成为社工们服务的对象,会接受3次岗位推荐、1次职业指导,和1次职业培训,也就是“311”就业服务。有的社区,甚至还为求职者发掘出“反诈劝阻员”这样的岗位,还能缴纳社保。
如王莹所说,社工们像神经网络最末端的一环,他们是和居民接触最直接、频繁与密切的人。因为经常与各种各样的待就业人群打交道,在她这里,“失业”这件事,已不再是多么宏观的社会命题,而是可以看得到的,不同人面临的各种处境。
同样是年轻人,有人为失业而徘徊、踌躇,也有人在家“躺平”好几年。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意外待业后,有人成了照顾老人的“全职儿女”,也有人做自由职业养活自己。在五十多岁的年龄段,有人安心养老,还有人到了退休的年龄,仍然需要依靠做体力活挣钱。
就业问题困住了许多人,连王莹本人,都是踩着45岁的年龄节点考上的社工。大龄上岸的她,在为大家提供就业帮助时,也看到了不同人因为面对失业时的焦虑、茫然,以及不同人看待、选择工作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王莹通过帮人找工作,也在尝试重新理解“工作”本身。
以下是她的讲述:
文 | 谢紫怡
编辑 | 金匝
运营 | 虎鲸
“请问你需要找工作吗?
大家的常识中,并不知道社区还有我这样角色的存在,所以很多次我给一些人打电话,他们都表现得很意外:社区居然还能帮忙找工作?
三月,是我们给应届毕业生做就业摸排的时候。社区的信息,不会样样那么精确,完整的名单我们就没有,但办法总是有的,我会根据居民们的年龄来预估,选择2001年9月到2002年8月之间出生,正处于毕业年纪的孩子,再一个一个查找他们的号码。
号码拨通,电话那头一般会有四类不同的反应:彬彬有礼的孩子、没有礼貌的孩子、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以及已经找到工作的情况。
我基本上是直接有事说事,但也有对方不怎么领情的。当我告诉他,这里是社区、我是谁、我是来干嘛的,这种情况已经排除了诈骗电话,哪怕是拒绝都可以,但有的人还是会直接挂断了。这种孩子我就会特别备注,把它当成一件有意思的观察事件。
和不同的学生接触,让我对于赛道、选择有了更多思考,总结出来的经验就是:除非顶尖优秀,否则还是要避开千军万马一起过独木桥。
记得有一个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治安系的学生,毕业后可以直接去公安系统,当年的分数没有那么高,但他们的工作解决了,所以家长们还是要选择适合孩子的路,不一定说非得怎么样,不要过紧地逼着他。
总体来说,50个孩子里面,有就业意向的差不多有一半,还有一半是要考研、出国或者创业的。我会统计好他们的毕业院校和专业,到了六七月份,再进一步跟进情况。
在这之中,我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我们给应届毕业生提供的工作,常常不够匹配。大学生的专业太多了,很多不一定是我们能够提供得了的,比如有一个兽医专业的学生,最后去了上海动物园上班。动物园也没有给过我们招聘信息,但是人家入职就业了,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除了应届毕业生,我们的就业服务对象还有长期失业人员、就业困难人员、其他失业人员。一个月,我起码要打四五十个电话。接触各种各样的居民后,我才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整个社区待就业人群的面貌,甚至看到一些突破我想象之外的存在:那些焦虑的家长、躺平的年轻人,以及几乎没有自主能力的人。
找工作的年轻人。图 / 视觉中国
上周,我们看到一个市民信箱,是一个家长反映自己的孩子找不到工作,请市长帮忙协调。这个单子最终还是到了社区。从那个学生母亲的反馈来看,她的孩是非常优秀的,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家长就认为孩子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了。我经常接触这样的家庭——顶尖大学毕业,或者在国外留学回来,因为没找到工作,家长慌得不行,但其实孩子倒是很淡定。
有时候,家长们并不一定真正理解自己的孩子。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曾上门拜访一位失业的小伙子。看样貌,他才二十岁左右,在他家,我跟他介绍自己,询问他的就业意向,但不管我说什么,他只是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我,什么话也不回。倒是他的父母一直在旁边接话,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大专毕业后,一直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因为“太老实”,几个月前被辞退了。
他的父母七十多岁了,喋喋不休地抱怨,说这个小孩太木讷了,没有教好,上班总是被别人欺负,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当时有一种想法:他会不会被父母打压得太厉害了?其实我挺想为他介绍一份工作的,有一次我故意敲门,说能不能借个袋子给我,这样创造和他接触的机会,慢慢跟他熟悉后,他才告诉我,他想暂时休息一阵子。
最近,我还约了一个30岁的女孩子来办公室沟通。她曾经拨打12345政务服务投诉,事由是自己三个月没找到工作。我了解到,她原先从事的是教培行业,之前的工作经历都是在音乐培训机构做一些教辅的管理工作,在某些音乐学校也代过课。但是她教学经历较短,求职方向是希望转行去做行政类的工作。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最后跟她电话聊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实在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女孩想来社区,指望着我们分一个轻松的活儿给她。
▲ 王莹在图书馆找就业相关的书籍。图 / 受访者提供
真正想要工作的人
大部分出现在我们名单里的失业者,都是因为做过失业登记,或者断缴社保了。每个月,我这里新增的失业人员大概就会有十几个,这个数字一直在波动,去年年底的数据会大一些到今年情况稍微有了一些好转四月就只有三个新增失业者了
从我对社区居民的了解中,那些原本有工作,后来失业的人,有特别高精尖的领域,比如做金融的,做工程的,也有做培训的,还有医药代表,基本上各行各业的都有。为什么离职,他们不太会说得很详细,也都不太乐意在电话中提起自己的工作史。
有的求职者给我估算,以前投出去30份简历,可能会有一封回应,现在是投出100封,才会有一封。这样的说法或许有一些夸张,但确实是简历投出去,反馈比较少。对应到我们,工作压力也开始变大了,基本上,我们的失业率不能超过社区就业总人口的10%。但相较之下,我们社区推荐的工作,一般是有投就有回复。
慢慢地,我发现,其实真正想要工作的是一群35到50岁的中年人。那些刚刚毕业的学生或者年轻人,有的考研、考公,有的在家做全职儿女,因为还年轻,他们有更多试错的机会和可能。而那些处于大龄范围的人,暂时没能够享受到国家的社保补贴,在职场上也因为年龄不怎么受待见,或者因为很多原因被优化,他们的家庭担子重,是非常需要帮助的重点人群。
年龄的确是酷的。有一位大概38岁的女士,在还没有完全失业的时候,就找到我了。原来,她是一家企业的行政人员,正在和公司谈离职补偿的问题。她说,单靠先生的工资支撑不起这个家,如果她不工作了,两个小孩就没办法养。我给她推荐过一个比较基础的行政岗位,对方因为觉得她的年龄高,没有要她。
我还给她推荐过那种日结150200的兼职到了周末因为她还得带小孩就没法去后来只要是看到好的岗位我就会发给她她又去参加了一家敬老院文职岗位的面试一回来就告诉我看到桌子上放了好几张简历有点害怕自己进不了我说别着急,有竞争说明这个岗位吃香这几天我们都还在等待她能被录用的消息
▲ 上海市就业服务的“春风行动”。图 / 受访者提供
上一次,还有一位男士带着她的妻子过来找我,说想去申请劳动仲裁。原来她妻子的公司因为效益不好,给他们都停薪留职了,也没有解除劳动合同,就这样把人给挂着空职,只给交最低档的3000元工资。我听了也很无奈,建议他们先不要轻易辞职,至少公司还在帮忙交社保。
很多长期失业的人,主流选择其实是灵活就业,不再依靠单位或企业。就像零工一样,以参与项目制的形式干活,比如说做设计的、做商业的、做自媒体的,都可以自己在家里接一些订单,按照每一单提取的佣金来养活自己。我上次电话联系了一个好久没有交社保的男人,告诉他我们可以为他提供就业服务,他说不用了,自己开滴滴了。
包括我自己,一个中年人,其实也经历了很大的工作变动。年轻的时候,我在国企待了10年,在平稳的日子里,我结了婚、生了小孩。后来我觉得工资太低,想要有突破,就跳槽去了一家上市公司,从部门的宣传员开始,在两年时间内,一步步成为部门的负责人。
后来,我有了二胎。在一个比较现实的企业,我没法身兼工作和养小孩的重任,正好因为业态调整,所以就离开了。
决定考社工其实也是一次机缘巧合。我在家休息了几年,到44周岁10个月的时候,刚好看到社工招聘的信息。年龄上,其实是放宽到了45岁,但这个卡点更加刺激到了我的信念,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考了。
录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以最后一名进的,但是这反而让我很开心,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毕竟,笔试通过是按照招聘人数1:3的比例,我们有2000多个人报名,能够突围的一定是少数。每年的录取基本上是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我是在去年上半年被录取的,到了下半年,去看它的公示名单,还有复旦大学毕业的本科生,以及很多有海外留学经验的硕士生。
这两年,社工这个行业越来越热闹,可能是因为一方面大家都觉得这个工作比较稳定,第二确实也因为就业难,导致了它水涨船高。现在的社区,已经不全是我们想象中的老阿姨了。我想我的故事,也可以激励一些正在找工作的人。
帮找工作,也有“KPI”
我们的就业帮扶对象,一般是社区内有本地户籍的人,但其实只要是住在这里的居民,任何一个来向我求助的人,我都会提供帮助。
曾有一位50岁的阿姨找我,她的户籍不在我们这里,社保也是在外地交的。这个年龄原本可以退休了,但她还想继续挣钱。我成功把她推荐到了一个保洁岗位,一个月可以拿到3000块钱。她很淳朴,一定要来感谢我们,每次收到好的反馈我都很感动,觉得这份工作是很有价值的。
事实上,真正主动来社区找工作的人不算很多,以及那些摸排的失业人员中,接近一半的人是会婉拒我们的。就像我说的,如果一个人失业,会优先选择垂直的就业信息网站,大家的观念里,还没有“靠社区帮忙找工作”这个选项。
去不去是大家的自由,但是给他们推荐工作是必须要做的。我会把每次介绍的时间、介绍的工作内容都做好记录。我们也有所谓的“KPI”,比如,对那些主动找我们求助的人,得推荐5次以上的工作。
社区归街道办事处管辖,再上面还有区、市,所以,我们就像神经网络最末端的一环,很多具体的就业政策,要从我们这里落实下去。像4050人员,一般是劳动年龄段中,女性40周岁及以上、男性50周岁及以上的就业困难人员。对于这类人,可以申请一定量的社保补贴,以及在退休前三年享受领取延长失业金或者是岗位补贴,这些都需要我们通知到位。
王莹所在社区的就业咨询平台。图 / 受访者提供
除了职业介绍,还有职业培训、职业指导。后两者一般都是交给更专业团队了。每个地方都会有一些专门的职业技能培训学校,我把学校的名录发给到求职者,他们去学习西点、咖啡等各种小技能,可以考个证,还能领到一小笔津贴。
身在社区,还有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是,我们提供的大部分就业岗位,都是像公司前台、行政专员、司机、保洁、保安这样比较基础的工作。对于一些学历较高或者对职位岗位要求比较高的人来说,要想为他们找到含金量很高的地方,其实比较难。
一方面,我会通过公共就业平台尽可能找更多的岗位,看到一些比较知名的企业,或者还不错的岗位,都会专门摘出来去做推荐。另一方面,还是尽可能把自己的服务做细、做全。我会帮求职者修改简历,给居民做职业性格测评,约他们面谈,或者进行模拟面试。我约过一位失业半年多的40岁小哥来办公室聊,发现他会摄影,便帮他做了一份专门的简历,最后成功推荐他去出入境管理处拍照了。
现在,街道也在开发一些更优质的零工岗位。像博物馆或者公共文化机关的讲解员、党校的监考老师,还有企业的管理培训生等,这些工作的层次相对高一些。我也推荐过比较年轻的人去上海科技创业中心做新媒体运营,虽然属于见习岗位,但他们能获得职业经验,并拿到一些生活补贴。
我有两个就业群,非常实用,绝对不会让求职者感到骚扰。我曾跟大家说,要是找到了工作,就可以退出,把位置留给更需要的人。但让我头疼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退群,找到工作了都不走。还有人明明有了一份工作,他看到另外又给推荐了一个工作,觉得后者好像比现在这个好,然后就又来找我了。
上一次,和那个找不到工作的30岁女孩子电话聊完后,我又约她来办公室沟通,她坚持想做行政类工作,我就把社工考试,还有警察的文职考试都推荐给她了。因为看到太多求职者的困境,所以在精神上,我也会给她一些安慰。我希望她知道,就业不容易,这是大家面临的共同问题,而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这几天,那个女孩突然很积极地跟我沟通,经常问我一些复习的问题。她告诉我,大概一天当中,除了照顾家人外,剩下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看书。
我看到了一个人踏出脚步后的变化,至少从刚开始指望我们提供一个很轻松的活儿给她,到现在很努力地备考,不管结果怎么样,她现在对生活的积极性已经起来了。
▲ 王莹在图书馆借阅的有关的书籍。图 / 受访者提供
最普通的工作,也需要专业
上海这座城市很注重社区营造,至少我们的社区服务都是要尽力做到数一数二的。
当然,就业服务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们办公室15名同事,大家还需要处理各种琐碎的居民事务。比如涉及反诈、垃圾分类以及征兵的宣传,各种儿童活动、老年人福利,还有平时的商铺安全、电动车安全、消防安全等,都和我有关。可能我上午刚发了针对60岁以上老人的免费体检福利,下午就要给老人们做登记,以及设计如何清理小区僵尸车的方案。
▲ 王莹在公园拍摄老人下棋。图 / 受访者提供
也有寻求帮助,或者气势汹汹跑过来的。有一次,一位阿姨要过来“吵架”。原来她因为对面一栋楼在装修,装了一种能反射强光的玻璃,造成了光污染,在物业吵了半天没解气,说要跑来我们社区解决问题。
果然,一进门,阿姨就开始破口大骂。她的声音非常洪亮,整个人显得气血很旺。我就听着阿姨骂,没有做任何解释。最后我拉着她的手说:“特别理解你,你在这里骂得再响,我都没关系的。但是有一点,你只要出了社区就别生气了。”
她一下子愣住了,应该从来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子跟她说。我想,在当时的阿姨看来,觉得诉求只有通过表现得凶才能解决。不吵不闹,就会被别人欺负,这是他们长久以来养成的思维习惯。其实她的诉求很简单,第一个是有光污染,第二是隐私问题,她走了以后,我帮她写了一个情况说明,主动联系了施工单位,后来对方在玻璃上贴了一层膜,解决了问题。
有一次一位居民来社区,我们一个同事正在喝茶,他就冷言冷语,“看你们工作舒服的”。感情喝茶也有罪,有人以为社区工作就是喝杯清茶、一张报纸,那绝对是对我们的误会。
我们同事最年轻的是1990年的,大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其他社区也有二十多岁的、更年轻的人。这不是一份有编制的铁饭碗工作,大家的上升渠道一般般,所以说,也是要在平凡的工作中去寻找一些意义。
到目前为止,我在社区也有一年多了。有些居民知道我过去的工作经历,会说我“大材小用”,但我更多的感觉是游刃有余。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大家的潜意识里,还是会认为社区工作没有那么有重要,或者有价值?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叫《社区纪事》,讲述的就是作者体验社区生活,和社工们一起值夜班、走访入户、撕小广告。里面也记录了她初入社区的焦虑,害怕自己就这样陷入到琐碎当中了。后来,她不停寻找社区治理的资料和理论,发现了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让自己的服务变得更加专业,以此把工作上升到更高的高度。
去年,我考了一个个初级社工证。考了初级、中级和高级社工,大概相应会增加一些岗位津贴。未来,对这个岗位也许会有更多的专业要求,但在实际工作中,并没有要求大家都必须持证上岗,只是鼓励大家去考。我没有很崇高的理想,只想平稳地直到退休,这种想法并不妨碍我把事情做好。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就会有不同的选择。我以前的工作,有点类似于广告公司的项目经理,经常加班,微信需要24小时待命。有了二胎以后,我明显觉得自己的体力不行了。工作,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我就觉得我可能会有更多选择。
我记得当时参加社工面试时,有5名面试官,他们最后问我,哪些能力是适合做社工的。我的回答是,做社工,第一个需要的是相对稳定性,能够坚持做下去,第二是解决问题的能力,第三是沟通能力。因为有过去职场上的经验,我会觉得现在的很多麻烦事,都在我的可控范围之内。哪怕是再大的问题,都是有解决办法的。
我现在的状态挺松弛的。早上八点上班,中午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就步行回家吃顿饭。晚上的时间,我更多和孩子在一起。我非常明确,下班时间是属于生活的,当然加班除外。
我首先是一个公民,其次才是一个社区工作者。只有把自己顾好了,才能够顾好更多的人。做了社工后,我有两个号码,一个对外负责居民事宜,一个是私人的。这样把工作和生活区分开来,工作的时候尽心尽力,生活的时候全心全意,工作只有做得开心,才能够做得长久。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王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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