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这一切,但现在我不再喜欢自己写的这些。那是在之前,在我母亲肩膀骨折之前,在她的心脏手术之前,在她患上肺栓塞之前;在我妹妹还是妹夫给我打电话来与母亲道别,且是道永别之前;在母亲回布鲁塞尔家中之前,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离开家。
那是在她笑之前。
是在我意识到自己或许误解了一切之前。
那时我还没明白,我所采取的只能是一个不完整的、想象出来的视角。而我也只能如此。我既没能力描述真相,也几乎没有能力描述真实的自己。
如今我母亲健在,而且状态不错。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说她很坚强,没人知道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母亲浑身疼痛,却又长出了头发,这是个奇迹。
她重新长胖了。她拖着骨折的肩膀,差不多能靠自己应付生活。但还是需要有人来帮她穿脱衣服,帮她切肉,帮她在面包上抹黄油。她再也不能自己去散步了,这点真的非常可惜。幸好克拉拉和她住在一起。克拉拉住在公寓最里面的一间,这样二人住在一起又相对独立。克拉拉来自墨西哥,她还有个妹妹帕特丽夏,在我母亲家里做保洁。
每逢圣诞节和新年,这对墨西哥姐妹便会邀请我母亲一起庆祝节日。母亲说,虽然圣诞节和新年并不重要,但她还是欣然赴邀,因为她喜欢墨西哥人家里浓厚的节日气氛。她从节日聚会回来的时候,总是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
她经常一边抱怨一边欢笑。她很快乐。
我时常听到母亲欢笑。她会为一点小事笑起来,这一点点,就很多。甚至有时一大清早她就在笑。
虽然她醒来时往往感到疲倦,但她还是醒过来,开始新的一天。
我从纽约回来陪她待了几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随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她似乎不再介意我的杂乱无章,她像是注意不到了。她接受了。她接受了我本来的样子。从前可不是这样,但自从母亲感受到死亡的迫近并幸运地活下来后,她就变了。她明白孰轻孰重,接受了我。
有时母亲还会提及我刚出生的时候,由于她的奶水并不适合我,她不得不看着自己的孩子日渐消瘦,非常骇人。一天,家人终于找到了适合我的奶水。假如找不到的话,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母亲笑了。
我喜欢听见她的笑声。
她睡得很多,但爱笑。她很快乐,便睡了。
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年纪。她知道睡觉的时候要躺在床中间,这样晚上才不会掉下床来。她知道要在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里留一点灯光。她知道有人睡在公寓最里面那间,离她不远,以防万一。我母亲知道这一切,也接受这一切。她喜欢这样。她喜欢克拉拉在身边,喜欢同克拉拉说说笑笑。她们就像一对认识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这是我妹妹出的主意。她觉得母亲不能再独自生活了,克拉拉便陪母亲回到了比利时。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我母亲很喜欢这家墨西哥人。克拉拉的妹妹和儿子常过来问候我母亲,和她一起吃饭。他们很热情,会同她一起欢笑。这种感觉很好,母亲惦念不已。再者,我母亲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哪怕是水管工带着他孙女匆忙赶来也是好的。那天晚上,水一直从邻居家漫过来,害得我整晚都在拿大勺子舀积水。这真的算是一件严重的事,纵使如此,她内心深处也是欢喜的,即便她疑惑房子为什么会漏水,她感觉是因为建筑在老化。母亲希望不需要为修房子花什么钱,因为她的生活费有限,假如不得不增加一笔维修房屋的开销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付。
我母亲知道可以指望两个女儿来解决这件事情,可她并不喜欢这样做。她不爱求人。她虽然没有多少收入,但仍希望凭自己的积蓄应付生活。母亲同父亲一道,操劳了一生,却很少把辛劳挂在嘴边。如今她需得指望德国政府给她发放的集中营幸存者补助,以及战俘抚恤金,还有一套父亲留给我的公寓过活。当初父亲为我买下这套公寓,也是希望我或多或少可以有点财产。
我们把公寓租了出去。由于房屋状况不是很好,租金也很低。这点钱不是很多,但多多少少让我母亲的生活宽裕了一些。
当水管工带着他的小孙女来到家里时,我母亲非常喜欢这个头发卷卷的小姑娘。从前我母亲也有这样一头卷发,可现在没有了。小姑娘的卷发实在是漂亮,她安安静静,总是笑盈盈的。母亲拿了一些橙汁给她喝。
水管工用一个特殊工具疏通管道,噪音骇人。还好他都修好了,我不必再拿着大勺子成宿地往屋外舀水。
水管工告诉我母亲,房子的管道都旧了,以后可能还会发生漏水的情况。母亲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想着,假如十年之后房子漏水了,她可能已经不在了。既然我不务实际,到时候,须得由我妹妹来挑起修缮房屋的重担。可那年圣诞节却是我打电话叫水管工来的。然后她笑了。
走出公寓对我母亲来说困难重重。她几乎不再外出,却总絮叨着想要出门。只不过冬天到了,天气阴沉又潮湿,她知道潮湿对生了重病的她没什么好处。十二月的布鲁塞尔也有不太潮湿的时候,可就算天气稍稍转干,我母亲也足不出户。她会挪步到阳台,仅此而已,不会再往远处去。她看看一楼荒凉的花园,看看猫,看看狗,看看被风吹翻在地的长椅,那风大到足以吹走一切。然而,除了这把椅子,花园里寂寂无人。孩子们都不在那儿,或许在房子里吧。等春天时,她将再次在那儿见到孩子们,她会很欣喜。母亲期待着春天,她晓得春天必将到来,她将听到鸟儿飞过的声音。她喜欢这样。
——本文授权转载自香特尔·阿克曼《我妈笑了》一书
阿克曼(Chantal Akerman)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对女性主义电影(或许还有先锋电影)影响重大的导演。《我妈笑了》是她的唯一一本自传性的文字,原版在出版当年即进入了龚古尔文学奖的短名单,现已被译介至法国之外的八个国家。本书的写作延续了阿克曼冷峻、透彻的剧本写作风格,“用很小的词来唤起很深的感情”(《ARTnews》)。

这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女性成长史,触及平静日常下的刺与爱。这本短短两百页的自传涉及作者与母亲和恋人的相处问题、一位出身普通又特立独行的女性在青年时期“做自己”的麻烦、接近六十岁时所感到的孤独、一生中的情绪问题、女性影人遇到的事业困境、集中营带来的历史遗留问题……即使对没有类似经验的读者来说,阿克曼简单直接的写法、对细节的敏锐捕捉也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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