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4月16日，暴雨袭击了常年干旱的阿拉伯半岛，造成阿联酋、阿曼等国至少21人遇难，停工停课，交通瘫痪。阿联酋国家气象中心称，这是该国近75年来最大的降雨事件。阿联酋属于热带沙漠气候，在城市建设中几乎没有考虑过排涝，但随着全球变暖、极端天气增多，这个国家面临着愈发严峻的局面。
记者 | 覃思
沙漠变汪洋
方杨4月16日周二上午飞抵迪拜国际机场时，天空中飘着小雨，气温只有十几度，他不得不拿出了自己差点装进包里的冲锋衣穿上。作为上海一家涂料厂的负责人，方杨此行是为了参加迪拜世界贸易中心的一场大型行业展会。
这不是方杨第一次造访迪拜，但这次迪拜不似他记忆中 “酷热，暴晒”。
方杨从机场打车去世贸中心旁边一家中端商务酒店。他注意到，路面积水已经有5厘米左右。一到酒店，雨突然变得气势汹汹。酒店大堂天花板已经开始漏水，“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大堂一角甚至垂下了一条“瀑布”。
正在被大雨冲刷的迪拜城市一角
那时是下午一点钟左右，方杨朝窗外望去，天色昏黄，百米外的高耸写字楼已经被笼罩在浓雾中，面目模糊。方杨走到酒店门口，只觉得“风特别大，雨点横着飞，根本出不去，深黄色的积水散发着下水道的臭味”。他听说展会没有取消，还是撑着伞，蹚着没过脚踝的水，走了500米到展馆去，浑身上下淋了个透。展馆里“人特别少”，方杨无奈地接受，一场雨将让这趟出差一无所获。
一夜过去。17日上午雨停了。原定于这天回国的方杨发现他已经寸步难行。店门口横亘着“小河”，道路封锁，地铁、出租车停运，飞机航班延期，迪拜交通陷入瘫痪。与此同时酒店价格暴涨了四五倍。看着酒店的价格，需要续房的方杨犹豫了一个小时。等他下定决心再打开订房网站时，却发现周边2公里内的酒店悉数满房。最终，他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4月16日（左）与4月18日（右）的同一地点积水量对比
据美联社报道，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简称阿联酋）当地时间4月15日深夜下起雷暴雨，16日9时左右雨势逐渐变大，持续一整天，迪拜24小时内降雨量超过142毫米，超过该地一年的平均降水量。
雨后，人们外出蹚浑浊的积水
作为旅客吞吐量排名世界前五的机场，迪拜国际机场是这次暴雨中最繁忙和混乱的地点之一。暴雨淹没了停机坪，机场有两个多小时暂停所有飞机降落。许多飞机在迪拜上空盘旋数小时。视频显示，有飞机在停机坪形成的“湖面”上滑行，掀起阵阵波浪。大量航班遭到取消和延误，有乘客在机场滞留超过36小时，只能睡在地板上。
18日周四下午，雨停后的第二天，机场依旧人满为患。方杨乘坐地铁到达机场，被眼前的人流量吓到了，办理值机手续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尽头，“像我们国家的春运”。他原本要去广州，然而听说广州也在下暴雨，他决定到机场柜台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买上去国内其他城市的航班，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挤不到买票柜台，只好作罢。
暴雨阻断了航空公司和机场员工的上班路，人手不足让机场管理更加混乱。“大屏幕上信息非常混乱，都是过时的航班信息。大家不知道飞机到底几点飞、在哪登机，广播通知也没有，甚至有些登机口显示的起飞航班都是错误的。我猜测有很多乘客可能明明在机场等着，但要登机了都不知道。”候机厅里不时传出争吵声，“大家情绪都不好”。最终方杨排队两个多小时完成安检，又因为飞机延误等了四个小时，才在凌晨1点坐上回国的航班。
阿联酋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姚娴在暴雨最严重的几天，恰好在外地休假，直到19号才回到航站楼上班。不过，她从16号开始就不停收到公司的邮件，为鼓励员工上班，工资连涨两次。“17号到19号上班是双倍工资，20号到21号加到了三倍工资”但工作量也是翻倍的。“16到18号去上班的同事告诉我，这次的混乱情况史无前例，有同事已经连轴转了20多个小时，最忙乱的是办理改签的柜台，有同事到了机场，想走去柜台上班，却一直被堵在人群外面。”
20日周六，阿联酋航空公司网站上发布公开信称，正常航班时刻表已恢复，但仍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办理完改签的请求，还成立了一个工作组来专门处理大约3万件没能跟随旅客送出的行李。
望不到头的办理柜台队伍
到24日，迪拜的路面积水已基本被抽干、蒸发，裸露出来的沙子发出浓烈咸腥味。实际上，相比于阿联酋其他城市，迪拜虽然人口密集，但由于经济发达、抢险劳工充足，受灾情况已经算轻，而周边一些城市直到24日仍有内涝和局部停电，尚未复工。
姚娴和姐姐居住在阿联酋的第三大城市沙迦（Sharjah），因为紧挨迪拜，有许多高层公寓，租金相对迪拜便宜，是许多外籍人士的居住地。姚娴每天往西走600米到迪拜辖区内坐班车通勤，姐姐姚莉娟在沙迦一家公立小学当老师。姚莉娟在暴雨发生前的周一中午，收到了学校要求老师把电脑带回家的通知，“说可能要远程上班，应对周二周三的天气挑战”。姚莉娟记得，自己本来“没当回事”，因为此前也因为下雨和流感流行收到居家办公的通知。但到了周二下午四五点，她“被吓到了：“天突然全黑了，雷声频率不同寻常，闪电非常密集”。周三雨停后，姚莉娟下了一次楼，她看到公寓楼右侧低洼路段的积水已经淹没了许多私家车的轮胎，还有几辆水罐车在抽着积水。
暴雨在电闪雷鸣中席卷了迪拜城市
到22日本周一，姚莉娟的学校才恢复线下授课，“但每个班都有五到十个学生没能来上学”。另外，姚莉娟还有大约5个住在沙迦的朋友遭遇了停电。“共同点是他们的房子在地势低洼的地方，在暴雨中变成了孤岛，电线都被水淹没，有的停电甚至超过了一周。”
此次暴雨影响范围广，不止是阿联酋，周边的卡塔尔和沙特等国都遭受了暴雨，而阿联酋东南部的沿海国家阿曼伤亡情况最为惨重。周日，阿曼就遭遇暴雨和随之而来的山洪，首都马斯喀特（Muscat）的街道变成了汹涌的河流，阿曼国家紧急事务管理委员会确认19人因洪水丧生，其中包括9名被困在同一辆车里的小学生。
正在变化的气候
阿联酋总面积的65%是沙漠。与阿拉伯半岛上的其他国家一样，阿联酋以热带沙漠气候为主，炎热干旱，夏季气温可达50度以上，平均年降水量不到100毫米左右，集中在凉爽的1、2月。
雨水对于阿联酋居民来说，通常很金贵。“我的同事们一到阴天就开心得不得了，就说不想上班了，要出门去。阴天海边全是人，环境好一点的咖啡厅都找不到空位。”姚莉娟说，常年干旱让阿联酋人非常渴盼下雨，从来没有觉得下雨是个麻烦。“有一次我在教中文的时候造句，我说晴天我很开心，阴天我不开心，我觉得这个逻辑很正常。但我的学生纠正我，说‘老师，下雨我们非常开心’。”
杨涛在迪拜生活了20年，经营着一家咖啡馆，她记得“以前一年能下一两次雨就不错了”，“这两年人工降雨稍微多一些，但这一次下雨的强度是从未有过的”。阿联酋国家气象中心官员表示，4月16日的24小时内降水量，创下该国1949年有记录以来最大单日降水量。
雨后，汽车在暴雨积水中艰难行驶
这次强降雨，姚莉娟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人工降雨的结果？”姚莉娟记得，过去两三年新闻里经常宣传人工降雨的行动，政府还给相关科学家颁发了奖励。为了增加降雨和缓解水资源短缺，阿联酋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就一直在进行人工降雨试验，包括“云播种（cloud seeding）”，即向云层中喷洒颗粒物，促使云中的水汽凝结成更大的水滴，从而增加降水的机会，这种方法在澳大利亚、以色列等国都有应用。
但是有多位学者都表示，人工降雨造成此次暴雨规模的可能性非常小。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人工降雨专家史蒂文·西姆斯（Steven Siems）称，人工降雨对雨量的增加不足以造成如此大范围的暴雨。暴雨发生后，阿联酋国家气象中心官员奥马尔·阿尔·亚泽迪 (Omar Al Yazeedi)对媒体表示，该机构在暴雨期间没有进行人工降雨的行动，不过并未说明在暴雨发生的前几天有没有这样做。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气候科学家珍妮特·林德赛（Janette Lindesay）告诉《纽约时报》，气候变暖可能是主要原因。林德赛说，移动到阿拉伯半岛和阿曼湾的低气压系统与急流的部分相互作用，带来正常降雨，但是，随着空气和海洋温度的上升，海洋蒸发加剧，大气中的湿度增加，这可能导致雨势更大更猛烈。“全球变暖很可能对事件的强度产生了影响。”她说，“在世界许多地方，干燥天气变得更多，但降雨量较多的日子，雨量变得更大了。”
正在降雨的迪拜街头
其实过去两年，阿联酋已经发生多起降水造成的灾害，只是规模比这次小。今年2月，迪拜就遭遇过暴雨导致的内涝，而同一时间，阿布扎比（Abu Dhabi）则发生了冰雹灾害。2022年7月，阿联酋的富吉拉（Fujairah）地区遭遇大雨，洪水造成7人死亡，3897人被安置在临时避难所，有“中东最大石油枢纽”之称的富吉拉港一度被迫停运。
姚莉娟曾在富吉拉住过，对当地很熟悉，她最近再去，发现当地自然景观已经出现了变化，“绿色变多了”。“富吉拉那一块的山区，2019年就跟火星表面差不多，全是黑色或褐色的戈壁，现在你再去，它是有绿色的，有一点小小的灌木丛，甚至有树。”
降水增多对于阿联酋来说，会构成很大的防灾挑战。中国气象局的科普文章称，沙漠地区在经历强降雨后更易形成洪水，因为沙漠渗水快但蓄水能力差，而且缺乏湖泊河流等能够蓄水的水系。另外，沙漠地区往往缺少应对洪灾的水利设施和应急策略，遇到暴雨可能措手不及。
阿联酋的城市普遍缺乏应对大雨的排水系统。杨涛记得，迪拜过去十多年每次下雨，哪怕只是持续几个小时的中强度降雨，也会导致街道积水，而这些积水通常只能依靠太阳蒸发，偶尔由政府水罐车抽走。
暴雨后，城市在高水位的积雨量中逐渐恢复交通通行
另外，城市化也让阿联酋城市的排水能力变得更弱。一项针对沙迦的环境科学研究表明，随着城市发展和扩张，沙迦在过去四十年建设了越来越多硬质路面（如沥青和混凝土），导致雨水无法渗入地下，城市内涝风险进一步加大。
今年一月，迪拜道路和运输管理局成立了新部门“联合防洪管理办公室”，旨在联合警察局、市政府和工程机构解决暴雨期间的积水问题。“这次损失算小的，就是咖啡馆关门一天，还有送货的车被泡了水，花几千块钱能搞定。”杨涛庆幸这场洪灾已经过去，家人、店员都平安无事，但她注意到，“今年周边国家的雨水也特别多，也许是气候变化的原因”，她希望政府对防洪系统的投资，能让这座城市免于下一次灾难。
（参考文献：Shanableh, A., Al-Ruzouq, R., Yilmaz, A. G., Siddique, M., Merabtene, T., & Imteaz, M. A. (2018). Effects of land cover change on urban floods and rainwater harvesting: a case study in Sharjah, UAE. Water, 10(5), 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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