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难办,那就不办。
张晶
编辑巴芮
来源|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
封面来源|受访者供图
还能不能继续干?
《银河写手》上映后,单丹丹在路演结束后的深圳机场哭了一次,眼泪汹涌,要用整只手掌才能抹掉。
电影上映已18天,票房421.4万。对单丹丹、爱人李阔和朋友高群——这部片子的三位主创而言,这个数字算不上亮眼。
三人都是从业接近十年的编剧。没想到这是第一部有自己署名且公映的作品,还是自己拍的。这是他们准备放弃这份职业前,最后的放手一搏——自己拍一部电影,验证一下三人到底有没有这个实力继续做编剧。
电影讲述了两个北漂多年的小编剧写的原创剧本有幸被甲方看中,之后陷入长达一年的疯狂改稿中,但最终仍被甲方踢出局,梦想落空后,两个编剧抱着巨大的失望准备离开,但是在去车站的路上讨论出一个寻找鸡血石的故事而选择继续留下来——故事的原型是他们的亲身经历。
2023年,这部电影在FIRST青年电影展斩获了评委会大奖和最佳编剧奖,这让他们在电影圈子里第一次迎来小小的轰动。北大中文系教授、也是单丹丹的老师戴锦华在看过《银河写手》后,听到现场有人哭得很大声。她说,她在这部电影中捕捉到了一些非常宝贵的独属于青春的东西。
胡歌、易烊千玺等多位明星和电影人在微博上转发宣传了这部电影,但是这对票房的影响微乎其微。
《银河写手》在豆瓣开分7.3,几天后,评分下降到7.0。《银河写手》在猫眼的“想看”人数刚过万,单丹丹说,其实她在上映的第一天就预感市场反馈可能不太好。
电影上映后,很多打一星的观众质疑电影中的女性角色都是工具人。有人看完电影给单丹丹的微博留言要求“退钱”,单丹丹深夜看到后很快回复她,“好的,私信你吗?”
其实,她很想找个洞钻进去。面对观众批评,单丹丹典型的“好学生心态”在此刻暴露无遗。北大文学系硕士出身的她从小就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努力。她不断反思,甚至陷入自我怀疑,她一边刷评论,一边还把观众的意见记下来,就连蹲厕所的间隙也停不下来。是爱人同时也是这部影片第一导演的李阔不忍心地说,“你真的有必要在拉屎的时候都在惩罚自己吗?”
后来,李阔把她手机上的豆瓣APP卸载了。单丹丹又是个记不住密码的人,自此,她回到了一个看不到差评的世界里。
高群、单丹丹、李阔(从左到右)路演中
作为主创,她需要快速消化掉那些复杂的情绪。“你是要去承受一切的那个人。你能不能承受得住?后面的采访还能不能好好做?所有的路演,你还能不能跟观众认真地交流互动,会不会突然就不说话了?”
票房数据是反映电影成绩的重要指标之一,单丹丹哭的不只是第一部大银幕作品的票房失利,更多的,是她对自己作为编剧的实力的质疑。
单丹丹在深圳机场哭的时候,《银河写手》的另一位编剧高群正在东北老家,也在哭。因为用以证明个人实力的这部电影,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给他真正的确定性反馈,他依然在摇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个行业内继续干。
卑微的乙方
在《银河写手》之前,单丹丹、李阔与高群或者说大部分驻扎在北京东五环外常营的小编剧们,都有一个统一的身份——乙方。作为乙方编剧,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跟资方开编剧会,然后改稿,开会,再改稿,无限循环。单丹丹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十年,写过话剧、综艺、电影和短视频等多个领域的剧本,但她在这些作品中却不曾拥有姓名,要么她是被隐藏在大编剧背后的“枪手”,要么她写的短视频根本不会在片尾列为“编剧”这一栏。
2014年单丹丹从北大中文系硕士毕业时,还曾凭借自己制作的一部话剧在校内略有名气,开心麻花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能靠才华吃饭太酷了”,她“想都没想”就去了。自此,单丹丹成为了开心麻花的一名签约编剧。
系里的毕业生普遍都进了央企、国企、事业单位,单丹丹是那届中文系硕士生里唯一靠写作谋生的学生。她的这一举动在系里引起过一阵小小的轰动。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同系的师兄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说,“你捍卫住了咱们中文系的尊严,你还在搞创作。”
李阔是南京传媒学院表演科班出身,2014年毕业后回老家做了一名销售,一天打200个骚扰电话,卖过市面上所有的成功学课程,但是一单也没成功。后来朋友叫他去演话剧,一天300块钱,只有三句台词。“一路都很快乐。”但是,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他和同台演出的一个朋友每天一起挤地铁回家,朋友每次都在地铁上说,“李阔你不行,你完了。”
单丹丹后来问他,这样说不会伤害到你吗?李阔摇摇头说,“没有。”
“感觉活得像一个没有心的人。”单丹丹说。
两人是在2019年认识的。当时单丹丹已经离开了开心麻花,成了一名自由创作者。她有一个去剧组观摩学习的机会,认识了当时在做跟组编剧的李阔。
李阔是在2015年底来的北京,来当演员。当年正是资本热钱涌进影视行业的高峰期,所有的咖啡馆都在聊电影,最鼎盛的时候每一张桌子聊的都是几个亿的大项目。
但后来李阔发现一天300元的报酬养活不了自己了,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开始给人当“枪手”,替人写剧本,写一集拿2500元。李阔从业近十年,大多数作品都没有署名,钱很少。但夸张的是,有的导演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李阔,我想要一个李安的《喜宴》级别的剧本。”
李阔在给一档已经停播的喜剧综艺写小品的时候,认识了高群。当时的高群已经在从事了地质勘探、物流、酒吧歌手以后,正式转行做了编剧。后来只要有活儿,相互都会惦记着对方。
《银河写手》剧照
他们在常营的出租房里一起谈论电影,谈论梦想。拉片的时候,看到烂片会吐槽一句“拍的是些什么”,看到很牛的作品又突然开始自我怀疑。李阔说,自己常常在自卑和自负间来回横跳。
入行十年,作为卑微的乙方,单丹丹很少说“不”,甲方说怎么改,单丹丹都说“好”。她后来反思,可能是自己的社交手段不太高明,她觉得自己应该秉持基础的社交礼仪,先夸夸对方“老师说的特别好”,然后再跟对方提议“要不咱们讨论一下?”
但李阔和高群“绝不可能一出来就站在甲方的立场去考虑”,得过三五天才开始反思,“但是10条意见丹丹能反思8条,我俩最多反思3条。”
李阔自负的时候,单丹丹就在家会骂他,“你有什么可拽的!”同样,单丹丹自我怀疑的时候,李阔也会鼓励说,“你做了一件多棒的事儿。”
有一个剧本单丹丹磨了三年,却连大纲都没过,甲方不断提出问题,她就不断地改,最后还是李阔劝她,“收手吧,三年只拿了一万六,可以说‘不’了。”这一万六,是最初甲方给她的定金。
作为编剧,更直白的说应该是作为内容制作公司“乙方”的这十年,他们没有收获名,而利的方面也甚是微薄。有时生活陷入窘迫,也会接受家人的接济。最难的一次,单丹丹的母亲拿出给女儿准备的嫁妆支援她。当时的单丹丹还没有男朋友。
30岁生日那天,单丹丹来了一场“全方位破防”。当时她还不认识李阔,自己一个人坐在光线昏暗的出租屋里大哭了一场。房东养在阳台上的上百只鸽子成了她那场破防的唯一见证者。最后,她洗了把脸,撸了个全妆,请最好的朋友们吃了顿大餐,唱了歌,P了美图发了朋友圈,第二天醒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打开电脑接着写。
最后一搏
2020年,单丹丹与李阔得到了一个参加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会的机会。FIRST创投会上,每一个创作者都有一次公开陈述的机会,创投会邀请影视头部企业或投资人为创作者助一臂之力。
他们带着自己的原创剧本《火星司机》上台,一改往日文化人的“不好意思”,在创投会上“穷尽口才之能”。他们卖力地演练,一遍遍地背词,最后还想到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贴在PPT上,完全是一种“售卖自己”的状态。
单丹丹讲完后对着台下100多位投资人说,“如果大家对我们的项目感兴趣,别犹豫,拿出你们的手机扫一扫。”说完这句话,两个硕大的二维码齐齐亮相。
“全场炸开。”100多个手机同时举起,李阔觉得那个瞬间极其魔幻,结束下台打开手机,显示微信好友添加的地方是红色的“…”,甚至有很多资方抢着跟他们签《火星司机》的制作合同。
他俩的第一反应是,“成了。”
《银河写手》物料
但回到北京后,他俩才知道什么是“浮华”。往后两年多,他们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改稿漩涡。“让你不停地改。”他们换了好几轮资方,剧本还是改不好。这个剧本的主人公是一个50岁的中年男人和他18岁的女儿,这两个年龄段的人,他们都无从了解,怎么写都写不到人物的内心,两个角色就像傀儡一样被他们操控着,困扰了他们800多天。
单丹丹的合租室友曾劝慰到,“很多青年导演最后拍了的都是他的第二个剧本。” “闭上你的嘴!”单丹丹被气够呛。
但是最后,这个剧本真的没成,他们自然也拿不到尾款。2022年上半年是他们最迷茫的一段时间,“当时人生处在一个路口,不知道该干嘛,也没什么活儿找你了。”李阔说。
2022年7月那个闷热的夏天,单丹丹、李阔领了证,结了婚。同时他们决定,再写写试试。他俩拉来高群开始创写他们的第二个原创剧本《银河写手》。在北京漂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部登上大银幕的作品,他们都想验证一下,自己还能不能吃编剧这碗饭。
这次创作更像是三个年轻人在跟自己较劲。“就让你打一次擂台,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能力继续打下去。如果这次《银河写手》证明你不行,那就不要怨天尤人,不要再说没有机会。”李阔说。
于是,三人组合在一种激情的状态下,开始剧本创作、码人、找钱、拍摄,连分镜都没有做的情况下,只用了4个月就做完了一部电影。
《银河写手》拍摄现场
这一次,他们完完全全实现了自我表达,他们的剧本没有被甲方修改过,没有被规训过,更没有哪一刻为“市场”考虑过。他们如此天真、莽撞地拍完了职业生涯的第一部作品。
写《银河写手》剧本的时候,他们经常吵作一团,甚至会为了一个“de”到底是“的”还是“地”吵个不可开交;也会为了一个梗是谁最先想出来的开启一场罗生门式的倒推。
但因为疫情的原因,行业整体趋于萎缩,找钱的过程并不顺利,最后是两人凑齐了钱,拍摄才得以启动。但为尽量缩减支出,他们也不得不采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比如有一次开车看场地,7座车塞不下8个人,看来看去把谁扔掉呢,最后李阔决定,把司机扔掉,自己开车;有个场景需要找一个大平层豪宅,身边认识的朋友都没住过大平层,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找了一个免费的样板间,但是必须在早上7点之前清场,于是开启夜拍模式;拍摄要用到的很多家具都是美术组从单丹丹家搬出去的,有一天她回家拿东西,进门发现,自己的家基本被搬空了。她曾攒钱给李阔买了一块表,开机当天,李阔很有仪式感地戴上了这块手表,但是眼见着道具组老师很快就把这块表从他胳膊上撸走了,“对不起,这是剧组的重要道具。”
但好在,片子仅用了1个月就拍完了。两人现在回看,那一个月的拍摄实在太顺利了,即便是第一次从一个编剧切换到导演的角色,除了钱,没有什么能成为他们大的阻碍。
2023年7月,他们带着只剪辑了半年的《银河写手》去了FIRST青年电影展。在李阔眼中,这是一部青涩的带着毛边儿的独立制作,“我们自己拉的班底,确实是不完美的,”是它符合自己对于青年导演的一种自我期待,因为它很大胆,很年轻,不是一种老气横秋的东西,“它是我这个年龄该干的事。”
不认输,但输得起
从FIRST青年电影展回来之后,李阔和单丹丹重新回到机房和操刀过《你好,李焕英》的剪辑指导叶翔把片子精剪了一遍,直到今年1月份制作完成。
4月初路演结束回京后,单丹丹和李阔、高群再次接受了一波媒体采访,她说,当她走进采访间的时候,她能感觉自己的头低得很低,她不确定的是“这么点票房,你们还愿意采访我吗?”但是,每一个与他们见面的媒体人都会笑着跟他们握手,说一句“恭喜你,电影上映了,期待你们的下一部电影。”
《银河写手》拍摄现场,左一是男主角宋木子
陆续地,还有一些橄榄枝抛过来。很多青年导演在电影上映后私信他们,“你要坚信你们的职业之路是真正开启了,后面肯定会让你们感到惊喜的。”这个变化打破了他们的自我怀疑,“你发现业内还是信任你的,不会因为这个数字就不信任你了。”
单丹丹和李阔承认,《银河写手》里,没有观众期待的“刀刀见血,枪枪见肉”的“爽感”,在商业上没有做到极致。在朝阳区房租洼地、聚集着影视弄潮儿的梦想之地常营,大家都是不知名小编剧,他们没见过有谁的人生会像喜剧电影一样,“电话响了,大明星给你打电话了,‘我要演你的作品了’。”他们见到更多的是“他被打趴下了,但是他依然还在这干。”
单丹丹的微博上还有上千条影迷留言,她决定以每天100条的回复速度向所有鼓励她的影迷说“谢谢”。她相信,通过这种方式能让观众记住这个青年导演,在下一步作品要上的时候,会在社交平台上点点“想看”。
《银河写手》诞生于一次验证自己的冲动。李阔说,这次冲动的拍摄最后验证了“我们还有机会”。他们并不担心再回到过去那个被动创作的状态里。“以前不知道拍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要吃多少苦,现在知道了这是成为一个职业导演的必经之路,而不是自己的倒霉或不幸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单丹丹说。他们的职业规划也不仅局限于单纯的编剧了。
《银河写手》拍摄现场
相较过去做很多承接甲方的剧本,他们还是想写原创剧本,写自己了解的熟悉的故事。他们已经开始在做下一个原创剧本,也是喜剧,只是相比于《银河写手》,他们的题材会更大众一些,但是又保留了很多鬼马的东西。
以前在跟朋友闲聊的时候,单丹丹说过“我要去戛纳”。但是,在做完《银河写手》之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作为青年导演最重要的技法,是先学习拍好一个类型片,给资方和观众一个交代,对自己而言,这也是一份“能够生存的职业”,“我们能一直拍下去”。
3月18日,单丹丹三人携《银河写手》重回母校北大,在百讲纪念讲堂做了映后分享。旁边坐着她的老师戴锦华。对单丹丹而言,带着作品重回北大的感觉像“带着一份写了十年的毕业论文”,十分忐忑。
当初激动不已夸她维护了中文系尊严的那个师兄,现在已经是一名高校的副教授。
“后悔当初的选择吗?”后浪研究所问。
“从来没有后悔过”,单丹丹斩钉截铁地说。
看了两遍电影的戴锦华在映后谈到了自己对“成功”的理解,“成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这个意义上,多数人已然被判定为失败,甚至都不可能有加入角逐的机会,我们鼓励大家成长,但我们也要学习接受失败,面对失败和输得起。”
单丹丹在映后原本想说,毕业后什么都没做成,一个署名的作品都没有,这十年过得很辛苦。但是听完戴老师的话后,她说出的是这样一段话,“虽然我(之前)的作品没有上映,但是我收获了很多创作上的快乐,这个快乐不一定被别人看到,但是我自己看到了,这十年没有放弃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我不认输,但我输得起。”
北大放映完的那天晚上,走出影院的人迎面遭遇了北京这个春天的第二场风沙。但是,一夜过后,万物又重新天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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