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立夏”了。
提醒我这件事的,是一位新来的医生作者,她叫苏重山。
她是一名ICU医生,从业9年,至少救活过1000条人命,在去年平均每两天就要救活一个人。
亲历无数危急病情的她,见惯了生死,却对夏天感到害怕。
两年前的夏天,她遇到一种怪病,那是她遇过的最危险的疾病之一。它叫热射病,经常被误认为有点严重的“中暑”。但与中暑不完全一样的是,患者体内的温度高到,各个器官都开始产生变化。
她在短时间内,接手了12个病人,有5个因此而死,有一人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当时,没人想到,夏天的太阳里藏着多少危险。
我是一名成都某三甲医院重症医学科的主治医生,在ICU里工作已经9年了。我见过各种危及生命的重症疾病,面对过许多生死离别场景,也抢救过上千名患者。
我最难忍受的是ICU科室里面的声音。
如果病人情况很平稳,病房就是一片死寂,他们在昏迷状态下勉强维持着微弱的呼吸。但这种死寂总是在我出乎意料时被打破,只要患者病情很重,出现异常的心跳,仪器就会发出“哔哔哔……”的声音。
这种报警声如大货车倒车的提示音,刺耳且急促,让人有很强的紧迫感及压迫感。我甚至形成了条件反射,在巡视病房时听到后会跑过去处理并提醒护士,病人有异常情况。
在这样高强度、高压环境下工作,大部分ICU的医护人员都有窦性心律不齐的问题,当然也包括我。
所以每次下班回家,我都只想安安静静待在家里放松,或者出去骑车、健身。
这种恐怖的感觉,在我的职业生涯里经常出现,尤其是在2022年那个夏天。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7月酷暑,当时爆发的一种怪病,将这种恐怖的报警声反复带到我的科室。我在梦里都躲不开这种怪病带来的警报声,还有那些即将死亡的病人。
1950年以来成都温度超过40℃只有2次,一次是2006年的8月,另外一次就是2022年7月,当时大家还戴着口罩。
2022年夏季超过40℃的高温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夏天。
室外地表滚烫,人在外面站几分钟,皮肤就有灼烧的感觉,大家都躲在室内吹空调。空调消耗了巨大的电力,成都用电量达到了高峰,为了应对电力紧张的问题,我们医院专门安排了电工,以便应对特殊情况。
7月初,我值班也遇到了一个繁忙的周末,只有我一个人处理全科室的病人。就在我准备休息的时候,急诊科又送来一个昏迷的患者,那是一个58岁的环卫工人。
当时我已经身心俱疲。
这个环卫工人姓李。老李刚到病房时,我看他像一个中毒的患者,昏迷着,手脚却在抽搐,同时不停呕吐。我凑过去一看,他的双眼很奇怪——居然是向上凝视的。
更奇怪的是他身体滚烫,像个小火炉,水银体温计一测42℃,几乎到了最高值了。
这是典型的热射病症状啊。我心差点提到嗓子眼儿。
热射病在普通人的认识里,属于重症中暑,好像听起来没那么可怕。
但在医护的心里,却是随着夏天到来的第一号“杀手”——患者体温会在40℃以上,相当于身上贴满了暖宝宝,加上夏天三十多度的高温,人体也吸热,整个身体有热也散不出去,直接变成一个小烤箱。
大家也可以想象一下,大众浴池里的水温最高值是45℃,普通浴池水温40℃,正常人泡在里面不会超过20分钟。
得了热射病,相当于整个人长久地被闷在了高温浴池里,各个器官会被高温“煮着”,内脏器官的细胞受损,然后器官也开始衰竭
换个简单的说法,现在的环卫工老李,他体内的器官正在被慢慢“煮熟”。
而他现在不停抽搐,就是因为他的中枢神经在高温下,已经“熟了”,控制不了身体。
在身体受热受损的情况下,他体内原本的降温代谢的功能,都会失效,很难再出汗。
我安排护士给老李连接上呼吸监护仪,几乎是一瞬间,仪器再次发出了恐怖的警报声:哔!哔!哔!
监护仪显示,老李缺氧严重——血氧饱和度很差,只有63%,要达到90%才正常。
他的肠胃已经被“烧”出问题了,口腔不断地涌出胃反流呕吐出来的食物及唾液,随时可以堵塞气道,可能导致窒息死亡。
我奔跑着到ICU门口,喊老李的家属。来了一个穿着简朴的老婆婆,她不高,满头白发,有点凌乱,不会讲普通话。
我着急地对她说:“现在老李全身像着火了一样,体温特别高,呼吸也很困难,需要用呼吸机,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救命要紧,我先和你说明情况,同意书我们等会儿再签。”
老婆婆没有反应过来,一脸的错愕。她只简单地回答:“好”。
我又冲回ICU,给老李进行了气管插管并连接了呼吸机辅助呼吸,同时使用了镇静镇痛、抗癫痫等药物。
这下老李的呼吸状态才逐渐稳定,四肢肌力紧张及癫痫也逐渐好转起来。
老李得先散热才行。
我嘱咐吴护士及护工及时给老李冰裹上冰毯,戴冰帽降温。但光这样还不够,他身体这么烫,消耗也很大,需要输液补充身体丢失的营养和水分。老李的鼻腔里也插上管喂营养。
体温增高后,人体会失水,血液会浓缩;其次,细胞被高温损害后,也会导致血液浓缩。我们给老李用上了抗凝药物,防止他血液凝固,无法循环。同时我们开启了透析治疗。
老李身上布满了各种管,被呼吸机、透析机、心电监护仪包围着,那个“哔哔哔”的声音聚拢起来,开始变频变奏,我的神经更紧张了。
热射病治疗要遵循“十早一禁”的原则,核心就是把病人的体温降下去,回到人体正常的温度,早点麻醉减轻病人的痛苦,帮助病人正常呼吸,同时补充营养,让身体有能量代谢。
这些治疗只能维持老李暂时活着。
老李不能进行任何手术。热射病患者往往存在凝血功能异常的情况,手术出血很难止住,会直接死亡。
我们科室高主任突然打来电话了:“今天下午收的环卫工人,你要尽全力抢救,政府这边已经跟我们院领导说过了,费用的话政府会想办法。”
经过我们几个小时的抢救和治疗,老李血氧达到了96%,心率及血压正常,但是他的体温一点没有降下来,身体的各个器官,依然在高温中慢慢衰竭。
我们不能再让他的器官被“煮熟”了,我们要给他降温,能抢救多少是多少。否则就算救回来了,他可能也会瘫痪。
我准备好同意书去谈话间,找家属说明情况。
谈话间依然只有老婆婆一个人。她眼睛很红,眼角泛着泪水,很焦急,又不知所措。她意识到老伴儿病情很严重。
我问:“婆婆,你的子女呢?”
老婆婆抹掉挂在眼角的泪痕,“两个儿子刚下班,正在往医院赶。”
这两个儿子没在市区工作,在周边郊县上班,距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个儿子没有文凭,主要做体力活,家中有老婆和小孩,日子过得很拮据。
老婆婆盯着我:“医生,我们老李囊个样了?我们家没得啥子钱,买的农村社险。能不能救得回来哦?救不回来我们就不救了,不花冤枉钱了嘛。”
我还没把老李的情况告诉婆婆,她就有了放弃的念头。
我安慰她:“婆婆,你放心,费用你先不要担心,因为是工作中生病的,工作单位会给老李出治疗费用,政府刚给我们医院领导打过电话,让你不要担心费用,我们会尽全力医治的。”
看着婆婆松了一口气,我才跟婆婆讲老李的情况,包括热射病的治疗风险和预后情况。我担心她有没有听懂,反复解释。我讲了半个小时,她才听明白。
她听完神色就变了,眼神里有恐惧。接着,她全身瘫软,颤颤巍巍,就开始哭。我赶紧扶她坐在椅子上。
我也有些慌乱,只能说:“我们会尽全力抢救的,你放心!”我重复了好几遍。老李的情况很严重,我不敢承诺什么,也不忍心看着老婆婆难受。
等婆婆情绪好点了,我才离开谈话间。
老李平时身体不太好,年龄也大了,多器官功能衰竭得很快,增加了治疗难度。
第二天,我早上八点查房时,发现老李身体会时不时抽动,他癫痫发作,神经系统的损伤有些严重了。他的肾脏也在高温中受损,已经无法正常地小便,导致体内很多毒素也排不出去,继而影响更多的内脏器官。
我现在看老李整个人身上都布满了淤青。
突然警报声响了,还是因为无法降温的原因,老李的凝血功能又异常了,他的皮肤下、消化道在出血,就连呼吸的气道里也出现少量血迹。老李还处在休克状态,很难看出他的痛苦。但透析机发出的“哔哔哔”声频率和声调在变奏。
病床前的我,病床上的他,都在一个很窒息的空间听着很窒息的声音。
老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老李的血液系统有故障,肾功能衰竭,只能外力辅助,帮着老李体内血液循环起来。我和科室几个医生讨论老李的情况后,决定采用血液灌流技术,这种技术会将老李的血液引导出来“洗”一遍,干净了以后再输送回体内。
一周过去,老李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很糟糕,血液灌流的效果不明显。
老李每天透析、血液净化的费用有六七千块钱,每天输血费用两三千,仅这两大项治疗费用就接近一万了。额外的药费、监护费用、呼吸机等费用算进来,每天花费一万多块钱。
而据我了解,这片区域的环卫工人每月的工资不及五千。
医药费不断叠加,欠着的单子越来越多。政府那边续费也及时,这是老李的家庭所不能承受的。
高主任、医务部的杨老师也配合家属,多次和有关部门沟通,介绍治疗的情况,希望政府在医药费上给予支持。
老李的两个儿子生活在市区外,忙于生计和家庭,也很少来医院,也负担不起治疗费用。他们担心没人帮忙支付医药费,去有关部门催了几次款。
有关部门不定期安排工作人员来慰问老李。他们称会想办法解决老李的医疗费用。
而老李的情况太严重了,仍有高热及多器官功能衰竭的症状。他没有意识,感知不到领导们的关心;他全身麻醉着,也感知不到疼痛。只有“哔哔哔”的响声,仪器上的数值变化,显示着老李还有生命体征。
我和团队希望能把老李救回来,而眼下我们有些束手无策。
婆婆每次来探视时,哭着呼喊老李的名字,嘶吼声贯彻了整个病房,甚至盖过了仪器的“哔哔哔”声,惊动了他病床探视的家属,转过头看向她。
婆婆跟我说:“我咋个喊不动老李喃,他囊个还不醒?我们老李辛苦一辈子了,受了好多罪哦,现在身上插满管子,疼也喊不出来。他活得苦呐。”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递上了纸巾,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婆婆接过去,抹了抹眼泪,“他活过来能自己吃饭么?他活过来没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需要人照顾的话。两个儿子负担不住。他们活得也不容易。我年纪也大了,腿脚也不很方便了。我们想接老李回家,伺候他两天。”
我听明白了婆婆的话。
两个儿子很少来看老爹。他们忙着挣钱生活,停一天就少一天的工钱。目前这个情况,他们越等待越煎熬,甚至越被动。
老李属于工伤,提前和有关部门谈的话,可能多拿点赔偿款。
很快,老李家承受不住了。两个儿子开始和有关部门商量。对方承诺负担老李的出院费,给予老李家一些赔偿。
谈判结束后,两个儿子来找过我。他们站在谈话间,满身灰尘,表情凝重,还有些拘谨。老婆婆也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两个儿子和婆婆都在。
大儿子先开口,“我们已经找好了救护车带他回家,麻烦苏医生帮忙办一下出院手续。谢谢您,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这16天的抢救,我也尽力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此时得尊重家属的决定。
他们签完字,我回到病房。吴护士还在老李身旁,“4床家属决定回家了?”我点了点头。
有时候那个紧迫的“哔哔哔”声就是以这种方式消失的,撤掉所有的仪器,送病人回家。
老李的出院,像一根刺扎着我的心,深深地刺痛了我。
这股情绪一直压着我。加上成都高温天气持续,我很害怕再遇到热射病人。
当时分院的同事给我发微信,她们也开始接诊热射病的病人了,病情都很重。发病初期接收到病人就已经是多器官功能障碍,治疗难度大。我最害怕的还是来了。
老李离开第二天,分院又送来了一个热射病的昏迷患者,他叫小杨,是一名快递员,30岁。
小杨昏倒在街上,被路人发现后送到医院。昏倒前,他已经持续在高温环境下工作十多个小时。
小杨被送来的时候,和老李一样,深陷昏迷,各个器官受损。
更致命的是他已经严重酸中毒了。
人在休克状态下,心脏供血量会下降,影响氧气供应,导致人体代谢受阻。我们运动后的,身上的那种酸疼就是乳酸导致的,而小杨现在的乳酸无法正常排出,将要危及生命。
此时,针对小杨只能上床旁透析,帮着他受损的肾脏运行,排出乳酸等毒素。
我看着小杨的体温持续高温在40℃以上,我迅速跑到谈话间,准备和小杨家属沟通情况有多危险。
我推门进去,看到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年夫妻,慌忙问道:“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他们旁边站着一个穿正装的女人,看样子像从单位立马赶过来的。
“请问你们跟病人是什么关系?”我关上门,问他们。
这个女人抢着说。“我是他姐姐,这是我爸妈。”
我想着小杨30岁了,应该结婚了,如果配偶授权签字更好,“他结婚了嘛?”
姐姐憋了几秒,“他离婚三年多了,需要签字的话,我来签就好。”
我没有再问什么,抢救病人最重要。我先简单交代完情况:热射病是很严重的中暑,对全身多个器官造成损伤,随时可能危及患者生命,即使保住性命,抢救过来也可能无法生活自理,这个病花费也很高。
姐姐没有片刻沉默或犹豫,“拜托医生尽全力抢救,我只有这一个弟弟。这些年他不容易,老婆跑了,低迷了三年,刚开始做快递工作,谁承想第二天就碰到了这事儿。拜托医生了!”
老头老太太始终沉默,眼里布着泪花,看着我。
我简单安抚了一下他们情绪,冲回了急诊科。
小杨裹上了冰毯,戴上了冰帽后体温逐渐下降,但之前的高温已经导致他大脑开始水肿,继而颅内压力升高。我此刻见到的小杨双眼外凸的程度,已经非常恐怖。
报警声时不时传来。说实话,我没有把握抢救回小杨的生命。
下午四点,家属来探视。姐姐到床旁,看到小杨眼睛突出、鼻腔出血、脸色发黑,她一摸小杨还全身冰凉、一颗颗泪珠掉在床上,“小杨,小杨……你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姐姐嘛,爸爸妈妈也来了就在ICU外面。你要坚强啊!你要好起来!未来的路还长啊!”
小杨仍处于昏迷状态,疼痛刺激无反应,加上使用了很强的镇静镇痛的药物,他根本听不到。
ICU不允许陪床,姐姐又不敢让爸妈看到小杨现在的情况,老两口在ICU外面的走廊里焦急地等待。
姐姐出来以后,我把姐姐拉到人少的地方,“现在持续透析加血液灌流都已经用上去了,能用的我们都用了,现在就看小杨能不能挺过去。这个病治疗费用很高,每天的费用都上万,小杨没有保险,费用上你们也要考虑。”
小杨的住院费也是老大难问题。他父母在农村,年事已高,经济能力有限,又没有工作能力。他只能靠姐姐。姐姐是一名医美产品的销售,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住在成都三环边上,收入也不是很高。
我想想也是心酸,如果这一家人的家庭条件再好点,小杨也不至于拼命在高温下工作,躺到了病床上。
姐姐却没有因为经济的原因而迟疑,她说:“我已经跟老公商量好了,不管怎么样,就是卖房子也要救。”这番话让我很动容。
但对于这一家人来说费用确实是问题,如果小杨的单位能负起责任来,姐姐的负担可能会大大减轻。
姐姐告诉我,自己弟弟在快递站分拣快递。这个快递站只有一个双开门的口透风,没有窗户,空气无法对流,里面也没有大的降温设备,只有一个吊扇。成都那几天气温特别高,站内的温度也很高,小杨是在里面长时间地工作,引发了热射病。
姐姐有些为难,“小杨刚上班,没签劳动合同,可能快递公司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我还是建议她去试试,毕竟老李那种情况,政府负担了相关费用。
高主任、医务部的杨主任是乐意帮忙的,他们与快递公司取得了联系,告诉快递公司小杨病情很严重,可能死掉。最后,快递公司那边也没有回应。
姐姐也告诉我,快递公司以没签合同为由,不负担任何医药费。她准备联系律师起诉。
高主任后来叮嘱我,尽量给小杨用性价比高的药物,从治疗成本上减轻姐姐的负担。这是我们医生最后能为这家人做的事了。
隔了两三天,姐姐补交了几万块的住院费。
小杨的治疗过程和老李的差别不大。我们输血和输注止血药物来改善小杨凝血功能异常的情况,床旁透析及血液灌流治疗持续清除小杨体内的毒素。同时,我们控制小杨的癫痫症状,补充营养。
可能是小杨年轻,没有基础病。第五天,奇迹发生了!小杨的病情控制住了!
麻药劲儿过去后,我们喊他能睁开眼,双眼未见突出,四肢肌张力较前有所下降,不再出现癫痫了,乳酸也降至正常,凝血功能好转,消化道出血也好转,不再需要输血了。
看着小杨病情的好转,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回到家,我安稳地睡了一觉,不再梦到“哔哔哔”的仪器声。
在ICU医护微信群,大家也在讨论这鬼天气,出门太热,容易中暑。有护士吐槽,管理一个热射病患者都顾不上来,警报声一响就得忙起来,重症监护记录来不及写,这个月还没准点下过班。
我的情况和护士差不多,有时候还得顾其他病人,堆了几个病历还没有整理。
吐槽归吐槽,大家也在复盘,在调配医疗资源上多改进,血浆必须得及时供应,冰块得储备足了。
聊到老李,大家很惋惜又很无奈。大家求高温天气赶紧过去,可别再有热射病人了。
我正在办公室坐着回复群里的消息,同事跑过来说,科里又接收了一个疑似热射病患者。
我赶紧小跑着回科室。
患者被送到我们科室时,同样腋下温度达到42℃,出现了多个脏器功能严重障碍。
他还处于昏迷状态,叫了几声没有反应。患者脸色也很红,全身青紫,口腔及鼻腔不断出血,也出现了凝血功能问题。这个患者的酸中毒比小杨都严重。
患者已经不能自己呼吸了,急诊的同事用运转呼吸机维持着他的呼吸。
我和吴护士刚接手这个病人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比小杨送过来严重多了,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哦。”
我向高主任汇报了再次收到热射病患者的情况。高主任叹了一口气,“以往一年都接收不到一例热射病患者,最近没一个月就接到了三例热射病病人。这太邪门了!”
患者是一名外卖员,广东人,32岁。
下午,他送完外卖,在朋友的面包车内睡着了,没有开车窗。等到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这么热的天气,车内不通风,温度高,容易诱发热射病。
患者被送过来时没跟着家属。我打了急诊留下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姐姐。
急诊科的同事已经联系过姐姐。姐姐很紧张:“我知道小曾已经送到医院了,我们马上订机票去成都,我们什么都同意做,请医生尽全力去抢救他,求求你医生,求求你了……”
患者叫小曾,老家广东,他一个人来成都打拼。
2022年的夏天,成都还在防疫期间。家人从广东赶过来异常困难,需要查身体状况,酒店隔离,他们看到小曾估计也是几天后了。
小曾的病情很重,我们来不及等,给家属同步完消息,就得加速抢救。希望小曾能撑到家人来看他。
前面的两三天,小曾的多器官功能没有好转,每天都在输血,床旁CRRT治疗和血液灌流也没有停。各种仪器的声音奏响,远胜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小曾体温一直在40℃以上,冰毯一直裹在他身上,冰帽也没有摘下来,冰块也用了好几桶。这么高的体温对全身脏器官伤害很大,对大脑和神经也严重的损伤。可能他命保住了,也不会醒过来。
我当时很怕更危险的情况发生。不过上一位患者小杨的命救回来了,也给我一点信心。小杨的中枢神经系统受到了很大损伤,说话不清楚,四肢活动有问题,像舞蹈症患者一样。我找过康复科的老师,希望他们早点介入,帮助小杨恢复。
而现在的小曾高烧不退,我担心他的中枢神经也会受损。
“他还没醒,高烧这么重……” 我及时中断了自己那可怕的联想。
又过了几天,小曾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作为主管医生,我需要每天跟家属打电话,同步小曾的病情。我有时候比较忙,科室护士也会接到他家人的电话。他们来到了成都,还在酒店隔离,很着急,隔两三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
我们也急,他刚30岁,还很年轻。
小曾必须得把温度降下来,才能缓解其他病症。除了常规的降温手段,吴护士把生理盐水放在冰箱里,冻到低温状态。她和护工帮小杨侧躺着,用枕头将臀部垫高,接着将冰冻的生理盐水通过输液器,进入肛门,然后注入生理盐水,以此来达到降温的目的。
可他的体温依然没有降下来,我们只能将药物降温加上。
热射病救治指南中不推荐药物降温,热射病患者体温高,肾脏、肝脏被“烧烤”后已经出现了衰竭症状,解热镇痛的药有副作用,这些副作用对肾脏、肝脏的伤害也很大。

所以我们一般不会选择药物降温,除非患者的脑损伤很严重。
我担心小曾的大脑被“烧”坏,救活了也没意识,不能走路,只能吃流食。而且他的各器官还在被“烧烤”,一直在衰竭。
体温要降下来才有救治的希望。我给小曾的家属说明情况,他们对我们很信任,让我们医生做了大胆的决定——使用冬眠合剂!
冬眠合剂的最主要作用,是可以给患者的大脑降温。但它同时也有副作用,可能会引起患者血压、呼吸等不稳定,也可能导致神经功能紊乱。对于小曾这种中枢性高热休克的患者慎用。
此外,冬眠合剂不能单独使用,需要配合重度麻醉,有利于病人恢复。
我们冬眠合剂用得不多,担心会有意外情况。
这是一次冒险的用药,家属不得不承担这个风险。另外,家属也要解决医药费和住院费的困难。
小曾每天的治疗费也在1万元左右,我告知家属:“治疗费用太高了,他还没有保险,现在欠的医药费太多了,希望家属尽快补交。”
小曾姐姐说,“整个家族都全力支持抢救小曾。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会想办法的,你们不需要担心费用。”我听到电话的那头的声音哽咽了。
由于热射病在短时间内高发,各个医院也相继收治了很多热射病患者,也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
医务部杨主任、外联部张老师来科室看望小曾,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和经济后况。两位老师联系了外卖公司和报社。外卖公司那边承担责任的意愿不强,报社那边报道了小曾的情况,呼吁大家帮助小曾。
医院领导也是强调,在治疗费用上,尽力给小曾家节约一些,减轻他们的负担。
隔离时间终于过去。高主任批准了小曾的父亲和姐姐来病房,看看小曾。
小曾的父亲和姐姐,穿着隔离服,戴着口罩,露着红红的眼睛。他们眼前的小曾有气管插管,还在镇静状态,没有任何反应。
小曾全身水肿,有大面积的淤青。父亲和姐姐怀疑躺在床上的患者是不是小曾,我指了指病床旁的病人信息。
他们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又凑上脸去再仔细看了看。父女二人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拼命地呼喊着小曾的名字。
姐姐的眼泪弄湿了口罩,父亲叫了好几遍小曾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设备发出“哔哔哔”声,就像死神手里的秒表声,而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更加显得ICU像个死寂之地。
我担心他们在病房待时间长了,影响他们的信心。
我把他们带到谈话间,聊了聊小曾的情况。我拿小杨举了一个例子,救过来的希望有,可能预后不乐观,可能需要人照顾。姐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没有沉浸在悲伤里,而是拿着笔在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弟弟的情况。
她听到预后的情况后,称愿意照顾小曾。
一周后,小曾的体温终于开始往下降了,多器官功能衰竭的情况也逐渐好转。
这期间,上一个患者小杨的病情也越来越好,出院以后,就去了一家专门的康复医院进行治疗。
现在整个医院的热射病患者只剩下了小曾,两周过去,他的体温基本正常,冬眠合剂已经停了。接下来就是停镇静。
说实话,我心里真的没底,前期病情那么重,持续的高温对脑神经损伤很大,我很怕他醒不过来或者偏瘫。
随后,我开始停小曾的镇静药物,尝试逐渐唤醒这个患者。
唤醒期间,吴护士每次换班前会喊一下小曾的名字。前两天,吴护士没有从小曾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她还问我:“小曾怎么还不醒?”我心里也有点着急了,“再等一天看看。”
第三天,吴护士换班前,在小曾的病床前喊他。小曾忽然就睁眼了,动了动脑袋。吴护士很兴奋,跑到我办公室,“苏医生、苏医生,快去4床,小曾醒了,睁开眼睛了,你快点去看看。”
我迅速赶到床旁,我喊小曾的名字,他睁开眼看着我。我让他攥左手也能攥,握右手也能握,双脚也能活动。我用手放在他的脚背上,也感到了一些力量。
我接着检查仪器里的数值,看了看小曾的身体,水肿不严重了,淤血也少了。我相信小曾身上的镇静药物代谢完后,他很有可能会恢复得更好,四肢肌力也会更好。
现在,我听着透析机的“哔哔哔”声也没有那么闹心了。
吴护士开心地换班了。我出了病房门,给姐姐打电话,“小曾醒了,状态还不错。下午你们可以开微信视频探视。”姐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听到“嗯嗯”“好”之类的回复。
下午,家人把家族里的人叫到家里,拨通了视频电话。
一个大家族,十几号人在视频里出现,一个接一个地给小曾问好。我隐约还听到有人说,等小曾回广东了,要给他介绍媳妇儿。
那天,我整个人很放松,很想去健身房出出汗。
又过了几天,我们顺利拔掉了小曾的气管插管,透析机也撤掉了,那个“哔哔哔”的声音没有了。
小曾恢复得状态不错,能开口说话了!吴护士照顾他很细致,每天陪他聊会儿天,帮他翻身活动。小曾出院前,预后情况超出了我们预期,对我来说,算是惊喜。
后来姐姐给我发一些小曾康复的视频,他基本上能正常地走路,没有步态不稳,生活也基本能自理了。只是说话有点不太顺畅,但是我相信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而上一位患者小杨的情况就不乐观了。他家人给我发的视频里,小杨依然走路不稳,说话不清楚,四肢肌力不平衡。半年后,小杨的症状也没有好转,告别了正常人的生活和工作。他身边需要人长久地照顾。
2022年夏天,成都的高温天气持续的时间有点长,后来我们又接诊了9位热射病患者。我们总计一共收治12位热射病患者,只有7位患者抢救回来。
我为那5位病人感到惋惜。
热射病太残酷了,非死即伤。我个人和医院的力量都很微弱,医院方面,医药费做到最大程度地减免,我和主任也配合政府或企业了解情况,再联系媒体引起大家重视,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善患者的生存情况。
小杨的姐姐给我发过微信,他们找了律师,起诉快递公司失败了。类似小杨这样的快递员,还有其他外卖员、环卫工人、建筑工人的医疗保障都不高,遇到热射病,风险大多自己承担。说拿命换钱一点也不夸张。
后来,我们科室开过一次“热射病”的研讨会。
大家发现哪怕用上我们医院最好的治疗办法,也只是对患者提供有限的帮助,解决不了这个病死亡率高、治好了也可能终身瘫痪的现象。
高主任宽慰我们,这不是咱们医生能解决的问题。只有引起相关部门和公司更多重视,不要只是倡导给一线工人休高温假,而是明确要求人们在最热时做好避暑,发放避暑药物等相关物品,这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这两年,每当我望着窗外烈日,总会想起那年的高温和病人。
写完这篇故事以后,翻看日历,今年的夏天很快就要又来了。

苏医生这些年睡觉时,还会梦到“哔哔哔”的声音。
她也会想起小杨,不知道小杨有没有拿到赔偿?
4月初,四川法检开庭审理了一起长达6年的热射病工伤认定行政确认案件。这个案子激活了“职业性中暑(热射病)应当认定工伤”这一法律适用规则。或许将来的“小杨”们会得到一个好结局。
如今立夏将至,苏医生希望大家看完故事以后,除了知道这种病,还能掌握更多知识,去预防、对付它。
当它在你身边出现的时候,你也有可能救活下一个“小杨”——
1.如何发现身边有人患上热射病?
高温天气下昏厥的人最需要被注意。

如果对方不出汗,体温超过40℃,意识模糊,可能就是热射病,要赶紧拨打120。除了上面提到的情况,热射病可能会带来的还有——湿冷、大汗淋漓、持续头痛、行为不当、面色潮红或苍白、恶心、呕吐、晕厥等症状。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凉爽气候条件下,进行高强度剧烈运动也可能发生热射病。

2.发现以后如何做?
在救护车到来前,把患者挪到阴凉安全的地方,用凉毛巾或者冰袋敷头部、腋下及大腿根部。有条件的话,用电扇猛吹,凉水淋雨。
遇到患者癫痫抽搐的情况,不要往患者嘴里放任何东西,不要喂水。如果患者呕吐,让患者侧躺,确保他呼吸道通畅,避免误吸发生。同时也要避免自己过度暴露在高温下。
我们提防起来,就能让苏医生这样的ICU医生在这个夏天不再害怕。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大耙子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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