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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看看羊
18岁,我以科目二满分的成绩考取机动车驾驶执照。28岁,我还没摇到号。
作为无车上班族的一员,我被日复一日地淹没在公共交通汹涌的人潮中。初入职场的夏天,北京地铁6号线构成了我生活中80%的磨难——拥挤、逼仄、潮热的皮肤、黏腻的汗,我像被扔进咸腥鱼档的哺乳动物,扎一个猛子坚持到终点,再用所剩无几的耐心佯装友善,问出最后那句:“您好,下车吗?”
在这样“夹缝里求生存”的通勤生活击垮我之前,在又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夏天到来之前,我咬咬牙,花费“重金”购买了一辆公路自行车。彼时,骑行的春风刚刚刮过各大社交软件,盘靓条顺的运动博主们留着披肩发,穿着工装裤,蹬着一双长腿,在平坦开阔的城市道路上虎虎生风。
《昼颜:工作日下午3点的恋人们》剧照
不可否认,骑行是快乐的。最初几周,我蹬着自己的“爱车”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春日融融,鼻尖的风携着清恬的海棠花香,我带着耳机,漫无目的地将胡同里卷着绿意的树荫和鸟鸣甩在身后——“松弛感”,社交软件上的潮人们最喜欢这样说。
而当最初的新鲜渐渐褪去,我对自行车的感情似乎也没那么存粹了。网易云上有一首津味摇滚,叫《法国人与自行车》,天津主唱假装法国小伙,诙谐地唱了一出丢自行车后到派出所报案的故事。巧合的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是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彼时,我扶着车把,被主唱的蹩脚口音逗得咯咯直乐,而下一秒低头看到自己不敢磕也不敢碰的“爱车”时,我突然笑不出来了。
每个自行车主最头疼的问题,莫过于城市里首尾无踪的偷车贼。越昂贵的自行车,车架就越轻,成年人单手拎起一个铝合金车架不成问题,更别说要价更高的碳纤维了。一抬就走的超轻车身,让五花八门的车锁成了“偷一送一”的摆设——每次骑车出行,我的屁股都不敢离开车座,想象中惬意的“走走停停”,只能走,不能停。无数车主也开玩笑说,自从买了自行车,就再也不敢去没窗户的目的地,目光离开爱车一秒,也许就只剩下一个轮儿了。
《凪的新生活》剧照
而当“骑行”和“通勤”搅和在一起之后,我的松弛感更加黯然失色了。在半条腿还掉在梦里的清晨一头扎进尾气和鸣笛,饥肠辘辘地狂骑十公里,只为从我温暖舒适的小床去到面目可憎的办公桌,当多巴胺败给为生活奔命的无奈,骑行的快乐和潇洒一溜烟就消失了。
与我不同的是,身边更多明智的朋友同事选择了另一种交通工具——电动车。朋友小y的公司离家五公里,地铁只要坐三站,换乘却要换两次——“地铁跑的还没有我徒步走的多”,小y这样说。在数不清第几次从换乘站狼狈地奔向下一个换乘站后,她把目光投向了路边的电动车。
没有荆棘密布的摇号系统,也不被“摩托京B不能进四环”的规则限制,还比自行车跑得快、走得远,不存在车主精疲力竭蹲在路边呼叫货拉拉的窘迫,某种程度上,小电驴成了大城市漂泊的年轻人们应对通勤的上上策。
一辆小电驴造福的不止一个人。我的公司和地铁站小有距离,这段路程就成了我们“搭便车”的高峰路段。每到下班时间,几个拥有小电驴的同事就成了众星捧月的香饽饽,“僧多驴少”,电驴后座的席位往往要靠抢:“我要坐周哥的车,不跟你一起走了”、“我今天不路过地铁站,下次,下次一定带你啊”、“太过分了!王姐,你怎么又载她不载我!”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有时,两辆小电驴凑巧一起出发,澄明的夕阳里,四个同事说说笑笑驶出公司大门,那些恼人的周报和改过八稿的方案渐渐远去,下班的轻松快乐似乎也翻了几番。这一秒,“别拿同事当朋友”的魔咒不再奏效,坐在小电驴上的无数个瞬间,我们好像都不再是苦哈哈的职场菜鸟,而是几个爱说爱笑的普通小年轻,趁着好天气和朋友们一起去兜风。
几年前,同事们相约到一个离我家有些距离,坐地铁又不算方便的地点团建。在我考虑如何出行时,当时的男朋友向我抛出橄榄枝:“要不然我骑车送你?”
那时,我们没有在一起多久,我也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性格,所以选择了委婉拒绝。而令我意外的是,几番推诿过后,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语气不算平静地质问我:“你是不是嫌我电动车丢人?”
这下变成我语塞,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小事也敲打了他神出鬼没的自尊心。但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分手多年,那个关于“丢人”的疑问仍然让我记忆犹新。汽车出行是自由舒适,摩托车是炫酷炸街,共享单车是实惠便捷,山地车是潮流新锐,而作为一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交通工具,小电驴凭什么要被扣上“丢人”的帽子?
《狂飙》剧照
抱有这种偏见的人不少,我妈就算一个。在一个强势母亲自作主张的想象中,她那从小到大一路绿灯的优等生女儿应该踩着高跟鞋,坐着大轿车,端着咖啡穿行在高档办公楼,做一个雷厉风行又游刃有余的都市精英。
事与愿违的是,年近30的我依然穿着卫衣、戴着棒球帽,坐着小电驴奔赴一个又一个目的地。每当我妈看到下班后素面朝天的我,她的母爱里都会混进恨铁不成钢的沉默——
“你怎么永远长不大呢?”我妈最爱这样说。可披星戴月咬牙加班的我,隔离在异国他乡吃泡面的我,独自一人夹着体温计报喜不报忧的我,真的没有长大吗?也许妈妈眼中的长不大,只是我还没有过上她理想中的成年生活吧。
在我妈的认知里,电动车是外卖员的专属坐骑。我的“驴友们”也经常聚在一起开玩笑,讲述自己被误认为外卖小哥的经历。某次,小k难得遵守交通规则,戴上了平时压箱底的头盔。而带着头盔走进饭店时,老板抬头瞟了他一眼,随手指指门口桌上刚出餐的外卖,“多少号啊?”
《在一起》剧照
小c应和连连,“可说呢,自从买了电动车,我就再也不敢穿那件黄色的冲锋衣了!”朋友们笑声一片。这笑声却唤醒了我内心某个角落的不适感,同样在大城市漂泊的我们又有什么高贵呢?在无所顾忌地开着这些“职业玩笑”时,我们是不是也在剥开自己潜意识里的轻蔑和傲慢?
听说我和骑电驴的前男友分手,我妈的喜悦溢于言表。她重新开始憧憬我能坐进新男友的奔驰宝马,甚至别墅大平层。在过往将近30年中,即便妈妈不遗余力地供养我读书求学,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独立地走向世界,可她依然盼望着一个男人从天而降,居高临下地赏赐我更好的生活。
喜欢浪漫的恋爱脑,我妈这样评价我。在她的认知里,找一个有车有房的对象就能解决一切烦恼。我也曾赴过几次她安排好的相亲之约,出门之前,我妈欢天喜地地给我加油打气,一脸真诚地祝我马到成功,好像获得相亲对象的青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生成就,我打心眼里觉得好笑。
虚情假意的阿谀奉承,假装谦虚的自我吹捧,目的明显的没话找话,彼此试探的权衡利弊……我看着一个又一个喋喋不休的男嘉宾,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殊途同归的未来——话不投机的伴侣,鸡飞狗跳的孩子,和面目全非的我自己。把两个毫不相干的灵魂塞进没有贷款的二手房,就是美满的婚姻吗?我不知道。
也许,作为母亲,希望女儿拥有更好的物质生活无可厚非,而我却再一次没有如她所愿。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2022年,一个男孩骑着白色小电驴来到了我的生活。我们在电动车上穿越灰色的隧道,路灯温暖,晚风明亮。我在风里欢快地喊道:我们好像在文艺片里啊!于是他大言不惭地分配角色:那我是刘昊然,你是刘浩存。我在后座哈哈大笑,恨不得立刻把车停下,跑到他面前摆个举手提问的姿势。
城市尽头的公园、藏在胡同的古着店、跨越20公里的演唱会……25迈的小电驴载着我们,在疲惫现实里划开微小而明亮的口子,驶向一个又一个彩色的回忆。某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我们骑着小电驴在宽敞的柏油路上漫无目的地瞎溜,遇到路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队伍时,年轻人无用的好奇心开始作祟,我们把车停在一边,悄咪咪地挤进了凑热闹的人群。
那是一场混乱的小车祸,机动车、电动车、三轮车连环剐蹭,我们伸着脖子看热闹的时候,骑三轮车的大爷还坐在地上不起来呢。没过多久,交警来了,了解过现场情况,车祸的来龙去脉浮出水面:骑着小电驴的外卖大哥违规超车,划了机动车又撞了三轮车。外卖大哥百口莫辩——非机动车道上停满了找不到车位的机动车,前面的三轮车又把路挡得严严实实,他想超车只能从夹缝里硬挤。
《失孤》剧照
交警铁面无私:“那你就别超车。”
外卖大哥还要辩驳,我正看得起劲,男朋友却拉拉我的袖口,“咱们该走了。”
“为啥啊?”我意犹未尽。
他做贼一样小声说,“因为咱们要电动车带人,再不走交警把咱俩也抓了。”
在北京,电动车搭载12岁以上的行人属于违法行为,抓到罚款20元。让我意外的是,这条本应普及的交规,很多人竟然闻所未闻。诸如此类的规则还有很多,比如经过路口时,电动车驾驶人应下车推行、酒后骑电驴也算“酒驾”等等。电动车上路无需驾照,出了专卖店就能风驰电掣,失去了限定分数的科目一,这些关于电动车的交通规则,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被人忽略和打破的。
随之而来的是电动车居高不下的事故发生率,外卖车倒在路边或两个电驴车主对骂的情形并不少见。几年前,一个政府官员带着摄像机体验了外卖员的一天——紧迫的配送时间、混乱的导航系统、恐怖的惩罚措施让他不得不在城市道路铤而走险。超速、逆行甚至占用机动车道都是家常便饭。
《梭哈人生》剧照
当时的舆论一边倒地将矛头指向过于苛刻的外卖平台,而几年过去,当我再次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关于外卖员的评论,我不无惊讶地发现,声浪正在悄悄变成另一个走向。
这一次,网友们不再带入外卖员的角色,与打工者共情,而是将自己作为被侵犯权益的道路使用人,开始斥责外卖员的违规行为——网友们义正言辞地说,外卖员接到的所有订单都是为了自己的收入,而他们违反交规侵犯的却是普通行人的权益,我作为行人,并不在乎你有几个订单即将超时,我只在乎你在下一路口闯红灯时,会不会把我撞倒在地。
起初,我虽然对这样的评论略感别扭,却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论点。直到某天在路上遇到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的行人和外卖员,我才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观点将道路使用者划分在两个剑拔弩张的对立面,原本复杂的交通问题被剔除前因后果,简化成两个基层群体之间针锋相对的矛盾。而身居高位的城市规划者、政策制定者和企业家呢?他们毫发无伤地置身事外,继续享受“与我无瓜”的清闲和渔翁得利的快感,颇有“斗蛐蛐”的意味。
《县委大院》剧照
我也曾因为小电驴受过伤,幸运的是没有波及旁人。某次,我在停车时不小心拧到油门,脱缰的电驴像野马一样冲下马路牙子,和电驴一起飞出去的,还有来不及反应的我自己。谢天谢地,我没有撞到其他人,只是狼狈地趴在了地上而已。
手心和膝盖擦破了皮,胯骨一动就疼。在来往行人的注视中,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好不容易忍住泪水,还要去扶倒在身边的、笨重的电动车,我的老天爷,怎么想怎么觉得委屈。
这样的“委屈瞬间”并不只是光顾我一个。小L的脚踝被快速转动的脚蹬划开鲜血淋漓的伤口,差点伤到韧带,被迫在轮椅上瘫了一个礼拜;东东被机动车剐蹭摔倒,后视镜碎了一地,新买的羽绒服也“悲惨就义”;小k载着远道而来的朋友逛北京,还没到家就爆胎,两个人在凌晨的大街上推车徒步了三公里……
每个小电驴都有自己的故事,小k笑着说。他语气轻松,把所有的伤痛和窘迫一笔带过。而小电驴背上的我们,真的对自己的生活甘之如饴吗?当我们一遍遍对着别人或自己列举小电驴的优点,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无奈和失落吗?
不是的。
《欢乐颂》剧照
去年夏天,我和男朋友骑着小电驴去吃烤肉,饭饱酒足后却被阵雨拦在了门口。回家的路程不远,雨势也不大,我拒绝了他打车的提议,坚持骑小电驴回去。他用雨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雨水,蝉鸣,夏夜的晚风带着青绿的泥土气息,地上的水洼像另一个星球,我们在明亮的路灯下说说笑笑,回家的路显得一点也不漫长。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是一趟不好的旅程,男朋友却有些沮丧。他对我说,其实每次带我骑电动车,他心里都觉得自责。虽然雨中有雨中的快乐,但这样的情况,他再也不想发生了。
我看着眼前失落的男孩,记忆突然回到几年前,有人因为怀疑我觉得电动车丢人而恼羞成怒,有人却因为让我坐在他的后座而自责难过。我想起无数个被红灯拦住的路口,我们也曾看着身边往来的车流,盼望早一点拥有自己的牌照。路过一个又一个住宅楼时,我们也曾看着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畅想未来也会亮起属于我们的一个。
《以年为单位的恋爱》剧照
一步到位的生活固然令人向往,但人生不是只有权衡利弊。我渐渐明白,我选择的生活不光是乘坐怎样的交通工具,而是和什么样的人去往人生的下一个目的地。男朋友在国贸上班,每天骑着小电驴奔向CBD没有尽头的加班和令人窒息的工作压力。而在我面前,他永远乐观,永远坚强,在我的家人生病时,他东奔西跑地求医问药;在我对未来失落迷茫时,他的支持和信任总是第一个赶到;在我面对搬家束手无策时,他拖着沉重的纸箱走进毒辣的阳光……
当生活的无奈张牙舞爪来势汹汹,他总是坚定地挡在我身前,就像无数个隆冬盛夏的瞬间,他在小电驴上把腰杆挺得笔直,只为了尽力帮我挡住寒冷的风和刺眼的太阳。
不切实际的天真也好,自我安慰的期许也罢,我还没有对无数个明天心灰意冷,也有足够的勇气和他一同去往未知的前方。人生是藏着无尽可能的百宝箱,我们连半程都还没走到,如果不想当循规蹈矩的npc,做一个小电驴上的探险家又有什么不好?
气温回暖,我们拿着水和抹布,去清洗冬眠了一整个季节的小电驴。树木懒洋洋的抽芽,乳白色的玉兰有涓涓的花香。在我们忙里偷闲的笑声中,小电驴再次焕然一新了。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我的白驴王子变身博尔赫斯:“生活是苦难的,我又骑着我的小电驴出发了!”
我哈哈大笑,温暖的风从我们耳边轻巧地飞过,又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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