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村庄因为没找到合适的产业，面临空心化。村庄如果想要存活下去，很大程度上需要外部人才。横石希望，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冒出来，往前冲、走到前面去。只有吸引到有能力的年轻人，才能改变乡村的明天。中国正在试行“乡村CEO”，或许可以镜鉴
文 |《财经》记者 邹碧颖 
编辑  | 王延春
倘若不是因为卖树叶，上胜町或许和许多偏远日本村庄一样沉默至今。
截至今年3月1日，日本德岛县上胜町拥有1378人，65岁以上人口占比为52.55%，比日本整体老龄化率高了将近1倍。然而，这里的老年人创造的收入不容小觑——每年11月，柿子树叶会变红，一片可以卖到86日元，折合人民币4元左右。一小盒装10片叶子，约巴掌大，就是40元人民币。
45年前却不是如此。刚来上胜町时，20岁出头的横石知二大失所望。这座四国岛上的深山町落，88%的土地为山地森林，可供耕种的平地少得可怜，没有任何具备竞争力的产业。横石受雇于日本农业协同工会（JA），他孤零零一人，被委派下乡指导上胜町的农业发展。
那是1979年，日本经济社会刚经历过飞速发展的时期，1955年至1972年GDP（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9%，上胜町不少年轻人憧憬大城市生活，离开乡村，前往城里寻找工作机会。同时，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日本从国外进口的廉价木材越来越多，对当地林业形成了冲击，上胜町的人口从鼎盛时期的6000人逐渐回落。
彼时的上胜町，和绝大多数日本乡村一样，陈规陋习太多。横石发现，乡村衰败后，当地人意兴阑珊，总是聚到一块喝酒、发牢骚、说别人的坏话。町落里也没有女性活动的活跃场所。“我觉得这种坏习惯一定要改变，一定要脱离这种糟糕的状态。”3月14日，《财经》记者在上胜町见到了现年65岁的横石知二。
横石穿着当地杉木纤维编织而成的白色西服，站在幻灯片前，将过往的人生经历缓慢回放。“当时我心想，我一定要在这个地方站住脚，一定要得到大家的信任，一定要在这里干下去。因为这里每个人的年收入实在是太少了。他们也不是不劳动，他们干什么都赚不到钱，但最起码都想把自家小孩送到大城市去。”
从早到晚，20岁的横石止不住地琢磨，“那我们可不可以有点事情做？”
可有可无的叶子？
而今的上胜町，依旧偏远，是日本四国岛人口最小的町落。
从德岛县中心开车出发，路旁的商店渐渐消失，一路上，独栋房屋簇拥而建，低矮的围墙里，罗汉松、柏类植物的针叶伸出庭院。无尽绵延的山峦划过车窗，吉野川的支流绕山脚淙淙淌过。抬头望去，森林里层层叠叠的树干笔直挺立，树冠细密起伏，深浅各有层次，令人不由得想起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线条。
在上胜町“月之谷”温泉度假村会议室，横石向我们讲述了一位当地老妇人的故事——脑梗之后，她身体的左半边无法动弹，按常理，应是享受社会的福利制度，到养老院去颐养晚年，但她的右手仍能活动，于是主动找上了横石。加入彩色株式会社的树叶生意后，这位妇人和老伴一道，卖了16年树叶，每年可以挣45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22万元左右。这个数字相当于德岛县一般工薪阶层的年收入。
树叶生意为老人们带来的除了收入，还有健康和长寿。彩色株式会社另一位负责人、54岁的野野山聪向我们介绍，日本的全民医疗保险制度中，有一项针对75岁以上、后期老年人的特别医疗保险制度，可以报销90%的医院看病费用。日本政府每年为德岛县每位老人支付102万日元医疗报销，但上胜町的每位老年人仅需要86万日元。
然而，卖树叶，起初却并未得到当地人的理解与支持。
横石甫一提出设想，上胜町的男人们大眼瞪小眼，很是生气，“树上都是叶子，一点价值都没有。掉到地上的东西让我捡来卖，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横石说，“我们明天就开始卖叶子怎么样？”大家都拿他当笑话，“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东京、大阪有的是漂亮的叶子，我们乡下的叶子人家会喜欢吗！”
时至今日，上胜町的树叶销往全日本，每年销售额大致在2.4亿至2.6亿日元，占日本六七成的市场规模。从南天、莲叶、青红叶到菖蒲花……上胜町可以供货320种日料装饰植物。莲叶一张售卖150日元，约7元人民币。当地人早上接单、上山采叶，中午送去农协发货，一位80岁妇女，一天能赚6.6万日元，约是3300元人民币。
某种程度上，是横石敏锐的洞察力创造了这门全新的生意。日本的高端料亭，习惯使用植物的叶子、花卉摆盘装饰，表现自然况味，这在日语中称为“妻物”。植物隔开不同的鱼片，防止粘连串味，甚至可以去腥提味。春夏秋冬、地域不同，“妻物”也有所变化。
从前，这些装饰植物多由店家亲自采撷。直到1986年的秋天，横石与同事在大阪的一家日料店吃晚餐，见到一位女士欢喜地拿起盘上装饰用的红色枫叶，用手帕珍重地包好，直说，“这个好可爱啊！”横石顿时被击中，“我们乡下有的是这样的叶子，一年四季都有，东西还很好呢”。树叶生意这才开始萌芽。
上胜町的经济也确实需要转型。上世纪80年代，当地已开始尝试种橘子，梯田里也种些水稻。然而，1981年一场寒潮来袭，气温低至零下5度，柑橘果树几乎都被冻死。横石后来回想，这也许是老天给的机会，如果没有灾害把村子打得粉碎，上胜町很难彻底转型。
我们见到横石的时候，他刚从东京赶回来，才结束一场官方活动，向各国外交官介绍上胜町的树叶生意。而今，他被日本《新闻周刊》评为“改变世界的百位社会创业家”之一。他出席日本总理大臣官邸会议，也奔赴韩国济州岛做演讲。
横石知二正在介绍上胜町的故事。本组摄影 | 邹碧颖
可是，光彩的背后，并非一帆风顺。当初切入树叶买卖时，横石联络过插花的发货商，对方一看，日料里的叶子不能吃、可有可无，这件事很难做长久。
只有三两个人配合横石发货，但上胜町的包装粗陋，一片叶子也卖不出去。横石不解，跑去问料理人。对方解释说，“你们的叶子怎么用得了呢？你都不知道人家真正的高级料理用什么材料，就这样发货。你得去现场看看。”
“对啊，我是拿工资的人，很少能吃得这么高端。但为了工作，花钱也要去。”横石打定主意，随后把近乎所有的工资拿去料亭吃饭。
他发现，日本高级料亭注重营造超脱的氛围感，讲究食物的美感。多次往来、和料亭的人混熟后，他开始记笔记，这片叶子什么地方不行，那片叶子什么地方好，大小形状都有要求，比如红叶的叶尖不能焦。他还深入料亭后厨，学习花叶摆盘的含义和用法，将大厨重视的季节记录下来，掌握每种树叶出货的最佳时机。
那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料理学徒世界。“你们可能都想象不到，料理师傅对待徒弟拳打脚踢，有时甚至直接将刀甩过来，我的腿也被刀碰伤过。但即使被这样对待，我还是决定坚持下去。”横石的语气依然温和平静。
野野山聪后来向我们复盘，上胜町树叶生意行得通，就是因为首先将树叶作为一个产地品牌打了出来。树叶作为商品和料理搭配会受到种类、规格的限制，每片叶子必须满足同一规格，同等地漂亮，而上胜町一年可以发320种树叶，日本农协（JA）有抽查和投诉惩罚机制，只要保证高质量和信用，即便价格高，也卖得出去。
标准化供货，加上品质精挑细选，很快，上胜町的树叶越卖越有人气，起初仅仅向三家店铺供货，一年半后发展成44家。横石慢慢将工作重心转向培养种植者、搜罗市场信息。他带上胜町妇女去有名的料亭吃饭，创造各种机会，培养町民们的审美意识。采撷着树叶，“乡下的老妇人们慢慢变成非常时尚的女性了”。
消除信息鸿沟的努力
1999年4月2日，彩色株式会社成立，政府出资一半，民间出资一半。
而今，横石担任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据报道，每年，彩色株式会社将70%的利润回馈自己的员工。野野山聪向我们介绍，彩色株式会社除了支持农户开展树叶商务，还要到日本47个都府道县开展营销活动。此外，还承接官方的一些拨款预算，在物料、设计等方面配合町政府的宣传工作，协助政府培养下一代农户。
彩色株式会社现有大约150户农家会员，他们平均年龄在75岁左右，早上8点守在电脑前抢订单，随后到自家培育的山林里砍枝，回家后将树叶一片片剪下、清洗、包装好，中午送到日本农协发货。如果是发到东京的订单，就从德岛机场空运至羽田机场。如果发往大阪、京都等日本西部城市，则用卡车运输。
野野山聪介绍，所有运输都是常温运输，有的叶子可以保鲜五天，有的则可以保鲜两周。树叶轻巧又美丽，是很适合老年人的工作。农户使用彩色株式会社开发的特殊平台抢订单，形成类似商家与亚马逊的关系。成单后，日本农协和彩色株式会社将分别从回款中抽取2%和5%的手续费。
87岁的西荫幸代，已经卖了25年树叶。她家里一间12平米左右的小木屋，过去用来囤橘子，现在用作树叶工作室。《财经》记者看到，白色台式电脑静静立在角落的木桌上，时钟挂在墙边，木格子塞满书籍，依稀辨认出“地方创生法”字样。这位老太太特意扑了粉，涂上口红，向我们介绍，抢单也很不容易，大家的手速都很快。她一般11点左右睡觉，早上5点半就起来，收拾收拾等候抢单。
上胜町村民西荫幸代在家中讲述自己的故事
起初，西荫也不相信树叶生意能行得通。她常年在一家缝纫厂工作，觉得“有个稳定工作的单位挺好的”。有一年，屋外的绣球花开得正盛，她半信半疑跟着邻居妇人折枝、发货了一箱绣球。一个纸箱装十小盒，25年前一盒已经可以卖到1000日元，即50元人民币左右。西荫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弄错了数字。
初尝甜头后，西荫特地到山里挖出一米深的赤红土壤，用筛子去粗取细，同水混合揉成一个个团子，用作培养土。绣球只要剪一截枝就可成活，院子里的绣球花越来越多，原先丈夫种下的枫树没处安放，西荫又将盆栽移栽到山里去。“谁知道盆栽又长大了，长成那么漂亮的枫树，我又去捡枫叶来卖，多么好的循环。”
一年又一年，西荫幸代的生活变得相当宽裕，门庭也热络起来。她自己用着一辆小卡车，还买了一辆300多万日元的新车。新车使起来不顺手，就送给儿子开。在家中，西荫与英国BBC记者的合影、报道纸张被小心收藏起来。她客串过的电影海报、各国来访者赠送纸币装裱而成的玻璃框，将木屋四面铺饰得严严实实。
西荫幸代打理的庆应樱
桌上放着一盒装好的庆应樱，每枝15厘米长，西荫在塑盒边缘浅浅喷了点水，“直接喷花，花很容易开，一开就没有价值了，要花苞才有价值。做久了就知道了”。每天，彩色株式会社的平台更新树叶需求量、实时接单量，西荫都会关注。横石经常将自己在日本各地的市场走访观察分享到网页上，西荫也要看一遍。
而今，在上胜町，无论多大年龄的居民，几乎都可以使用电脑、平板。但1998年横石决定大手笔购买电脑时，所有人都反对。彼时，为了推广信息通信技术，彩色株式会社找到德岛一家公司合作，请他们教居民用电脑。从那时起，一律不再接受电话下订单，农户们尽管上了年纪，为了赚钱，也不得不学电脑操作。
横石很重视共享信息、沟通。在他看来，信息一个月后再传达，价值就不大了。3月13日到东京参会，他还去逛了逛日本最大的水产市场丰洲市场，当场就将鱼鲜、树叶的贩卖照片和着简短的文字上传到彩色株式会社的信息版上。
“农户会知道，这个横石一大清早去东京，都不休息一下，就跑到市场去帮我们调查现场。如果没有这些信息，人们可能会猜想，他去那种光彩鲜亮的地方，怎么享受怎么玩。”横石打趣说，“给大家有这些想象，我们之间的沟通就不会好了。‘没准是在哪个料亭跟女人在一起了’，这么想就更糟糕了。”
横石知道，日本的地区与社区之间缺乏交流，再也回不到过去“以心传心”的时代了。现在有什么事情，他都第一时间在留言板同步消息。“我希望在参加大型会议时，给农户们传递实时的信息，你看国家大臣都用我们的叶子了，我们的老板都到城里去做讲演了，因为我们太牛了，让他们更有积极性、更有自信。”
“不要浪费我们的人生”
在横石眼中，树叶生意不仅是让老年人赚钱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让老年人依然能发挥自身的价值。他说起，上胜町一位妇女年轻时几乎没怎么通过劳动赚过钱，后来从事树叶工作一直到94岁，积攒下钱后，她还去了澳大利亚旅游。
横石盘算，在日本，65岁以后老年人想光靠年金获得安稳的生活，越来越困难。日本老龄少子化，社会变化非常急剧。“日本要想靠年轻人的税金来支撑老年人的年金，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个人是不抱希望的。”他希望，老年人拥有自己的工作，和年轻人一道努力，通过全民的劳动来支撑社会，建设地区经济。
彩色株式会社展示的数据显示，2022年日本65岁以上的就业者为912万人，是2012年596万人的1.5倍。76.4%的老年人出于经济原因从事工作，也有（重叠）部分的老人因为“生活的意义和社会参与”“时间充裕”进入就业市场。
上胜町的探索或许证明，年过七十的老年人如果获得合适的工作，也可以创造自己的人生余晖。一位老人在宣介视频中说，“我现在要用电脑、用平板，装盘还要求一点美感，又要动脑想东西，对防止衰老挺好的，现在的生活非常快乐。”
西荫精神矍铄，日常也非常充实。她不仅做树叶生意，还向从前的同事推销化妆品，尽管不赚什么钱，但只要朋友们一打电话下单，她立马放下树叶生意，跑去送货。“卖树叶赚钱，随时都可以做，但跟朋友见面，不是随时都可以的。”
横石憧憬着一个充满活力的日本村庄。他说，与其“保护老人”，国家的制度不如为老年人打造能充分发挥其积极性的舞台。现在日本老一代和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差距特别大，想把他们集中起来做一件事情，几乎不可能。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才能，如果充分发挥出来，足以造就一个闪光的时代。
横石提起米津玄师，上胜町附近出身的一位艺术家。他的歌曲《lemon》（《柠檬》）在中国抖音也广为流传。但少有人知的是，米津玄师从小患有自闭症，几乎没去过学校，而如今，他既是词曲作者、编曲人，也是插画家、摄影师、舞者，没有像正常孩子那样入学，影响并不大。所以，怎么提升事物的内在价值很重要。
发展农业也是如此。在横石看来，日本受限于国土面积，推行规模化的农业生产很难，成功的只有北海道。然而，就像东京银座的料亭如此狭小，依然可以创造出高昂利润。这说明，商品的单价如果不高，再怎么拼命努力，也赚不了什么钱。一个商品、一个人、一个町的特性如果充分发挥出来，也会迎来出彩的时刻。
上胜町的分类垃圾场
而今的上胜町不仅卖树叶，也在努力打上“环保”标签。2003年，上胜町向外界喊出“零垃圾”宣言，希望到2020年实现零废弃物生产。这20年，不同于日本许多地区干湿垃圾的简单分类，当地的垃圾分类增加到45项，废物循环率达到81%。《财经》记者来到上胜町统一的垃圾分类回收站，没有任何异味。
上胜町的二手物品回收屋
町民们交换二手衣服、家具的公共活动场所也在这里，连廊小木屋背对草坪青山，外墙特地由废弃的门框、窗户拼接而成。旁边是一家回环式酒店，宛如圆点般，和垃圾回收场扣合为一个问号。“我们活着就不要浪费，不仅不要浪费东西，也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浪费金钱，总之不要浪费我们的人生。”野野山聪说。
卖树叶、种植酸橘、开温泉度假村、和KINOF公司合作开发可降解的植物纤维衣服……40年来，上胜町的产业文章越来越多。然而，地处偏远，这座深山町落的人口仍在缓慢减少。由于没有高中，一些家长选择陪着孩子外出上学，合着当地自然死亡的人口，上胜町今年前两个月大致每个月减少十来人左右。
正因如此，上胜町也在招揽新一批年轻人到来。野野山聪介绍，町政府专门设立了相应预算，年轻人来的前两年可以作为派遣职员到农家居帮忙，深入了解各家的状况，凭借人与人之间信赖的关系，第三年就可以开始独立了。如果愿意继续从事树叶生意，可以将户口迁入町落，加入彩色株式会社，借土地、借山。
为了延续乡村的生命，横石煞费苦心。日本城镇化高歌猛进，1999年起开始的“平成大合并”，将日本市町村的数量减并了将近五成。但横石观察，没有合并的町村，经济反而更有活力。上胜町好在当年及时找到了高附加值的树叶产业，幸存下来，而今，有诊所、有医生，町政府有50多位职员在当地工作。
“只要有人，自然会拉动各种各样的商业活动。”横石明白，许多村庄因为没找到合适的产业，只能面临消亡。村庄如果想要存活下去，很大程度上需要仰仗外部人才，光从内部诞生人才是很难的事。横石希望，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冒出来，往前冲、走到前面去。只有拥有这样能力的年轻人，才能改变乡村的明天。
责编 | 张雨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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