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现在的画室用了有七八年的时间,在北京798艺术区的一处角落。
进入画室需要先进入一道有门卫管的铁皮门,门卫在门的缝隙里仔细确认探访事由,非常严格的样子,几乎是在半不情愿中打开门让我们这些陌生的面孔进去。
走二十来米,越过几栋看起来很相似的砖楼,就到了喻红的画室。需要再进入一扇小铁门。我们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喻红的爱人刘小东出来送客人。他从右侧的小门里探头出来,拿着遥控器按开了铁门。和他曾经出现在的任何一个视频里的样子、打扮都差不多。我们这些人里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友好地、笑呵呵地点头。
铁门慢慢打开,就能看到画室外面的小院子。院子方正、简单,有一丛竹子,还栽着一株玉兰花。玉兰花会更抢眼一点。因为它曾经出现在一幅画里。那张画是刘小东画的喻红,在刘小东2022 年的画展“刘小东:你的朋友”展出过:喻红穿着黑色大衣,梳着她最典型的齐眉短发,大衣和围巾结实地笼着脖子。喻红一手插兜,一手拿着一把剪枝刀。她就站在这株玉兰花旁边。
冬末春初,花已经开了。现在也正好是这个时候。玉兰花开了,在北京的大风里摇摇晃晃。
喻红喜欢玉兰花。“(玉兰花)一般是春季开得最早的花。”“花又特别大。”“没有叶子。”喻红的叙述常常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句子。像随手被刀切开过的句子。用不上的“话”也被随手切开扔掉了。有多少话就讲多少话。在“意图要表达点什么”这件事情上,于“说”而言,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得旺盛。
但只要接着问,她又可以耐心地多讲一些。“(玉兰花的)树上完全就是光的。只有一朵一朵盛开的花。白的(花)。现在也有粉色的。”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特别喜欢玉兰花,于是在院子里面种了这么一棵玉兰树。
喻红对时间的蔓延有很大的知觉。观察她,看她生活的空间和看她的画,也能不断地映照出她所看到的时间划出的尺度。玉兰树是在搬到这个新画室的时候种上的。玉兰花苗刚刚栽种在这里的时候只有手腕那般粗。现在长大了。但是树生长得很慢,七八年的时间远不足以参天。现在这棵树也只是有了一棵树的样子。
说是七八年前搬画室,其实就是微微地挪了一个位置。以前的画室就在这附近一百米以内的位置,在破破烂烂的老厂房里,漏风漏雨。网上有视频介绍喻红和她的画,找了她的学生来回忆起2006年去参观她当时的画室的感受,学生说那时是冬天,学生惊讶,喻红的画室怎么这么简陋,这么冷。但喻红喜欢这样的空间。来了就是工作,没有富余做别的事情。
在那个老画室拆掉之后,喻红挪到了现在的画室。也就是说,有二十多年的时间,喻红的画室其实都在现在的这个区域里,在最外面的那扇铁皮门以内。在一点点热闹起来的798艺术区,这里是一块很安静、很私人的区域。
在玉兰花树的旁边摆着一台废旧的台式电脑。那是1993年,喻红和刘小东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在美国买下这台电脑带回来的。这是他们家的第一台电脑。现在这样很好玩地简简单单地摆在这里。这台电脑也在那幅画里出现。喻红站在玉兰花和这台电脑之间,后面则是画室的墙。这个场景现在就在眼前。可见那张画里用到的场景就是原原本本的生活场景。
摄影/李银银
通过一扇贴着龙年的福字的玻璃门,进到画室里面。一进门先是一个窄窄的空间,规规整整地叠放着几十个文件柜,是文具店里最常见的款式,已经晒得发旧,喻红说这些柜子也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每个柜门上有标签,文件柜里都是画册和他们自己拍的画的照片。两摞打包好的画在旁边,都是刘小东的画,十几、二十张小画,纸箱子上贴着画的照片。
越过这些文件柜,进门正对着的那扇墙上挂着喻红的“目击成长”系列里的一张画,画的是她和刘小东。那是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在野外,在一条河旁边,好像是在野炊。刘小东举着手,弯着膝盖,跳在半空中。喻红在画的右下角,侧着身子,低头往下看,看的是她手的方向。宽阔的天,确实是荒着的但在视觉上又感觉很丰富的地。
和“目击成长”系列里的每一张照片一样,这幅作品也是一幅画在右边,另有一张当年的社会新闻的“剪报”照片在左边,以显示在那个时间点周围世界的“样子”。这幅作品选的是大家在舞厅跳舞的照片和新闻介绍。
迎着这幅作品走过去,右手边就是喻红的画室。左手边则另有一个通道,连着刘小东的画室。
喻红已经在她的画室里坐着等我们。她的工作室里,几乎都是硬板凳。右侧的区域有一张中式的木桌,配了大概六把中式木椅,椅子上有四四方方的薄薄的淡黄色的垫子。有的还在桌子旁边,有的已经被搬到了画室里别的地方。
桌子上有一盘看起来是“待客”的巧克力,一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面有一支玫瑰、一支康乃馨,是“三八”妇女节的时候别人送的。先是喻红去任教的中央美院,别人送了她一朵;之后又去了一个活动,别人再送了一朵。喻红拿回来,到了画室,就这样桌子上有了两朵花,平时没有这个。
化妆师就在这张木桌上摆好用具开始化妆了。除了彩妆盒上小小的镜子,这里没有化妆镜。喻红很放心、很安静地被化妆。只听到她有一个要求,不要刷睫毛,她不习惯这个,眼睛会不舒服。
在这张桌子的周围——即画室靠右侧的两面墙——一面墙上挂着喻红2007年的一幅画,金色的背景中,画的左边是她的一位女性朋友,戴着彩色的羽毛头饰,侧身站着,头迎向一侧,腿上涂满石膏。右边则是喻红,两手晾着,满是石膏,她也侧过脸,直直地看向前。她在为朋友的腿制作倒模。为了帮朋友留下腿上一块伤疤的印迹。朋友有抑郁症,有一次从楼上跳下去,腿摔断了又重新接上,有了这块伤疤。
另一面墙上挂的则是一张自画像。“目击成长”系列里的一张,喻红出生那一年。左边的新闻照片是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阅兵,右边的画是婴儿时期的喻红,躺在婴儿推车里,眯着眼,晒着太阳。
画室的左侧摆了四张还在创作中的新画。这些画关于岛,关于人,关于内心。两个空的画架,一张穹顶边缘形状的空画布。这些新画的旁边有一两个可以挪动的颜料架,可以挪动的梯子。两张小木板凳、一张塑料板凳,还有一张圆轮状椅腿的带着浮雕的旧木椅,一张稍微宽一点的矮桌子,和一张放在沙发之间的带抽屉的小桌子。
小桌子上放着书、香炉、强生婴儿驱蚊液、茱莉蔻爽肤水试用装,两个很老的空调遥控,茶(白牡丹)、巧克力(一小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过敏用的洗鼻水,一个最简单的那种铁网笔筒,笔筒里有四支4B粗铅笔、两支细铅笔、一支荧光黄记号笔、一支毛笔、三支最最普通的按压黑色签字笔。
对,小桌子两边,在这个画室里是有两个沙发的。红色的,单人的,皮面的,旧的。连这沙发都不是软软的、一坐就能让人陷下去的那种沙发。摄影师在画室里拍照的时候站在这两张沙发前琢磨了半天,最后说:“用右边这张稍微新一点的沙发拍吧。”
当天一共拍了三组照片。两组在室外,一组在室内。喻红话很少。很配合地跟大家一起完成拍照的工作。她很愿意照顾别人的感受。但是她非常独特。这两件事情可以同时并存。她在大风里被吹得狠,她手里得捏着面巾纸擦鼻涕。第一组照片拍完,她再去换好下一套衣服。换好后,走在路上想起来了,跟工作人员提醒,前一套衣服的兜里还留着面巾纸,她忘记拿出来了。
她非常温和,但非常凌厉,她很难被削减。时间可能是最削减人的东西,但是时间好像已经化成了好多东西,简简单单地在她身边。被她拥有、陪伴,被她看到、想到,一点点画下来。
M.C.:您一天的生活通常是什么样的呢?
喻红:我一般是下午来画画。因为上午还在学校上课,一般都是上午上课。其实有时候不上课,也就是忙各种琐事。把杂事都办完了,下午心里没什么杂念,能画画。基本上就是这样。
M.C.:会画到多久?
喻红:一般是到五六点钟就回家了,因为画画我反正不是特别喜欢晚上画,灯光还是不如自然光舒服。也有很多画家人喜欢晚上画,但我是喜欢白天的。
M.C.:看了工作室以后,还是觉得很意外,真的很简单。
喻红:我喜欢比较简单一点的东西,也尽量东西少,因为你画画空间是需要思考,需要安静,你如果摆满了东西,脑子就特乱。
M.C.:会有一个气场在吗?这里和您以前的工作室,呆在里边的感觉是一样的吗?
喻红:以前的工作室很破旧的,当然这个比那个算是升级了,但是其实风格是一样的,特别简单的。四面白墙,然后有天窗。画室一定得有这个天窗。这样它光线是比较亮比较稳定。有4面白墙,有足够的墙面,然后就尽量没东西,反正风格是一样的,只是(现在的工作室)更升级了一下。
M.C.:这个天窗是本来就有的,还是改的?
喻红:后来改的。因为这也是一个老厂房,它的顶是人字形的顶。因为也是厂房,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房子,所以也是会漏雨什么的。我们后来就把整个顶全挑了,重新做了屋顶,留出了专门做天窗的空间。
M.C.:一个人坐这儿,会听到这个房子发出响声。
喻红:可能是有猫。因为这个房子上面本来是木顶,虽然我们整个翻修了,但是那个木头的人字架,它会热胀冷缩或者有风什么的话,它都会有动静。
M.C.:特别好玩的是只要人稍微多一点,这个声音就不在了。人少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跑出来。感觉这个房子是活的。
喻红:而且我们那房子外头有一圈木头,有的时候年久失修了,什么钉子松了掉了,猫就会跑进去。猫经常在里头跑,在里头打架,我们常常要把它慢慢给弄出来,再给钉上,但过了一两年钉子就又松开了,然后它不定哪儿松开猫就又跑进去了。
M.C.:您在工作室里放的这种椅子是很传统的那种款式,您对传统的东西是有很特别的感情吗?
喻红:对,我很喜欢。因为学艺术肯定是对造型、对色彩都是有兴趣,然后我觉得是随着年龄增加,可能就对传统的、古典的东西越来越有兴趣,因为它所有的这些元素、造型都是经过多少代人去推敲打磨出来的,而且它也有那种“人”的痕迹。你比如所有的中式家具,它都是有一个外张的力。它椅子腿不是直的,都是非常微弱的一个弧线,所以它是有力量的。
像比如说现在咱们机械加工的家具,比如说宜家商场里大都是直角,中国传统的家具不是直角,它是有一点点微妙(差别),所以它跟人有更多的这种情感的、有温度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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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海沉浮》,2023,布面丙烯,340 x 140 cm
© 喻红 图片来自里森画廊
喻红在欧洲的首次大型个展“喻红:尘土中辗转”于2024年4月20日至11月24日在意大利威尼斯卡纳雷吉欧区的仁慈修道院教堂举办,展览由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艺术计划” (Asian Art Initiative) 呈现,由古根海姆美术馆全球艺术部资深策展人孟璐博士 (Dr. Alexandra Munroe) 策展。
M.C.:但是这种造型的东西,它其实跟您的年龄其实还是有差别的。
喻红:我喜欢的这种传统东西也是比较简单的,因为传统东西很多了,也有很多很繁复、复杂、啰嗦的,我还是喜欢比较简单、清爽的,但是造型不是那种机械(生产)的,是有那种经过“人”的手那种推出来的(痕迹)。
M.C.:那金色呢,它也是代表着经典传统的这种元素,它跟您喜欢的传统里边的这种东西也是一样的,也是简单的吗?
喻红:对的,因为你如果把一个颜色作为大面积的铺陈、作为背景,它其实就是一个特别简化的元素。这个元素它既是传统,比如金色肯定是跟历史传统有很多关系,但它其实也挺现代、也很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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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生焉知死》,2023,布面丙烯,(展开尺寸) 30 x 43 cm
© 喻红 图片来自里森画廊
M.C.:您觉得什么样的绘画是好的绘画?
喻红:好的绘画首先第一眼是吸引人的,让人眼前一亮愿意继续深入解读。然后就是有丰富的解读和阐释的空间与层次,让人常看常新。随着时间的推移,观念不断更新,当作品的理念和道理都褪去,绘画就处于一种裸奔状态,能够经得起挑剔的视觉凝视又带有创作者强烈个人印记的作品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就像潮流潮起潮落不断更替,每个时代对好绘画的解读也各有不同,但任何时候好东西都仍然很少。对得起凝视的目光是每个画家的课题。
M.C.:绘画跟时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喻红:绘画本身就需要时间来完成,它也凝结了画画者整个生命过程的体验和心得。绘画的结果也就是完成的作品,也要在时间的河流中淘洗冲刷,它本身就是时间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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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船》,2021,布面丙烯,整体:250 x 900 x 5 cm
© 喻红 图片来自里森画廊
M.C.:爱情呢?您觉得什么样的爱情是好的爱情?它跟时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喻红:年轻时觉得刻苦铭心的爱情是最好的爱情,是因为崇拜激情。现在觉得经得起时间的爱情是最好的爱情,因为知道时间能打败一切。 
M.C.:您说您喜欢的女性是那种自信的、爱自己的女性,为什么?
喻红:我觉得不光是女性,所有人其实都应该去自信。因为人生而为人也不容易,就是能够有一个机缘成为人,而且从小到大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事情才能走到今天,你走到这一天就应该很自信。居然就走到这儿了。
策划/Vik
摄影/文桦(除特别标注外)
采访、撰文/晏文静
造型/雨析
化妆/杨凯淳KC
发型/Andy Lu
摄像、剪辑/海泉
服装助理/Novi
摄影助理/佳伟
助理/龙杨卓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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