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页
来源:左页看世界
文章已获授权
一位议员向大臣发问:“你能给我找出一个纯洁而未受污染的人吗?”大臣应答道:“有啊。譬如说:儿童、白痴、狂人等等。”
——纳吉布·马哈福兹
2024年3月6日,埃及磅一天内崩盘40%。
国家的灾难,却成了外国游客的天堂,埃及一夜之间,成了很少关心政局的中国驴友的焦点话题,各大旅游社区都在发问,500元能穷游埃及吗?
按凤凰网报道,在开罗,可乐7毛钱,草莓5毛一斤,市内打车3-4元,在埃及旅游的中央财经大学教授高菠阳说,他们七八个人在红海边吃了一顿海鲜,不到200元。
其实在之前,埃及就出现了极其严重的黑市汇率倒挂,2023年,黑市上一元人民币可以兑换的埃及镑,从3镑一路飞涨到了10镑。
经济崩溃,中产返贫,挣扎求生的求职者排起了长队,富人乘机压低工资,劳动力市场也宣告崩盘。
小红书上,一位外派埃及的中方员工表示,他手下的埃及高学历人才很能干,收入却不及自己的1/20;有同事请了住家保姆,洗衣做饭带娃全包,报酬只有一个月900人民币;而不会说英语的底层小工,月收入普遍只有3000镑,中方员工聚餐的一顿饭钱。
一个埃及员工过去养着妻子和5个孩子,表示自己过的很幸福,他极其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放着国内好日子不过,背井离乡来到埃及赚钱。然而他现在说,这个国家已经生存不下去了,跑去阿联酋打工。
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埃及,建造了金字塔的文明古国,罗马治下环地中海最富裕的粮仓,丘吉尔不惜“打光最后一个印度人”也要保卫的苏伊士运河枢纽,却在和平年代落入深渊。
要知道整个二十世纪,埃及的人均GDP一直在中国之上,1982年时曾是中国的三倍,直到2001年才被中国超越。
曾经走在复兴之路上的埃及,为何落到今天这一步,让左页老师来为你讲一讲。
引子:艾尔·法耶德
1997年8月31日凌晨,巴黎阿尔玛桥隧道,英国前王妃戴安娜车祸身故,与她一同陨命的,还有男友多迪·法耶德,以及司机保罗。
官方定性为“自然车祸”:保罗喝了酒,超速,乘车人员未系安全带,加上一堆八卦记者穷追不舍。
对此结论,英王室没异议,戴安娜家人也没反对,大多数看客更无所谓,唯独一位老人不服,他就是死者多迪的父亲,穆罕穆德·艾尔·法耶德
艾尔·法耶德坚称:这是政治谋杀,有人不愿意戴安娜嫁给埃及穆斯林,车祸前,两人刚宣布婚讯,戴安娜已有身孕,幕后凶手,是英王室和政客。
艾尔·法耶德,一遍又一遍谈论这起“谋杀”,甚至不顾年迈,走上大街发传单。
他逐渐祥林嫂化,多数时候,人们只把他的说辞,视为诸多阴谋论之一,或看作过度思念儿子的非理性瞻妄。
西方媒体,更乐于把他塑造成疯子,或凭运气和欺诈发财的暴发户。《星期日泰晤士报》说,他至少坐拥17亿英镑来历不明的财富。
1985年,他收购了历史悠久的英国哈罗德百货公司,令英国人如丧考妣,一年后,他盘下巴黎一幢古董别墅——英国前国王爱德华八世和沃利斯·辛普森曾在这里缠绵,老国王不要江山要二度离婚的美国妇女,成为一时佳话。
当然,英国人最气的,是这位富豪,居然是埃及人——百年前被英国殖民、踩于脚底的“下等人”。
尼罗河上的殖民者
1929年1月27日,艾尔·法耶德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
1985年,他因购买哈罗德百货公司,首次登上报纸头条,曾对外宣称,来自埃及上层富裕家庭,拥有庞大的商业版图和人脉。   
但英国贸易工业部的背调显示,他父亲阿里·法耶德,小学教师,身份低微。他早年贩卖缝纫机、柠檬水,后从事航运,所谓上层富裕家庭,均属胡诌。
但他为什么要伪造出身呢?
埃及,曾拥有过非常灿烂的古文明,诞生过无数世界性符号,金字塔、狮身人面像、神庙、方尖碑……但那是公元前2600年-公元前525年的事了,后来这里被一波又一波的外族占领,古埃及文明早咽气了,徒留一点遗迹。
18世纪晚期,西方人来这儿“揩油”时,埃及是奥斯曼帝国的行省。
1805年,一个不服管教的奥斯曼总督,自立为王,即穆罕默德·阿里
这位埃及家喻户晓的大人物,是公认的“现代埃及之父”,主张发展工商化,筹建现代军队和国家制度,培养埃及人自我认同,抵挡西方入侵。
不过阿里死后,他的子孙们,却不怎么争气。期间,法国和英国,分别于1798年、1882年入侵和殖民埃及。
直到1952年,纳赛尔领导的政变,才彻底终结阿里建立的王朝,赶走殖民者。
所以从时间轴来看,艾尔·法耶德出生的1929年,埃及尚处于英国殖民时代。
他出生时,亚历山大居住着约50万人,其中约有5万外国人,聚集在海边高大的建筑和庭园里,而城市其余地方,则散居着占比多数的埃及人,包括本地穷苦的穆斯林,和从外地来这打工的底层工人。
亚历山大,是托勒密王朝时代建造的知名古城,濒临地中海,拥有繁荣的商业和港口,是仅次于开罗的埃及第二大城市。   
殖民统治下的亚历山大,西方人和本地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本地埃及人,多数衣衫褴褛,一口饱饭尚且难寻,可一众西方人,华服绸缎,舞会马球,好不滋润。
埃及人憎恶西方殖民者,却也仰慕他们悠闲、富裕和体面的生活——艾尔·法耶德,伪造出身,部分就源于这种矛盾心理,一面自卑愤恨,一面又渴望英国人看得起自己。
实际上,当时哪怕非常一般的英国家庭,到了埃及,也能享受富豪般的生活。
1910年,一位20岁的英国姑娘,陪着生病的母亲,来埃及疗养身体,她在自传中写道:“幸亏去埃及旅行的费用相当低廉,仅阿什菲尔德的租金就足以支付了。”    
阿什菲尔德,并不算英国核心商业区,可就这样一个边远地区的住房租金,就足以维持他们在埃及“调情、舞会、马球比赛、购物和游览古迹”的一切费用。
所以这姑娘继续热情洋溢地写道:“这三个月真是绝妙无比。我结识了至少二三十名年轻男子,想必参加了五六十场舞会……”
1929年,这位英国姑娘已熟成中年少妇,刚签完离婚协议书,为疗愈离婚之苦,再次来到埃及游玩,并住进“现代旅游之父”托马斯·库克所建造的阿斯旺老瀑布酒店。
在这座奢华的酒店里,她灵感喷溅,创作出举世闻名的侦探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并与此行中一位小她14岁的考古学家喜结良缘,二度开花。
《尼罗河上的惨案》剧照
殖民者情情爱爱、恣意幻想,自然看不见奢华表层下穷苦埃及人的艰难生活,当然也就会孕育不服从的反抗者。
1918年,一战结束后,英国将埃及纳入“托管”。同年,亚历山大中下层平民区,诞生了一位埃及现代史上最炽热的反殖民达人,贾迈勒·阿卜杜勒·纳赛尔。
纳赛尔的父亲,为亚历山大邮局小职员。1923年,幼年纳赛尔,被送至开罗叔叔哈利勒家寄养。哈利勒是个非常热情的民族主义者,极其痛恨作威作福的“英国佬”,曾因参加示威,蹲过大牢。纳赛尔耳濡目染,很早就有了反殖民意识。   
但英国人的统治,严厉且有手段,反抗谈何容易。1882年,英国第一次武装入侵埃及,就以文明人自居,将埃及打入野蛮之列。自此,英国人一手拿着枪炮,一手训导着埃及要“文明”。
1919年3月,开罗爆发规模空前的反殖民起义,成千上万的埃及学生、工人和农民,罢工罢课罢市,走上街头高喊“埃及是埃及人的埃及”,遭当局血洗,3000人死于街巷,开罗街头血流成河、尸首遍地,死者中,不乏手持国旗的儿童。
与此同时,一名颇有书卷气的殖民政府官员萨阿德·扎格鲁尔,率领埃及人代表团,前往英国本土,期望通过三寸不烂之舌讨来独立,顺道,偷偷潜入1919年巴黎和会,向全世界宣布了埃及人的独立诉求。
代表团,埃语中谐音“华夫脱”,该谈判之旅因此也被称为华夫脱运动,并催生出至今活跃在埃及政坛的一支政党,华夫脱党。
可流血都无法赢得独立,靠一张嘴怎么可能呢?不出意外,回到埃及后,扎格鲁尔赢得了埃及人的鲜花,被推为民族英雄,但他实际空手而归,且很快遭到殖民当局逮捕、关押。   
当然,这又触发了新一轮抗议游行。无奈之下,1922年,英国人形式上承认埃及独立,1923年立宪法,宣布埃及为君主立宪制国家,设立议会,华夫脱党获90%议席,扎格鲁尔做了首相。
但英国人何其狡猾,允诺独立的同时,却提出四项条件:
保障英国苏伊运河权益;
治外法权;
驻军权;
保证福阿德国王一世(穆罕穆德·阿里曾孙)地位,以便实施傀儡殖民统治。
1924年,驻埃英军总司令李·斯塔克,遇刺而亡,英国人借机,强行解散议会,废除1923年宪法,扎格鲁尔仅做了9个月首相,就被撸了下去。
此后,议会沦为花瓶,频繁遭解散,华夫脱党陷入分裂和变异。
1927年8月27日,扎格鲁尔含恨谢世,无数悲痛的埃及人,涌上开罗街头参加葬礼,市中心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当时年仅9岁的纳赛尔,亲眼目睹了像潮水一般的人流,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当时划过脑际的念头:
“每当看到飞机在头顶上方盘旋,我总是高呼:噢,万能的上帝,愿灾难降临到英国人身上。”
大概自这一刻起,这位亚历山大平民区出生的孩子,就埋下一颗军人的种子:对付豺狼,唯有猎枪。   
革命之路
1935年,尚未成年的纳赛尔,就以开罗中学生联合会主席身份,领导抗英游行。一次游行中,与军警发生冲突,他两同学被当场枪杀,他本人则被子弹擦伤前额,留下终生疤痕。
这年,他还逐一拜访了华夫脱党、青年埃及党和哈桑·班纳创立的穆兄会等民族主义组织,希望大家能联合起来,共同干一番事业。
可一番拜访后他发现,这些组织要么懦弱无能,要么滑入原教主义或恐怖主义邪道,难堪大用。以至于他在一封写给同学的信中悲哀地叹道:   
“国家正在走向灭亡……可为祖国独立甘愿献身的人在哪里?使软弱和受屈辱的埃及人重新站起来的人在哪里?尊严在哪儿?民族精神在哪儿?”
1936年,他的悲哀又加深了一层。
这年,包括华夫脱党在内一众民族主义组织联合起来,与英国人达成“英埃同盟条约”,以法律形式确定了英国在苏伊运河的驻军权。
这让纳赛尔彻底绝望了,他意识到,“拼命叫喊并不是力量”,要有枪,有自己的军队。
同一年,他考进开罗皇家军事学院,开启军旅生涯。在这里,他不仅顺利进入军队,还认识了包括同为平民出身、性格佛系的安瓦尔·萨达特,和皇室宗亲但有意革命的阿卜杜勒·哈基姆·阿米尔在内的6名挚友,并共同创立秘密组织“自由军官”。
萨达特
阿米尔
进入军队,是纳赛尔走上革命之路的第一步,但刚成立的“自由军官”组织,力量实在有限,所以难免走弯路。
最大的一次弯路,是二战期间,“自由军官”创始人之一萨达特,与奉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一贯热衷恐怖暗杀的穆兄会合作,并与纳粹勾结,谋求推翻国王的政变。
结果,满腔热情的萨达特,被穆兄会创始人哈桑·班纳半路放了鸽子,政变未开始即告失败,后来更因为协助纳粹间谍,被当局抓捕,蹲了两年多大牢。
事实证明,与虎谋皮的救国之路犹如“饮鸩止渴”,非正道所为。
哈桑·班纳
1948年,一众阿拉伯国家联合起来,企图掐死刚刚成立的以色列,即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
这场战争,以阿拉伯国家惨败告终,但对“自由军官”组织而言却是发展的良机,不仅乘机从最初的7人扩展至1000人,战争中有出色表现的纳赛尔,也获得极高的声望,影响力剧增。
另外,一名战场中有非凡表现,且声望极高的老将,被纳赛尔这帮年轻拉入队伍,并做了吸引更多有志青年的“招牌”,这人就是穆罕默德·纳吉布
纳吉布,刚直公正,声望高,战争中,他干的最猛的一件事,是化名“一名战士”,在杂志曝光了皇帝在武器采购中贪污100万埃镑。
尽管如此,“自由军官”还是太弱,仅有的一间简陋的地下武器制造工厂,因缺经费,不得不大量收集废弃的可口可乐瓶子做原料。
想要尽快推翻封建王朝,没钱,实力也不济,于是他们又干了件傻事,即模仿穆兄会,制定了一个刺杀国王和30名“奸臣”的血腥暗杀计划。
可战场上奋勇杀敌的纳赛尔,痛苦地回忆说,“当听到被害人的妻儿发出的尖叫后,我就懊悔了”。所以暗杀计划,被他断然否弃。萨达特戏称,当时他们最丧心病狂的一次恐怖活动,是向华夫脱党的头头纳哈斯扔了一只鞋!
邪路不能走,正路又难走,革命事业似乎陷入难以突破的瓶颈。但后来的历史证明,其实他们啥也不用干,等着殖民政权自爆就行了。   
经历了二战、第一次中东战争的埃及,实际已是个巨型火药桶,国王、华夫脱党、穆兄会,以及英国殖民者,相互撕扯、扭打,致使整个国家民不聊生、狼烟四起。
1948年夏天,战争还没结束,亚历山大就爆发大规模罢工骚乱,数以百计的工人被政府逮捕,囚禁于集中营。
到了11月,当埃军兵败内格夫的消息传回国,开罗又爆发了反犹、反欧洲人的种族主义骚扰,大量的犹太商店遭洗劫,150名犹太人被活活打死。
这期间,一贯热衷恐怖主义活动的穆兄会,一面战场扮英雄,一面国内骚乱中恣意妄为。
11月骚乱后,时任埃及首相努克拉西,宣布穆兄会为恐怖组织,予以解散,3周后,他就被穆兄会成员暗杀,倒在血泊之中,努克拉西的继任者哈迪,决定实施报复,于是数以百计的穆兄会成员被逮捕、拷打、投入沙漠牢房,1949年2月,穆兄会创始人哈桑·班纳,则被政府秘密警察反暗杀。
就是这样,整个国家,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
至于国王法鲁克,也早就没了王室权威,除了克扣武器交易费用一事,他还被人编段子说成是小偷、吃货、色狼和杀人狂。
据说他请来监狱中的大盗,深度学习偷技,来访的丘吉尔、路过的伊朗国王丧葬队,都被他偷过,另外据说每天早餐标配,是12个鸡蛋、午餐40只鹌鹑和每天30瓶啤酒,可谓行走的大饭桶,路边绿化带撒点盐都能吃了,还有什么强抢已婚民女,开罗飙车,举枪射杀超过他的人……总之,国王是个憨批,是埃及人民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
至于华夫脱党,到了1950年代,也已完全没了早年反殖民党的样子,愈发跟英国人和国王沆瀣一气。
根据1936年同盟条约,英国保留了一支部队驻守苏伊士运河。华夫脱党,不敢公然反抗英国人,所以就暗中使阴招,先禁止向苏伊士运河英军提供劳工和物资供应,同时怂恿学生、穆兄会、激进分子发动恐怖行动,袭击英军。 
结果,遭英军猛烈回击,有一次造成一整个埃及村庄50所房屋被炸成瓦砾,数十户埃及居民被迫背井离乡,还有一次,打死了41名埃及警察。
国王怕了,怪华夫脱党鲁莽,又放下脸讨好英国人,结果引爆了埃及人更大的愤怒,于是开罗酿造出一起巨型火灾,所有与英国人有关的建筑,均遭打砸,巴克莱银行大厦和其他700多所大楼被焚毁、劫掠,冒出的浓烟笼罩了整个开罗城,17名欧洲人和55名埃及人在骚扰中死亡。这就是1952年1月26日爆发的“黑色星期六”事件。
没完没了的骚乱、冲突、流言,让傀儡政府如茅草屋一般脆弱。这期间,“自由军官”组织,趁虚渗透了大部分军队核心要职,同时与宫廷要员秘密勾结,并贮藏了大批枪支弹药,约定于1952年11月举事政变。
但人算不如天算啊。
1951年12月,纳吉布领衔的反对派成员,成功赢得埃及军官俱乐部管理委员会选举。该俱乐部,是军队效忠国王的晴雨表。纳吉布和反对派的胜选,引发了法鲁克的怀疑,以至于1952年7月亲自介入,强行撤销了纳吉布职务,并解散了该军官俱乐部。   
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阿米尔警告“自由军官”同僚:
“国王已经给了我们一记重拳,如果不还以颜色,我们的组织很快将在军官心目中失去信誉,没有人敢再加入我们。所以如果不提前采取行动,所有人都可能锒铛入狱。”
1952年7月22日,国王和一众内阁,前往亚历山大避暑,开罗交给了军人管理,这正是政变的绝佳时机,“自由军官”决定当天采取行动。纳吉布回忆:“那天天气如此湿热,以至于除了我们,没有人能想象一场革命即将到来。”
政变是风险极高的事业,一旦失败,起事者难逃一死。
纳吉布回忆,起事当天,有个下属突然警告他,说他即将因涉嫌一场反政府阴谋而被捕,吓得他一整天不敢出门。而萨达特为了伪装不在场证据,则偕同妻子去了电影院,还故意与一名观众发生冲突,随后去了警察局报案,而亲自出现在政变现场的纳赛尔和阿米尔,则分别身着便衣。
尽管如此,所有行动还是暗按计划进行,军官们先同时占领了广播电台和军事指挥部,再动员政变策划者所在的部队将士,另外采取措施做好了公共安全,防止外国人介入。
第二天凌晨2点,大多数开罗人还在睡梦中,萨达特来到国家广播电台,以武装部队总司令纳吉布的名义,宣告政变成功,埃及即将迈入共和时代。
政变当天,所有起事者开会场景
整个政变过程出奇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是现代史上少有的不流血革命。
著名女性作家纳瓦勒·萨阿达维,当时正在开罗市中心一家医院工作,她回忆说:
“当政变成功的消息从收音机传来,病人们高喊着‘革命万岁’冲出了病房。一支正离开医院的送葬队伍也暂时停了下来,扛着灵柩的男人将灵柩放在过道上,高喊着‘革命万岁’加入了群众的行列,前一刻还在为逝者哀号的妇女们则开始发出欢乐的尖叫。”
已经完全失去民心的法鲁克国王,一脸懵叉,也没抵抗,当天下午签署了退位诏书,他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能走得体面些,所以他乘坐皇家快艇离开开罗时,享受了21响礼炮,与他一同离开的,除了家人,还有200多个装满私人财务的大箱子。
纳吉布送走宣布退位后的法鲁克(戴墨镜者)
纳吉布,与法鲁克做了简短而尴尬的告别。这位末代国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统治埃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国王下台后,埃及人民可没给他面子,把他离国当天(7月26日)设立为永久节日,每年庆祝一次,而他离国的亚历山大港,则成了party现场。
遥望运河
1956年7月26日,经过4年复杂权力斗争(期间,纳吉布因涉嫌勾结穆兄会谋杀纳赛尔下台),已经成为国家总统的纳赛尔,邀请萨达特,前往亚历山大,参加国王离国庆祝活动,并听他的现场演说。
萨达特那天刚好急性肠炎,只好抱歉说去不了,但保证一定会打开收音机收听现场直播。他感觉到些许怪异,但也没太放心上。晚上7点40分左右,当收音机传来现场演说,卧躺病床的萨达特,真可谓“垂死病中惊坐起”,吓出一身冷汗。
那是个历史性的演说,当然也是一次极具戏剧化的表演,主题平平无奇,但演说末尾却宣布了一项或许比当年政变更为重大的决定:提前收回苏伊士运河。
奇怪的是,如此之重大决定,萨达特事前并不知晓。可他非常清楚,这个决定的后果就两个字:战争。
15世纪,随着蒙古帝国崩溃,土耳其占据君士坦丁堡,东西方贸易陆地通路受阻,打通海上贸易之路变得尤为迫切,1498年,达伽马绕过非洲最南端好望角抵达印度,新航路开辟成功,但这条路长期被英国把持,而且绕了个大弯。
18世纪末,法国率先资产阶级革命,建立共和国,周边包括英国在内的君主国家联合围剿,这时法国5尺2寸猛男拿破仑突发奇想:
“英国佬之所以能傲视群雄,不就因为骑着一头印度奶牛吗?如果我们能控制埃及,打通苏伊士运河,就能使好望角航线彻底废弃。”
不过可惜,法国国内政局风云突变,已经攻破埃及的拿破仑,被紧急征召回国,运河开凿计划就此搁置。但他顺手扛回去的几块石头,其中一块叫罗塞塔石碑,加上后来获赠的方尖碑,倒无意间掀开了人类考古新纪元。
到了19世纪,一个叫马丁·德·勒赛普的男人出现了,此人是法国驻埃及外交官,还是默罕默德·阿里的好闺蜜——阿里争当王位时,马丁出过大力。
马丁有个儿子,费迪南·德·勒赛普,后来顶了他爹的位,担任埃及外交官,而阿里也有个儿子,赛义德‧帕夏,继承了埃及王位。 
费迪南·德·勒赛普
赛义德是个好大喜功的主,加上与勒赛普又是世交,后者一忽悠,两人便于1854年订立了开凿苏伊士运河合同,埃及出人出土地,法国出技术和费用,占一半多股份,运营开发99年,期满归埃及。
1859年,运河开凿项目正式动工,数十万埃及人,投入这项人类史上最浩大最繁难的超级工程,工具是最原始的,工作时间是漫长的,饮食是极端粗粝的,医药卫生是没有的,天气酷热、淡水匮乏、滚滚黄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计12万埃及人为此献出宝贵生命,历经整整10年,1866年,运河开通成功。
纳赛尔说得没错:“这条运河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血汗、我们的尸骨换来的。”
时间来到1875年,志大才疏的埃及新王伊斯梅尔——穆罕穆德·阿里孙子,玩侵略扩张,亏空了国库,被迫将王室持有的176602股运河股票,做价1亿法郎(400万英镑),转卖给英国政府,加上1924年增加的40万股,英政府得到44%的股票。
由于法国人持有的股票,分散在各家私人公司,所以虽然英政府股票略少于法国,但实际掌控苏伊士运河运营权。
英国人深刻理解运河战略地位,1882年借故入侵埃及,在运河地区建起海外最大军事基地,常设近10万军队牢牢把守。
所以听说纳赛尔宣布收回运河,英国时任首相安东尼·艾登,如遭雷劈,脑瓜子翁翁的,喟叹“英国人的生命线要被割了”。
艾登
艾登的老婆,是丘吉尔侄女。二战时,他任英国陆军、国防大臣,一身老派贵族细菌,一辈子都在为大英帝国的余辉守灵。当埃及宣布收回苏伊士运河时,他仿佛已听见大英帝国这艘老船摇摇欲坠的声响。   
艾登非常清楚,英国不可能阻止埃及,但如何在新世界秩序中维护大英最后一丝尊严,却是当务之急。而当时能够主导世界的只有两个新帝国:苏联和美国。
请君入瓮:苏伊士危机
1954年,碍于国际“反殖民”舆论压力,英国已经答应两年后撤出苏伊士运河所有部队,七年后撤出1200名文职专家,将苏伊士运河物归原主。
就在1956年7月26日纳赛尔宣布收回苏伊士运河前两个月,英国人已经撤走了所有士兵。
但英国显然并不想灰溜溜放手,完全只因实力大不如前,不得不从。所以英国人只能倒向当时真正的世界头号帝国美国,让它来主持“公道”。但问题是,要怎么让美国介入进来呢?
到了1955年,抓心挠肺的英国人,实际已经找到突破口:苏联。
英国人的办法,是不断向美国人鼓吹,说如果西方势力一旦退出中东,一定会留下“真空”,届时,苏联进驻,世界格局将为之变色。
——这个方法,法国戴高乐为维护殖民地越南时也用过,并成功将老美拖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英国人的骚操作的第一步,是先与土耳其、巴基斯坦和伊拉克三国,签了一个所谓的共同防务条约,叫《巴格达条约》。防谁呢?自然是防苏联。第二步,忽悠埃及也加入。
埃及对这种事没啥经验,也不知道怎么办,一会想讨好英国,一会又怕落入老英的阴谋,再者也怕苏联不高兴,所以犹犹豫豫。   
犹犹豫豫不要紧,英国人要的就这效果,能刺激苏联就行,让它紧张起来,然后收买埃及,而一旦苏联出钱出力干预,美国自然跟着紧张,等两只世界最大的巨兽打起来,英国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那么,英国人到底能不能得逞呢?
首先,对防苏联这事,美国举双手支持。
接着,纳赛尔的本能反应,是拒绝加入《巴格达条约》,但又留了口子,想要捞点好处,所以他回答:
阿拉伯地区防务,我们阿拉伯人可以自己干,当然英美如果可以资助我修阿斯旺水坝,卖点先进武器给埃及,我可以保证不跟苏联混。
美国和英国,一看纳赛尔无非借机敲竹杠,就先答应他的条件,说会给钱也给武器,但前提是先签条约。
纳赛尔看英美不痛快,于是就联合一众阿拉伯兄弟,说我们都不要轻易签《巴格达条约》,除非美英拿出更多好处来交换。
但这个步骤,出了点问题,首先是当时掌管伊拉克的赛义德,是个西方舔狗,觉得纳赛尔敲西方人竹杠,简直是老虎嘴里拔牙,不要命了,说一旦得罪西方,没人能帮阿拉伯,苏联也不会管。
另外,约旦和黎巴嫩,被英国人一通忽悠,没跟纳赛尔商量,很痛快就签了《巴格达条约》。纳赛尔很不高兴,指责英美不讲武德。   
这时,以色列也前来添乱。以色列,1948年建国那会,跟英国人不对付,找法国人买武器,后来发现世界老大已换成老美,于是就紧紧抱美国大腿。
所以当它发现英美讨好中东尤其是埃及,又给钱又给武器,它有点慌了,害怕中东一旦强大起来,把它给灭了,自然极力从中作梗。
以至于,以色列政府居然让两个以色列人,假扮埃及恐怖分子,袭击美国驻亚历山大领事馆。后来真相曝光,埃及把丑事通告美方,弄得以色列总理本·古里安很没面子,把时任以色列国防部长拉翁开除了。
但以色列岂肯罢休,又向法国买了点先进武器,频频骚扰埃及边境,1955年2月28日发起了一次进攻,打死36名埃及士兵、2名平民。
纳赛尔被激怒了,急需拿到先进武器反击。1955年的一天,他找来英国大使史蒂文森,拿出一叠武器订购票据,愤怒地摔在桌子上,然后敲着桌子说:
“武器呢?你们答应给埃及的武器呢?如果谈共同防务,你们至少应保证我们同以色列的武器平衡吧?”
接着他警告说,“回去告诉艾登,如果英美不能提供武器,我只能向苏联要”。
可英国人回复:“好武器我们多得很,但前提是,你先把《巴格达条约》给签了啊。”
就这样,纳赛尔愈发不耐烦,感觉英美就是大忽悠。
1955年4月,万隆会议召开,纳赛尔受邀参与。
这次会议,让他第一次见识到一位共产主义国家领袖的风采,这就是会议期间大放异彩、风度翩翩的周总理。
可纳赛尔并无心思开会,一心只想尽快拿到先进武器回击以色列。所以他问的第一件事,就是中国能否向埃及提供些武器呢?周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中国可以向埃及多买些棉花,同时告知,可以去苏联访问访问。
短短两个月后,即1955年6月,纳赛尔就武器问题同苏联达成合作意向,当然同时也不忘@下美国驻开罗的大使。
美国急了,说你一旦接受苏联武器,就别想从我们这得到一分一毫。可非洲雄狮吃软不吃硬,严辞回复道:我纳赛尔不吃你西方威胁这一套,我爱跟谁买武器就跟谁买。
苏联这边,非常乐见埃及跟英美掰断,几乎无条件且极其迅速地提供了80-100架喷气式战机、30-45架伊尔20轻型碰其实轰炸机,100辆斯大林式和T34型坦克,几百辆装甲部队运载机,还有大炮、卡车、反坦克火箭炮以及一些轻型武器和弹药。   
这些军火费用,只需埃及往后几年交付棉花和大米偿还,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价值大概9千万-2亿美金之间。
这时,英国乐坏了,因为鱼儿终于上钩,美国管定了。
纳赛尔倒向苏联后,美国撤回原本答应给埃及修大坝的5600万美金贷款,英国也假模假式回撤1400万美金贷款,世界银行答应给的2亿美金贷款,也决定不给了。
而苏联立马告诉纳赛尔,不必愁,一出手就是1亿英镑贷款,同时答应出专家出技术,保证修好大坝。
纳赛尔更加笃定靠向苏联。1956年5月16日,埃及成为首个宣布同新中国建交的阿拉伯国家。
而为了彻底打击西方气焰,这才有了他提前收回苏伊士运河的决定,有了那篇激情演说。
不意外,成功激怒纳赛尔,并让美国介入进来的英国人,立马就把纳赛尔比喻为希特勒,说苏伊士运河如当年莱茵区,不制止,不止英国吃苦,整个西方国家都要遭殃,等于经济咽喉交给了苏联。
——这种夸张的说辞,目的只为挑起美国的恐惧。有人算过,即使埃及完全切断苏伊士运河,无非绕道南非好望角,英国每年损失也不过6亿美金,远谈不上什么灾难性影响。
随后,正如萨达特所料,战争很快打响了,1956年10月29日星期一下午,由美英法联合支撑的以色列,率先向埃及发动进攻。
残酷的战争,打到1956年12月22日,直到英国自身英镑崩溃、联合国干涉才结束。这就是苏伊士运河战,即第二次中东战争。   
没有悬念,埃及又一次惨败,损失数千战士,塞得港、西奈半岛,一度被英国、以色列占领,最惨烈时,纳赛尔下令47艘轮船沉入苏伊士运河封堵,同时炸掉向英法提供石油的三条管道,还把40支步枪发给平民,做殊死搏斗。
对埃及来说,这场战争的影响,远不止于物质损失,更深远的影响在于:
英国人把埃及乃至整个中东的殖民问题,成功地置换成了意识形态问题,将中东拖入冷战漩涡,成为整个20世纪美苏最惨烈的争霸竞技场。
身处历史风暴眼的纳赛尔,把嫉恶如仇的个性发挥到了极致。极强的使命感,让他成了万千埃及人心中的“圣徒”,只是他可能并不懂庄子说的那句话:“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为了站稳反西方立场,从1960年代开始,纳赛尔领着埃及全面学习苏联、走上了一条“共同致穷”的计划经济之路,苏伊士运河“国有化”后,各类工商业也很快实施“国有化”,绝对的平均主义,让做工人比做管理者更香,做穷人比当富人更有面子。
心魔:泛阿拉伯主义
艾尔·法耶德,正是1960年代纳赛尔实施平均主义时离开埃及的。
纳赛尔掌权后,埃及经历过两波富豪、资本大出逃。一波是1956年,苏伊士运河“国有化”后,引发大量外资以及买办型资本、富豪外逃。另一波是1961年,纳赛尔办计划经济、实施国有化,成千上万资本大鳄的财产被没收,另有1.2万“成份不好”的人,被剥夺参政权力。
残酷的政治豪夺下,别说艾尔·法耶德这类小富,就连建造阿斯旺大坝而获得过一级共和国勋章的建筑商奥斯曼,也逃不过财富被没收的命运。
这么搞,后果会是什么,其实我们都有经验:像阿斯旺大坝这类大型工程,能很快建起来,重工业飞起,但就是民生越搞越差,国家债务越积越多。
赫鲁晓夫与纳赛尔共同参与阿斯旺大坝建成典礼
纳赛尔执政的十余年,埃及经济被折腾得近乎崩溃。美国人一旁偷笑,在一份报告中说:“让纳赛尔去叫喊吧。不久,他们就会因为经济因素,而跪下求饶!”
果不其然,1960年,埃及一半棉花被棉花虫吃掉,外汇储备下降至可怜的1000万英镑,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贷款1.5亿美元。
纳赛尔拉下脸,请求美国援助20多万吨食物。他以“世界最古老却最贫穷的国家首领”名义,给肯尼迪写了一封可怜巴巴的求助信:“你不会明白我现在面临的难题,你可派一位信赖的顾问前来察看拥挤在狭小办公室的埃及政府。”
同年,埃及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目标为实现收支平衡,不再依赖外债。可五年结束,埃及总赤字不降反增,达至4.13亿英镑,每年贸易逆差5000万英镑。
但与经济的凋敝形成反差,纳赛尔的政治抱负却愈发膨胀:   
苏伊士运河收回后,他有了一个更大的设想,即领导一众阿拉伯兄弟国家,建立以埃及为首的阿拉伯联合国家,走出美苏争霸二元格局,独占一元。
这一宏大的设想,实际是将埃及“民族主义”扩展为“泛阿拉伯主义”。
可问题在于,埃及自身尚且衰微,何谈领导群雄?更别说,诸多阿拉伯国家,根本尿不到一壶。
过分炽热的信念,与实力不济之间的矛盾,是纳赛尔人生最后十年的大致状态。悲剧在于,他至死也放不下“泛阿拉伯主义”这一心魔。
1965年3月,纳赛尔47岁,再次以99.99%的选票当选总统。英国记者斯蒂芬斯,前往开罗采访了他,不无忧伤地写道:
“9年前我见到的那位身体健壮、热情奔赴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是个动作迟缓、身体虚弱的中年人,长期的工作压力,没有将他的政治热情消磨干净,却也明显能感觉出他想寻求安宁、从无尽的困难中解脱出来。”
纳赛尔的难题,主要来自三个方面:
一是阿拉伯兄弟国家不团结,二是埃及自身实力空虚,而内部权力斗争却从未消停,尤其他与埃军总司令、副总统阿米尔之间的权斗,最让他心力憔悴;三是以色列咄咄逼人的入侵和威胁。
47岁的纳赛尔,本有大把时间去拆解难题,只可惜,突然而知的第三次中东战争,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梦。
战争,1967年6月5日黎明正式打响,以色列先发制人,调用了几乎全部360架作战飞机用于进攻,仅用三个小时,就让埃及输掉了战争。
依靠准确的情报,训练有素的以色列空军,偷袭了位于西奈半岛的埃及空军基地,一通狂轰滥炸,埃及340架战机中的286架瞬间报废。
前线机场被袭击10分钟后,埃及指挥官才接到情报。作为最高统帅的纳赛尔,由于前方将士报喜不报忧,直到当天下午4点才知道真实状况。
指挥官,将责任推给英美为以色列提供了“超出正常力量3倍”的战斗机,导致纳赛尔又一次误判形势,判定英美直接参与了战争,分散精力掀起新一轮反英美舆论,并伙同科威特、伊拉克和阿尔及利亚实施石油禁运。
失去制空权,埃及陆军很快陷入被动,第一天就付出7个埃及师的惨重代价。通讯中断、补给线遭拦截,防线一次次被攻破,总司令阿米尔无奈地向纳赛尔请求撤退。
结果,撤退命令刚一下达,几支慌不择路的埃军,就在西奈山隘出现无组织赛跑、踩踏,加上以色列空军丢炸弹,又一次造成巨量伤亡。更糟的,是看撤退出了问题,阿米尔又取消了撤退令,指挥慌乱无措。
大规模战争仅打了一个星期,第三次中东战争宣告结束,埃及了损失几乎所有空军和80%的陆军,以色列军队占领整个西奈半岛,控制苏伊士运河东岸。
纳赛尔15年辛勤积累,毁于一旦。他几乎一夜白头,一切的骄傲、荣耀和自信,乃至精气神和健康,随着战争结束而魂飞魄散。
骄傲的非洲雄狮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阿拉伯世界扶不起来呢?
 雄狮坠落
遥想1958年,收回苏伊士运河后,纳赛尔声望空前高涨,被人追捧为“阿拉伯世界唯一领袖”。
他本人也很享受这份虚荣,跃跃欲试成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但大多阿拉伯国家口惠心不至,唯有叙利亚和也门真正加入,当然有意向的,还有伊拉克和约旦。
所谓“阿拉伯联合共和国”,除了留下相对统一的国旗,执行得非常失败,问题重重。
当时许多阿拉伯国家实施君主制,比如沙特和也门,跟纳赛尔主张的共和国本就不一样,自然难融入。另外,纳赛尔执着于计划经济,欲将别国银行、企业“国有化”,导致意愿最强的叙利亚也难以接受,不得不退出。
截至1961年,随着叙利亚和也门相继退出,“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已名存实亡。这是纳赛尔的“泛阿拉伯主义”幻梦的第一次挫败。
1962年9月26日,也门爆发内战,一群年轻军官,效仿纳赛尔当年壮举,发动政变,推翻伊玛姆神权君主政权。纳赛尔几乎想都没想,立刻派了军队支援年轻军官。
也门伊玛姆,穆罕穆德·巴德尔,刚刚继承王位。革命者先派枪手暗杀他,没成功,接着用坦克和大炮,轰了他的王宫,抢了广播电台。
可当大家以为巴德尔已葬身王宫瓦砾之下时,他逃出城,进入山区,聚集起数千名支持者,公开与革命政府对峙,并宣布与纳赛尔势不两立。
纳赛尔和一众革命者不以为意,继续挥舞大刀,屠杀巴德尔支持者。   
但纳赛尔不知道,他的行为,引起了许多人的恐惧和反感,其中最大的恐惧者,是沙特君主,逻辑很简单,沙特君主也担心革命浪潮烧向沙特。
另外也门亚丁港,还有个英国军事基地,英国人一度想在这片建个独立王国,所以担心革命者取得政权后,会把他们赶走,自然也反对革命。
这样一来,局面就复杂了,也门伊玛姆背后,站着沙特、美国、英国,而苏联又在背后极力怂恿纳赛尔和革命者,所以一场内战,实际又成了一场苏美角力的国际大战。
盲目介入的纳赛尔,原以为提供点武器、资金和少数顾问就能迅速脱身,没想到越陷越深,直到1963年6月,联合国介入,才最终解脱。
经此一事,纳赛尔形象严重受损,从原先的进步革命领袖,变成了美英认知作战下的“阿拉伯世界小霸王”。这是继“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一事后,对他的又一次打击。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1963年底,以色列准备在约旦河上游改道,截取出一部分河水,以滋养更多的领土。河流下游的约旦、黎巴嫩和叙利亚必受影响,当然不同意。
这事跟埃及无关,纳赛尔本也不想管,但奈何一众阿拉伯国家,非要把他拉进来主事,说什么以色列一旦截取了河水,势必吸引来更多犹太人,那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空间必受挤压。
所以半推半就间,纳赛尔又一次被推上“阿拉伯领袖”位置。他当然知道一众所谓兄弟,无非想推他到前面挡子弹,可如果袖手旁边,那埃及往后又有何面目立足阿拉伯朋友圈?
结果,正如大家所料,这是个不管不行、管了必遭罪的破事。纳赛尔先是抱怨,“都说要采取联合军事行动,可都害怕别国军队通过自己领土”。接着他又发现,有人主张打,有人主张和,意见难以统一,常常,这边谈判,那边已动上手。
1966年10月底,苏联怂恿下,叙利亚支持巴勒斯坦武装组织法塔赫,率先动手。犹豫间,那边约旦已经抱怨上了,说纳赛尔真懦夫,不敢对以色列动真格。
纳赛尔说,好,我支持打,但支持前,能否麻烦你约旦同意埃及、叙利亚和伊拉克军队在你领土上的自由行动权?这时,约旦又不吭声了。
鲁莽行事的叙利亚,被以色列揍得鼻青脸肿,而约旦则继续奚落和激将纳赛尔。于是,历史的悲剧就这样诞生:
兄弟间的合作问题尚未解决,埃及就仓促行动,而且一上来就是猛药,一是宣布禁止以色列船只穿越亚克巴湾,二是要求联合国违和部队撤出沙姆沙伊赫,封锁蒂朗海峡。
这是以色列出红海必经的交通要道,一旦封死,等于要以色列的命。如此,战争不可避免,而无关的埃及首当其冲。
战前一个礼拜,纳赛尔受手底下人忽悠,相信“我们已非常强大,完全可以和以色列一决高下。”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埃军居然会在3小时内溃不成军。而一众阿拉伯兄弟,更是弱如豆腐渣,一碰就碎,毫无战斗力可言,像伊拉克,更只动嘴皮子,连半个兵也没下场。
这场战争,埃及输得非常彻底,被敌人击败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纳赛尔那颗为阿拉伯兄弟流血牺牲的赤城之心,受到了致命的羞辱和嘲弄,生命中最基础的信念坍塌了。
1967年6月9日晚,面容憔悴、神情恍惚的纳赛尔,出现在电视屏幕,他的声音哽咽、时断时续,悲壮地宣布:辞去总统职务,复归一名普通公民。
这悲情英雄最透心凉的决定,如此突然而震撼。他的讲话尚未结束,无数开罗人便蜂涌上街头,他们呼喊、哭泣:“纳赛尔、纳赛尔,不要离开我们,我们需要你。”    
数万人聚集国会大厦,高喊着领袖名字,并威胁说,谁不投票支持纳赛尔,他们就杀死谁。
是纳赛尔领导的革命推翻君主制,结束英国人的殖民统治,也是他为埃及人要回苏伊士运河,并修建利国利民的阿斯旺大坝,是他将土地分给普通农民,是他建造无数的工厂和学校,将清洁的水和电送至偏远的乡村,是他为工人上社保,赋予埃及平民最基本的尊严。
作为现代埃及“开国领袖”,纳赛尔当之无愧。试问,埃及人怎舍得让这样的领袖寒心、委屈?
就这样,这位悲情的君王,以他的惨躯和失落的精神,继续面对失败的、正待重建的国家。
6月11日,原埃及总司令阿米尔,遭逮捕,承受了战败的主要责任。大约两个半月后,这位“自由军官”组织的创始成员之一,不堪屈辱,在狱中服毒自尽。
与此同时,大约有150多人,遭问责,当年与纳赛尔一起打天下的老友,经此一役,系数离他而去,只有对权力相对淡然的萨达特,还默默陪在身旁。
1968年夏天,糖尿病,加上过度的操劳,雄狮终于病倒了。他被送往苏联治疗,可疗效欠佳,很长时间里,无法开展任何工作。
1970年6月,战争过去三年,以色列军队依据占据着西奈半岛,苏伊士运河仍然关闭。可阿拉伯内部,却又一次失和,约旦国王侯赛因,和驻扎在约旦境内由阿拉法特领导的巴勒斯坦武装组织,爆发冲突,难以调和。
这时,人们又想起了那个被疾病、失败和孤独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的男人。 
9月26日,纳赛尔准时抵达约旦安曼,他苦口婆心劝完侯赛因,又转头把阿拉法特拉入小房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身边的工作人员,发现长期的谈判和紧张情绪,已经让他精疲力尽,敦促休息。他回答:“男人、妇女和儿童正在死去。我们是在和死亡竞争。”
9月28日,会谈结束回家途中,纳赛尔心脏病发作,3个小时后,永远离开了人世,终年仅52岁。
消息,是由萨达特当天晚上公布出去的。
埃及人再次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男人们流着眼泪呜咽,女人们掩面恸哭,不愿意相信埃及的精神领袖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纳赛尔没有死,他不会离开我们,我们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小结:何去何从
纳赛尔去世后,继任者萨达特,很快结束了他的“国有化”政策。
1970年代早期,许多外逃至世界各地的富豪,又陆续返回埃及。但1960年代出走的艾尔·法耶德,却没再回去,一直定居伦敦。
尽管英国人将他视为骗子和僭越者,但他并不以为意,相反,为了打入英国上流圈子,从衣着、谈吐到行为举止,他处处沐猴而冠加以模仿。
就连他盘下爱德华八世的故居,也带着献媚的目的,他曾对《纽约时报》说:“一个伟大帝国的伟大国王,为心爱的女人舍弃一切。我有机会保护他住过的房子和物品,我倍感荣幸,它们是英国的遗产,也是我第二个家。”
他甚至花巨资,请来国王生前的贴身男仆,保护和照料别墅和里面的4万多件物品。
或许正是这舔狗般的谄媚,终于让他打入了英国皇室,早在1987年,温莎史密斯草坪举行的一场马球比赛,戴安娜王妃就与他见过面。
进入1990年代,艾尔·法耶德与英国王室的关系已经非常密切,他有个女儿叫卡米拉·法耶德,写过一本书,记录过她与戴安娜的儿子威廉和哈里一起嬉戏玩耍的情景。
1996年,戴安娜宣布离婚后,没有人比艾尔·法耶德更兴奋了,他仿佛又一次抓住了捡拾英国皇室“弃物”的机会。
他怂恿儿子多迪,立刻与现任女友分手,猛烈地追求戴安娜。车祸前夕,他为两个年轻人安排了法国南部的甜蜜旅行。   
多迪,是电影制片人,参与制作的《火战车》,赢得过1981年奥斯卡大奖,但如果没有他爹的亿万资财,显然绝无可能亲近戴安娜。
但非常可惜,一场车祸后,一切一缕轻烟消散了。
2005年,老头大概太希望儿子与戴安娜成双成对,不惜血本为他们俩修了一座铜像,摆放于自家商场大厅。
但讽刺的是,尽管艾尔·法耶德费尽了一切心机,可他连个英国国籍也拿不下来——他1995-1998年间的英国国籍申请,均被当局无情驳回。
2022年,网飞一部叫《王冠》的电视剧上映,更将他描绘成满身铜臭的小丑,滑稽而笨拙地跪舔着英国贵族的脚脖子。
1956年,纳赛尔收回苏伊士运河,宣告埃及完全摆脱了殖民统治。他一生的努力,也均以寻求埃及的自尊自强为核心,面对殖民者,他时而愤怒时而嘲弄,对于向殖民者献媚的软骨头,他更不会客气。   
但艾尔·法耶德的故事却表明:身体上的殖民易解除,但心理上的殖民却难断根。
早在苏伊运河战争前,萨达特就已经发现:“今天世界上只有两个大国,美国和苏联。”后来基辛格也说:“苏伊士事件之前,英国已经认识到它必须仰赖美国,只不过继续以大国姿态行事罢了。”
所以从这意义上看,艾尔·法耶德对旧殖民主的变态迷恋,显得就更为滑稽了。
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大败后,沙特国王费萨尔主动提议,为弥补战争中受害的兄弟国家,每年捐助5000万英镑,同时提议科威特捐6000万英镑,利比亚捐3000万英镑……
尽管纳赛尔并未要求补偿,但事后,埃及还是每年得到了1亿英镑捐助——这比战争中的损失还多出10%。而且,这一传统逐渐固定下来,此后埃及承担与以色列前方开战的角色,而一众富裕的阿拉伯产油国则成了幕后金主。
这个提议,实际是个标志性的历史转折。它预示着,中东与西方的博弈,将不再以苏伊士运河为关键筹码,而石油将成为中东手里的王牌。
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石油初次作为武器,便大放异彩。也是从这一战开始,石油资源并不丰富的埃及,再无道理充当领头羊,而这反而无意中为它创造了更宽广的生存空间。   
或许比较幸运的,是继纳赛尔之后的萨达特,不再执着于“泛阿拉伯主义”的迷梦了,而更加务实地立足埃及的本民族利益。
只是,历史哪有道理可言?正如武器无需真刀真枪,也可以是运河与石油,殖民也无需占领和武力,也可以借由经济和心理。埃及戒断殖民的路道阻且长,而萨达特面临的,依旧是凶险的生死棋局。
-END-
部分参考文献:
《纳赛尔和萨达特时代的埃及》,杨灏城、江淳,商务印书馆
《埃及史》,马索特,东方出版社
《纳赛尔传》,斯蒂芬斯,世界知识出版社
《慕尼黑的清真寺》,伊恩·约翰逊,译文纪实
《悲情王妃戴安娜》,冯涛等,中国电影出版社
《我的一生——对个性的探讨》,安瓦尔·萨达特,商务印书馆
《苏伊士运河与苏伊士运河问题》,方德昭、杨剑安,世界知识出版社
《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阿加莎·克里斯蒂,新星出版社
《自传的回声》,纳吉布·马哈福兹,光明日报出版社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